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村莊的就業現狀調查

劉子1984
2023-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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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中國民眾在農村趕集(圖片來源: Linh Pham/Getty Images)

「逆空心化」

近期回了一次老家。跟以往年頭不同,發現不少村民都呆在家,一早一晚聚在村口聊天,還挺熱鬧。好似困擾鄉村多年的空心化開始好轉。

當然不是。

分析下來,原因大致分幾方面:

一面是經過多年發展,本土縣鄉級工業園區,對青壯年的吸附力在提升。對比傳統外出打工,青壯年寧願選擇在家鄉就業。因為,全國範圍內統一勞動力市場已基本形成,同樣普工,在沿海打工跟在家鄉就業,收入其實差不多。因此,許多青壯年選擇返鄉就業。

二是,人口老齡化問題。大量60後,年滿55歲以上,幾乎很難找到正規企業的穩定工作。以往,他們還可以耗在溫州、福建等沿海地區(多在這些地方打工十多年以上),但隨着沿海就業形勢的同步惡化,大量中老年人不得不返鄉。

三是,近年整體就業形勢問題。「穩定就業」日益壓縮,大量勞動力從「穩定就業」轉向「靈活就業」,而「靈活就業」轉向打零工,打零工則活計越來越不好找。一層層卷下來,退回來,在家窩着的人,越來越多……

挨家挨戶細究起來,更發現不少問題。研究一個村莊,或足以管中窺豹。

速描

家鄉小村,屬於我經常說的「80%的大多數」——地處江西省中西部,不是山區,但離城市也不近因而遠離城市化,缺乏資源和稟賦,人均土地1畝多,不窮也不富,日子不至於過不下去(不會自然淘汰),但也看不到什麼希望。

村莊有36戶人家,人口數為160多,歷數下來,大概可以分以下幾類:

第一種,城市化人口,標準是進城買房落戶。

算上我家在內,有7戶,占比19%。除我之外,一位80後同齡人A在外打工,跟對老闆,在廣東惠州買房安家;一位70後末期的族親B,通過讀書-教書-考軍校-分配工作,落戶廣州;一位同齡人C,在杭州開飯館,後來參與炒幣賺到錢,安家杭州。

其餘三戶,都在附近縣城。其中一戶人家D,男主人原本在外做裝修小包工頭,由於工作環境因素,長年累月下,患上血液病,情況很麻煩,全家陷入困境,將來可能要退回鄉村。

除我們7戶人家外,還有3戶在90年代陸續搬到縣城,因為缺乏專業技能、生病或後人不爭氣(如賭博、在縣城做小混混之類),都城市化失敗,舉家搬回老家,因此不列入此類。

第二類,有能(希)力(望)城市化的家庭。

這類人家,這些年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屬於「鄉村中產」,再努努力,有希望躍升進城(縣城)。有兩戶,占比5.5%。

其中一戶是我堂兄,近年跑長途客運。他買了輛二手小轎車和麵包車,在微信群接單,專跑老家到廣州、深圳、東莞一帶,跑一趟可賺上千元,平均算下來,月入七八千不是問題。

另一戶人家是我鄰居E,一位同齡人,在溫州打工多年,在一家鞋廠從打工人做到管理層,進入當地圈層。有進城實力,但寧願選擇在家建一棟四層的小樓房,小日子過得不錯,不思城市化。

第三類,既看不到什麼希望,日子又勉強過得下去。混日子。

這類人家占絕大多數。本地縣城房價7000左右(新城區更是破萬),一套房動輒七八十萬上百萬。且農民一般沒有社保、銀行信用(甚至工資條都沒有),也沒有抵押物,貸不到款,所以要買房只能全款。這些人家,大致進城無望。

所以不是農民不想城市化,而是此前還沒有城市化的大多數中國農民,依然缺乏主動城市化的能力——這裡講的城市化,應當以買房、社保、安家落戶為標準,而非僅僅在城市打工、「常住人口」,將來退回鄉村——你去問問農民、市民,進城打個工謀個生,就算城市化了?因此寬口徑的城市化率,現實指導意義並沒有那麼強。

可想而知,中國的城市化,同步中國經濟降速,必然也會同步降速,後面每提升一個點,困難程度都將超過以往。

因此,大量人口還將留在鄉村,鄉村必然長期、客觀存在,鄉村振興亦勢在必行。

第四類,生活困難群體。

這類人家,只有2戶了。一戶是前面所述的包工頭D,因為患病,處境堪憂。城市生活壓力大,他們家可能會退回鄉村。

另一戶是前面提到的,90年代進城的村民F。這戶人家孤兒寡母,由於缺乏專業技能和背景,在城市生活困難。兩個兒子又走上歪路,大兒子偷竊小兒子做小混混還染上毒癮,城市無法安身,繼而退回老家。好在故鄉房子還在,村民們也很包容。

後來,這戶人家的大兒子在溫州打工,醉酒後與人打架,被打破頭渾然不知,半夜死在這座城市的某間出租屋。不久,其老母親患上癌症去世,兩個兒子家庭都支離破碎,只剩下小兒子一人孑然一身。因此這一戶,其實只剩一人,他無所事事、有一天混一天,倒活成了一道無牽無掛的閃電。

所以,困難群眾,在鄉下也很少了。

就業

綜上,順利逃離鄉村(城市化)的村民占19%,他們的就業狀況反映在城市。我們來談剩下的80%。

他們的就業狀況,大體可以分以下五類:

第一類,鄉村小老闆。

其中有三戶村民創業。一戶是70年代生人G,創業較早,現在在外地開鋸板廠,還算穩定。兩戶是80後同齡人:其中一戶H開了個養雞場,雖問題不斷,但還在勉力支撐,以進城買房標準看,離成功相距甚遠;

另一戶 I ,在上述落戶杭州的村民C的支持下,利用自己原來在溫州鞋廠的管理經驗,在老家鎮上開了家鞋料加工廠。

沿海的鞋廠都舉步維艱,I 的工廠可想而知。上游貨款遲遲拿不到,而本地工人的工資、各項支出又必須實打實地按時支付。因此,這兩年,他都是在循環刷信用卡中撐過來的。還能刷多久?誰也不知道。

第二類,鄉村個體。

本地經商氛圍不強。搞個體,主要是買貨車跑貨運。他們屬於鄉村領域的專業技術崗,相當於城市中產。

五年前,開大貨車還是鄉村高薪職業之一,即便給人打工,月入也可輕鬆過萬,更不用說自己買車,村里70、80後兩代人里,有十餘人從事過這個職業。但是,大貨車一開就是七八個小時,注意力需高度集中,又容易出交通事故,屬於高強度、高危行業(村里就有一位年輕人車禍去世),因而堅持下來的很少。

更根本的,還是經濟衝擊。貨車司機,可能是近年就業衝擊最慘、落差最大的群體。

中國造車能力實在太強,汽車金融又發達、買車「創業」門檻越來越低,迅速導致供過於求。

另一端,2018年以來,中國製造業、房地產出現困局,需求端日益萎縮。此時,物流互聯網平台迅速發展,在提升物流效率的同時,不斷壓制貨車司機們的議價能力,司機們逐漸從有獨立個體演變成「平台打工者」。

算上前面一戶安家縣城的村民,本村只剩貨車司機6人(戶),依然占全村就業1/6。其中三戶自己買車,三戶給別人開。

三戶自購車輛的人家,一戶掛靠較大型物流公司,可以與快遞公司合作,還有一些穩定生意,但油價、高速費、保險費、平台費、掛靠費等各項費用不斷高漲,而貨運費日益走低,兩相擠壓,出車利潤微薄,只能勉力維持。剩下兩戶獨立個體,通過互聯網平台獲取訂單,基本呈現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局面,以至於村民哪天沒看到他們,都為他們慶幸——XX終於出車去了。

另一種個體,是種糧承包戶。據抽樣調查,本地每畝雙季稻純收入約470元,單季稻約750元——對種植戶來說,由於人工和管理成本居高不下,更傾向於種單季稻。按國家權威部門指導的小農家庭作業種植面積10公頃(150畝)算,收入為112500元,但至少需夫妻二人耕種,即每人56250元,合月收入4687.5元(還有其他成本,實際上到不了),相當於進城打工。

收入低,風吹日曬,勞心勞力,鄉下人自然覺得不划算。還好有農業補貼,本地政策,種植50畝以上,每畝補貼100-150元,按最高150元算,150畝合22500元,這就相當於「激勵因子」。

此外還有各種農機補貼,但補貼存在較大區間,其中存在大量「關係」因素——比如,購買一台收割機,上面有關係的,可以頂格補貼,沒有關係,只能獲得最低補貼,中間相差數萬元。

另外,近兩年許多地方財政困難,補貼並不好拿,大戶們的積極性迅速下降,地租一路從以往的500元左右下降到350元。

近年來,本村土地大多集中給村民J承包。而他之所以願意承包,是因為其有一個遠親是縣財政局局長,補貼不怕拿不到手。不料去年底,該局長被抓,這項補貼要拿到手,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所以今年他也比較發愁。

多少年過去了,在鄉村創點業、做點事,依然還得靠「關係」。

第三類,穩定就業者。

主要是打工。如前文所述,全國範圍內統一勞動力市場已初步形成,同樣是打工,沿海城市和家鄉,收入本質上沒什麼差別。

本地人,基本上都去過溫州、福建等地打工,以幾十人的鞋廠、服飾廠、金屬製品廠為主。這些工廠的特點是按勞分配、相對自由,往往有活乾的時候,加班加點,一個月能賺七八千、上萬元,但訂單少的時候,大半個月呆在出租屋,賺的錢房租、吃飯都不夠。

這幾年,訂單少成為常態,在外打工收入銳減。大致調研下來,(普工)月收入平均在4500元左右,刨除租房、生活等費用,再怎麼節儉,也只能存個三千元左右。

三千元,正好是家鄉鞋廠、服飾廠的工資水平(上4000元,基本上得做到主管級別)。很多打工人一算,上有老下有小,不如回家打工。因此,農民工返鄉,成為近年中國就業市場一大趨勢。

但這些廠子之所以願意遷到內地小縣,看重的還是當地的勞動力便宜、容許不規範用工,自然不願意給打工人漲工資、交社保。由於缺乏歸屬感,且年輕人越來越耐不住性子,因此流動率特別高。所以,家鄉工業園各種小廠,雖然生意說不上怎麼好,但一年四季都在招工。

可見,對鄉村的青壯年勞動力來說,是有相對穩定的就業市場的。只是,這些就業質量不高,越來越吸引不了青壯年穩定就業。

第四類,「靈活就業」。

說白了,就是打零工。這類群體,主要是從「穩定就業」中淘汰下來的中老年群體。

除了北京、上海、蘇南等少數區域,中國農民沒有社保、養老金(家鄉農保為每月100多元),即便過了退休年齡,也必須努力就業以支撐自身的養老保障。但是正規就業市場已經不招,怎麼辦?

一種是繼續耗在打工地,非正規就業。一方面,城市就業也很難,可想而知他們的境遇。另一方面,只有在所在城市駐紮了很久的「常住人口」(最終還要返鄉),才會選擇這種方式。

另一種是回鄉,家門口附近區域打打零工,建築工地、修路、鋸板廠、農民建房之類。本地零工,每天在120元左右,而再遠離縣城的鄉鎮,則在80-100元。只是,隨着近年來房地產、基礎設施投資的萎縮,用工量大減。

可見的是,中國鄉村勞動力市場嚴重供過於求,地方用工企業也越來越「挑」。10年前,不收55歲以上年紀的群體,今年,不少企業直接打出35歲年齡的界限。因此,這類半就業、半失業的「靈活用工」群體,基數還在不斷擴大。更要命的是,隨着1962-1975年中國史上最大「嬰兒潮」變「退休潮」,這個問題正日趨嚴重。

鄉村「靈活就業」的底線是做髮夾、扎彩燈之類的來料加工——我們見過的一串串彩燈,就是他們手工一個個裝起來的,並沒有什麼科技含量——一天可賺二三十元,夫妻二人五六十元,家庭月收入一千五百元左右。

進無希望,退也不至於活不下去,村里多數50歲以上中老年人,心態日趨大同,「反正每個月再怎麼搞,也能賺個千把塊,餓不死就行了」……

第五類,失業人口。

按政府統計口徑算,除70歲以上完全老年人,本村失業只有2人。

一位是上述F家的「閃電兄」,因不願就業,另一位是今年剛畢業的大學生K,他讀的是一所職業高校,考不了研,而應屆大學生就業的情況,大家都很清楚。

小結

綜上,從數據上看,小村的就業並沒有很差,畢竟,真正的失業人口只有2人。但從質量上看,肯定不能算好:

一是,隨着製造業整體困局,鄉村「穩定就業」的基數在下降,勞動力不斷從「穩定就業」向「靈活就業」,再向「打零工」擠壓,內卷也很厲害,且越來越不穩定;

二是,「靈活就業」市場不斷萎縮,哪怕打零工,也找不到新的就業增長點;

三是,鄉村難再提供實現「階(進)層(城)躍升」的高質量就業,比如,裝修小包工頭D,以及還沒有進城的另外五位貨車司機;

四是,市場經濟多少年了,鄉村「創業」(包含搞個體)環境依然不樂觀,營商環境長年缺乏改善,「關係」依然是創業的核心考量點……

管中窺豹,我們在討論城市就業的同時,也不可忽視鄉村就業形勢的衰退。譬如,各界在統計、研究失業問題時,只研究「城鎮就業數據」「城鎮失業人口」,而基本不研究鄉村。

我們的穩就業工作,還要做得更踏實。

作者:專欄作家,鄉村振興&縣域經濟學者,「鄉建者小會」發起人。著有《煥新——劉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一書。個人公號:劉子的自留地。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秦朔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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