缺錢本科生,扎堆工廠流水線

鄭彩琳
2024-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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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圖片

因為技術門檻低,面試通過率、入職率高,在職場上卷不動的本科生,一部分人開始走入工廠,解決金錢需求。從象牙塔到流水線上,不少人重新認識了生存和人性。

01

流水線,接納需要錢的大學生

需要錢的時候,楊麗芬就會給工廠的領班發消息。

本科藝術教育專業畢業的楊麗芬,第一次進工廠是在2022年6月。她在流水線上工作了4個月,攢了兩萬餘元,還清了上大學借的助學貸款。2023年3月,楊麗芬第二次進廠,她花8個月時間,攢了4萬塊錢,幫媽媽還清了外債。

那次走的時候,她暗自發誓:再也不回來了。

這個夏天,楊麗芬又出現在流水線旁。今年,楊麗芬第三次求助領班,當天,她就得到了一份在流水線旁檢測電路板的工作。她還是需要錢,但這次她不再為生存和債務,而是想去遠方看看,打算在流水線上攢夠買一輛二手摩托車的錢,去川西看雪。

楊麗芬來自一個父母離異的家庭,從小需要負擔自己的學費、分擔家裡欠的外債和日常開銷所需的錢款。

2022年,楊麗芬畢業於福建一所本科院校。按照學校的培養路徑,畢業後她會進入中小學或藝術培訓機構,從事藝術教育教學工作。

大四的時候,楊麗芬被安排到當地一所小學當代課老師。有課的日子,楊麗芬5點半就要起來化妝,趕上6點的公交車才能到學校。上完一整天的課,她還要回去備課,經常要忙到晚上一兩點。

當地學校給楊麗芬提供的薪資待遇是每月3800元,無餐補和房補。對於身上還有助學貸款、家中還有外債要還的楊麗芬來說,這樣的收入難解燃眉之急。工作擠占了她所有的時間,她也沒有空間再有其它外快收入。某種程度上,流水線工人這份工作,比機構教師更符合楊麗芬的需求。「除去吃、住的開銷,基本可以賺多少存多少。」楊麗芬說。

工廠車間也是座不夜城。因為擔心電路板和顯示屏等產品在生產過程中沾染浮塵,小500平方米的車間內不設窗戶,沒有自然通風,LED燈24小時亮着為車間提供照明,也封存了晝夜。

缺錢本科生,扎堆工廠流水線
圖 | 楊麗芬工作的工廠

上班時間是從早上7點半到晚上9點半,中間有2個小時吃飯和休息的時間。有時候遇上急貨,楊麗芬需要兩班轉(即12小時白班加12小時夜班),之後才能休息。

在流水線上,楊麗芬負責電路板檢測。這份工作不需要太多思考。楊麗芬不懂得電路,工作時只需要輔助儀器,將不到巴掌大小的電路板放到儀器制定的位置,儀器會掃描電路板,出現短路、斷電現象,儀器發出提示,楊麗芬將發現問題的地方標註出來即可。

一天下來,楊麗芬能看500個板。

楊麗芬不喜歡車間裡的雜音。工廠內,時不時就有儀器重壓的咔嚓聲和電流發出嗞嗞的聲響,像是重金屬音樂混着飛機引擎發動的聲音。為了讓工人工作時更有精神,工廠在車間內準備了準備了兩台音響,工人們自己可以連藍牙播放音樂。但楊麗芬只覺得吵鬧。

像楊麗芬一樣進入工廠的本科生並不少,其中不乏211等高校的本科生。一位211高校的本科生有些懊惱,他暑期到工廠找工作時,被承諾在蘇州為他安排工作的招工中介,安排到了上海工作。不過,他還是決定忍一忍,畢竟他只會在暑期短暫在工廠流水線停留。

根據教育部和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共同發布的數據,2024年高校畢業生規模預計1179萬人,在製造業上市公司中,大專及以上的人員有692萬人,占到了總體的44%,10年前這一比例為34%。

23歲的陳一凡這個夏天在廣東東莞的流水線旁有了一席之地。她是湖南一所本科院校中文系的應屆畢業生。過去一年,她參加了兩次公務員考試,連續落榜。畢業後,她在專業老師介紹下面試過一份機構老師的工作,可惜後來沒有回音,面試官只說「我們會儘量給你工作的機會」,之後便不了了之。

一時間找不到工作,陳一凡卻需要用錢。陳一凡出生在貴州的一個農村家庭,四年的學費都是靠助學貸款堅持下來的。父母都是農民,沒有穩定收入,家裡還有一位弟弟正在上學,陳一凡沒有收入,但也沒好意思向父母開口拿錢。最後,還是靠在工廠打拼多年的堂舅,利用自己的人脈,為她在流水線旁找了一份檢查手機膜的工作。

為了賺下學期的生活費,大二學生藍嘉瑩和朋友黃曉婷決定到工廠去做暑假工。她們聯繫了廣東番禺當地一位用工中介,對方要求他們帶好身份證和行李,7月21日上午11點到工廠區面試。

為了留下好印象,藍嘉瑩和黃曉婷9點就到了。這是她們第一次到工廠打工。一開始,藍嘉瑩和黃曉婷做的是學校的勤工儉學——招生助理,每天向合適的高考考生和家長推薦她們的學校,朝九晚五,一天50塊錢。除去日常開銷,藍嘉瑩和黃曉婷一天下來最多能剩10塊錢。

偶然的機會,藍嘉瑩和黃曉婷聽說工廠包吃包住,時薪20元到30元不等,可以賺多少可以存多少。正式到工廠面試前,她們上網搜索到工廠打工的經驗,發現網絡上已經有各類暑期工的勸退帖,從環境到人,到工作條件,各方面都有不進入人意的地方。但因為門檻低、時薪高的誘惑,她們決定還是試一試。

進入廣州番禺的集中工廠區,隨處可見招工廣告和空置的店鋪。星羅棋布的電子廠、玩具廠、鞋廠見縫插針地坐落在工業園區的各個角落。一群人扎堆在工廠門口的樹蔭下,三三兩兩交頭接耳,旁邊帶着他們的行李箱或紅藍編制袋,等待被中介錄走。

「藍嘉瑩、黃曉婷。」中介拿着名單喊人,出於大學課堂上點名養成的習慣,藍嘉瑩和黃曉婷同時喊了一聲「到」。

集齊七、八人之後,藍嘉瑩和黃曉婷被被中介帶進了工廠園區一間廢棄的車間,牆壁上布滿霉斑,深綠色的地板上還留有大型機器壓褶出的凹槽。牆上掛着醒目的「禁止拍照和攝像」標識和員工守則規範。

屋裡已經等着6、70號人,大多是外地的中年男性。廣東36度往上的高溫,讓原本沒有空調的廠房更加悶熱,襯得一些袒胸露乳的中年男性,更讓人避之不及。

藍嘉瑩、黃曉婷領到了報名表。中介囑咐她們,只需要填基本信息,再在承諾書上簽字,不需要特地填寫履歷表上的最高學歷。因為害怕被騷擾,兩人在婚姻狀況上特地填寫了「已婚」。

在工廠區,戴眼鏡的人是惹眼的。招工時遇到戴眼鏡的,中介都會仔細詢問視力情況,評估會否影響正常工作。在工廠的流水線旁,淵博的學識比不上強壯的體魄實用。只有身體情況過關的人才會被留用。為此,黃曉婷慶幸,自己當天戴了隱形眼鏡。

02

偏離的軌跡

在流水線旁,學歷高有時候反而是劣勢。楊麗芬因為是本科生,吃過幾次閉門羹。2022年3月,她參加一家手機製造業工廠的面試。過程中,她主動提及自己是本科生,面試官聽了,擺擺手告訴她:不要本科生。這樣的情況先後發生了四次。

背後的原因令人唏噓,一位負責為工廠招工的中介告訴楊麗芬,工廠之所以不願意招高學歷員工,是因為聘用本科以上學歷的員工成本太大。在工廠區,一些單位強制規定要給學曆本科以上的員工繳納五險一金,而學歷大專及以下的員工,不僅工廠不會強制繳納五險一金,還有人會主動提及不需要工廠繳納五險一金,希望工廠省下這筆錢後,把其中一部分作為薪酬發到手裡。

有了這些經歷,楊麗芬很感謝現在這家工廠,不僅給了她工作的機會,還因為學歷給她加了工資。麗芬所在的工廠,大專以上的學歷,屬於高級技術員一等,本科以上學歷,屬於高等技術員二等。等級不同,底薪不同。每個月,楊麗芬可以多領到400元左右的底薪和750元的學歷補貼。

一次,同流水線上的一位女工從另一位女工打聽到楊麗芬的工資條,跑去質問領班:「同樣的工作,憑什麼她比我們高1000多塊錢?」

「人家是本科,你也去考個本科。」女工閉嘴了,但從此沒有給楊麗芬任何好眼色。

楊麗芬沒有遮掩自己大學畢業後進了工廠工作這件事。但是,因為這件事,她沒有少遭家裡親戚的白眼。親戚們會嫌棄楊麗芬糟蹋錢,說一些「本來就是貸款讀的大學,現在讀完還不如不讀」之類的話。

不似楊麗芬般坦然,陳一凡知道,成為一名流水線工人,是一條違背了家人和自己原本預期的道路,她還沒準備好告訴家人。

上流水線前,需要上交手機。好幾次,陳一凡漏接了爸媽打來的電話。他們不知道陳一凡進了工廠,陳一凡告訴她們在堂舅介紹下找了份好工作。

回撥電話後,陳一凡只對他們解釋:這邊的工作比較忙,以後要下班時間才能給他們回電話。

不識字的爸媽信以為真,囑咐陳一凡好好干,別辜負堂舅找的關係。陳一凡不敢告訴爸媽,這裡的工作不如在家種田自在,更不是「好好干」就可以的。在這裡,目之所及只能看到無塵服套下抽象的輪廓,在一排排冰冷的LDE燈下按部就班地檢測手機膜的表面光潔度、劃痕和氣泡數量。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讓陳一凡時不時有嘔吐感。

陳一凡是家裡的第一個大學生。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個夏天,她的父親一邊摩挲着那張薄薄的錄取通知書,一邊不斷重複着:「出息了,出息了,老陳家也有大學生了。」他慶幸着家裡終於出了個不用看天吃飯的。

往上兩代,陳家人都是農民。兩頭黃牛和租來的三畝地,就是一家人全部的生產資料。靠耕作吃飯,不僅辛苦,更是百般不由人。收成好壞依賴天意,遇到極端天氣的年景,避免不了廣種薄收。這時候,家裡的餐桌上只有糍粑,蒸着吃,烤着吃,炸着吃。再後來,陳一凡一聽到飯是糍粑,就偷偷跑去外面摘野果充飢。

那時候,無論是陳一凡本人還是她的父母,都沒有想到,四年後陳一凡會成為一名流水線旁的工人,她的工作,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也能完成。

缺錢本科生,扎堆工廠流水線
圖 | 陳一凡工作的工廠

畢業的時候,有老同學過來問陳一凡畢業後去哪裡高就,陳一凡半開玩笑地回答:「在工廠里擰螺絲呢。」老同學笑起來了:「去工廠還不如在家躺平。」後來進了工廠,陳一凡與老師、同學就少有聯繫了。

同宿舍的同學還關心她的狀況,大家都是連續考公等待上岸的人,得知陳一凡要去工廠的時候,大家都鼓勵她:就當作先去工廠區幫大家開路。

學校的同學群里,經常有人吐槽自己的老闆無情壓榨員工。陳一凡很羨慕,覺得自己也應該是其中的一員,而不是在廠里,幹活能有把椅子坐,都需要靠人情。

按照陳一凡的規劃,自己應該在政府部門或企業單位干文員,每日置身於窗明几淨的辦公環境,指尖輕敲鍵盤,處理着各類文檔,閒暇時間,與同事一起交流工作心得或生活瑣事。而不是在噪雜的背景音下,聽着同事聊着男人和孩子。

03

生存之道

對大學生來說,工廠區的生存之道是一門功課。

在流水線旁,陳一凡分到了一把塑料凳子,累了可以坐會兒。它是廣東當地最質樸的款式,沒有任何扶手、靠背的地方。在流水線旁,它卻暗示着某種特殊。換作平常,這是在廠里工作一年以上的「哥」 「姐」才能享有的待遇。靠着堂舅在工廠里的關係,陳一凡也擁有了一把暗示身份的膠凳。

因為這把膠凳,陳一凡在廠里享受到了不少特殊照顧。臨近下班,有些手機膜還沒檢查完,總有同事過來幫忙。食堂去晚了,還有同事幫忙帶飯到宿舍。還有同事為她傳授廠內心得:領導很喜歡被人尊重,來視察的時候必須站在流水線旁。

陳一凡覺得自己很割裂。她痛恨充滿人情世故的世界,但在當下,她必須留在這裡,就得與之共處。那把塑料凳子,讓她一度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陳一凡欣喜地期盼過,可以離開人情社會,進入人人講契約精神的圈層。

過去,在農村,陳一凡的家人沒有少吃這方面的虧。他們家的田,被村裡的一戶人家占了四分地,種了棕櫚樹苗。家中的長輩去村里說理,可是,因為對方有一位表親在村委會工作,陳一凡家在這件事上最終還是吃了啞巴虧,如今,田還沒收回來,種着棕櫚樹。

那把塑料凳,讓陳一凡想到在村里遭遇的種種。一方面她看不上這裡的人情世故,另一方面她又無法擠進她想象中,大學畢業後應該進入的軌道。

工廠區的水,比藍嘉瑩和黃曉婷想象的更深。

面試後,中介用十分鐘開了簡單的培訓會,講勞動紀律和福利待遇。中介提到最多的詞是「獎勵」,強調暑期工與正式工同工同酬,每個月有400塊錢的飯補,干滿3到4個月就屬於長工,可以得到額外的獎勵。

直到這時,中介才透露,大伙兒要去的工廠在35公里外的南沙,不在番禺本地。

得知工作地點和承諾的不同,藍嘉瑩詢問中介表示疑議:「老師,我們不是在番禺嗎?」

中介愣了一下,看到藍嘉瑩學院風短裙的裝扮,擺擺手示意藍嘉瑩跟着大部隊往下走:「走走,聽安排,你不干明天有的是人來干。」或許在工廠區,不能把口頭的契約當回事。

藍嘉瑩有些遲疑,但也沒有立刻走人。她在微信上和朋友設置了暗號,一旦有突然情況就叫對方「鐵子」。黃曉婷覺得沒什麼事情,「這麼多人都在,不會只騙我們兩個吧。」 

後來的過程曲折。她們上了大巴,在路上發現車並未往南沙開。於是詢問司機,得知時南沙的工廠招滿了,中介讓司機帶她們去東莞的一個工廠,「反正距離都差不多」。但最終,她們被送到了深圳一家知名工廠。

一路緊張,下車時藍嘉瑩稍微鬆了口氣——好歹是個工廠。

兩個人被分配到一間10間女工宿舍。當她們搬着行李爬上宿舍樓,出現在宿舍門口時,住在宿舍里的8位長期工人就用露骨的眼光針對藍嘉瑩和黃曉婷每一個動作,「你們的行李不能放這裡」 「我們這個宿舍只能住八個人,多一個人都很擠。」 

藍嘉瑩往宿舍里一看,兩張床上堆滿了其他人的衣物,看起來是被「徵用」了。只能住8人明顯是說謊,但對方看起來不在乎,只是擺明態度:大伙兒不讓她們倆住這兒。

兩人決定服軟,跟女工們解釋:自己只是暑假工,不會占用太長時間。但女工還是繼續為難她們:住不了,自己想辦法去。

藍嘉瑩在那一刻感受到工廠區有一股原始的野蠻,多年教育所形成的文明、包容、理解在20平方米的宿舍中並不通用。尷尬的氣氛和無效的溝通,讓藍嘉瑩和黃曉婷不敢想象最後進入工廠的樣子。她們最終決定拿起行李,在外面住酒店湊合一晚,第二天回廣州。

一切都是為了生存。

楊麗芬坦言,很可能在30歲之前,需要用錢的時候,她就會回到流水線旁工作。

對於楊麗芬來說,相比一些過往賺錢的經歷,比如廣西山下種植棕櫚樹,工廠包吃包住的八小時坐班,簡直是人間天堂,廠內有空調,可以玩手機,還有相對可口的食堂飯菜,晚上回寢室還可以安穩睡一覺。

2023年4月,楊麗芬陪媽媽在廣西一個邊遠的村莊種植棕櫚樹,這裡沒有信號,沒有電,睡覺的帳篷也需要自己搭,需要加熱的食物需要自己取火。楊麗芬感覺自己活得像原始野人,「就差生啃肉了」。

她也有想過流水線上以外的行當,有時候她隨大流考公、考編,有時候她也會想當一個作家,或者攢夠了錢去擺攤。但現實總有超越她理想需要完成的事情。

因為是本科生,廠里的領班時不時就問楊麗芬,想不想升管理層,幹活更輕鬆,工資也更高。

不過,楊麗芬拒絕了。她覺得,如果真的當了領班,被永久焊在流水線上的概率更大了。她並不想在這裡永遠地定下來。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 真實故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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