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無疑是近年來中國科幻現象級的作品,其狂熱粉絲更將之譽為「神作」,容不得任何批評。我雖然很多年前也曾追看過劉慈欣作品,《三體》問世後也第一時間就找來讀了,但老實說,我並不覺得它有多「神」,相反,它的缺點幾乎和優點一樣明顯。
和大劉以往的諸多作品一樣,《三體》最吸引人的是其硬科幻的想象力(諸如二向箔、智子、水滴),但弱點則是其流露出的價值觀(特別是社達、厭女)和文學性——最讓人詬病就是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刻畫的臉譜化。
不怕得罪人地說,《三體》如果撇開「科幻」元素,單純從「小說」層面而論,那這其實就是一部三流小說。
當然,這並不妨礙它的流行,至於由此改編的影視作品則更是兩回事。電影大導演希區柯克還有句名言:「三流小說出一流電影,一流小說出三流電影。」因為影視語言和文字表達全然不同,且越是一流小說還越難改編,哪部莎劇改編的電影能像原著那麼經典?
《三體》之所以和經典還有差距,根源恰在於劉慈欣的那兩個短板:這固然不失為一個頗具想象力的故事,但缺乏思想深度,就很難像科幻小說鼻祖《弗蘭肯斯坦》那樣挖掘出更多深入的思考,而人物形象的單薄,則違背了現代小說最根本的使命,那就是呈現人性的深度。簡言之,這兩點都削弱了作品自身的複雜性和深度。
程心這個人物代表着劉慈欣對女性的許多刻板印象
雖然構思宏大,但細想想,《三體》的許多設定本身就值得質疑:三體人攻擊地球的動機是什麼?好像僅僅是看中地球這個家園比他們自家的更好。但試想一下,沙漠固然看起來荒涼,但適應了沙漠生存的物種,搬到熱帶雨林去就能活得更好嗎?
更進一步說,這樣一個文明反反覆覆中斷、摧毀又重建的星球,又是怎麼發展出高等級文明的?畢竟文明進程需要連續、積累才能一點點突破,要是中國文明每次發展到農業時代就推倒重來,那能有今天?
這且不論,要是三體人果真發展出了遠比地球先進的文明,那僅距離這兒4光年之外,還需要葉文潔發出什麼邀請信號嗎?按說他們的宇宙探測器早就找上門來了——原先甚至不知道地球的存在,沒多少年「智子」竟然了解了地球人的所有秘密,這合乎邏輯嗎?
再說,真要入侵地球,難道三體人不考慮軍事行動的成本、勝算嗎?載人恆星級航天飛行所需的能量極高,馮·赫爾納認為,這種旅行所需的能量就算是用湮滅做能源也滿足不了推力需求。在「合理」的時間段(比如一個人的一生)從一個星系飛到另一個星系意味着要近光速飛行,其所需的湮滅物質量幾乎相當於月球的質量。可想而知,這對技術、成本的要求極高。
一說到「三體人」,仿佛他們就都是單一的他者,但想想看,就算當年十字軍東征,聯盟內部都爭吵不休呢。三體人竟然那麼輕信葉文潔的話,立刻投入巨資組成1000艘戰艦的遠征艦隊,孤注一擲,難道不需要先探測一下,哪怕先了解下地球對三體人是否宜居呢!想想看,我們人類對火星殖民都探測了一次又一次。
地球人最終用來反制三體人的主要手段之一,是威脅向外太空發射其坐標,這樣三體星本身就可能被更強的敵人摧毀。這看起來倒是一個有效威懾,但在超大時空尺度下,仍是這樣嗎?
馮·赫爾納假定文明的平均壽命為6500年,文明間的平均距離為1000光年。當等待回復的時間僅占(在局域性「靈生代族群」中)整個文明壽命中相對短暫的時段時,文明間信息的成功交換才有可能。
也就是說,如果距離太遙遠,星際文明的互動是不可能的,就算可能也有時間差——如果真有比三體星更高的敵對文明,但他們過1000年摧毀三體星時,人類已經在600年前被三體人摧毀,那這樣的威懾對拯救人類有意義嗎?
何況,真有那麼厲害的高級文明,要探知三體星的存在,還需要地球人給他們發射坐標?你在定向越野、探索目標時,需要一隻猴子告訴你方位嗎?
當然,「藝術許可」(licentia poetica)是保障所有虛構文學的基礎,要是這麼較真起來,那整個故事就沒法講下去了。然而,真正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三體》是以科幻的外衣出現的,但其內核卻恰恰不是關於某個科學設想。
1957年,天體物理學家弗雷德·霍伊爾在科幻小說《黑雲壓境》(Black Cloud)中提到一種「生命體」:一片大型星雲,集合了宇宙塵埃和氣體,在電磁場內保持穩定的動態結構,是可以被構建出來的。像這樣的科學設想探求,在《三體》裡是看不到的,更多的是二向箔這樣猶如魔法一般的「技術」。
《三體》的主題,從本質上來說,其實是政治的:它真正幻想的,是一種心理補償機制:當再次面臨外敵或巨大外部挑戰時,「我們」能贏。類似的主題,在劉慈欣早些年的作品《全頻帶阻塞干擾》中表現得更顯眼——其中設想,中國再次面臨外國聯軍入侵,不得已實施全頻帶阻塞干擾,使敵方的先進武器失效,迫使他們回到拼刺刀的肉搏戰。
《全頻帶阻塞干擾》
《三體》的「黑暗森林法則」看似是未來的,實則是幾乎所有傳統社會都有的傾向:外部世界是危險的。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在研究太平洋群島土著後發現,他們「對異己群體的基本態度是敵視和不信任,每一個陌生人都是敵人,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民族志特徵」。
宇宙是否真是一個「黑暗森林」,這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在這個故事中,人類的反應所針對的並不是外部世界本身,而是他們心目中的外部世界形象。社會學家理查德·桑內特說過,「將虛幻的對象誤認為是真實存在的對象是一種危險的觀念,認為通過自我的形象就能夠認識現實,並據此來對外部世界作出反應也是一種危險的觀念和行為。」
最令人不安的是,《三體》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這樣一種理念:在巨大危機面前,善意是婦人之仁,大眾也只是群氓,只有極少數精英掌握着真理,能拯救所有人。
這不是偶然的,他的另一部作品《流浪地球》同樣涉及危機面前的集體決策,而結果也大致差不多:一些人只能被犧牲,剩下的只能仰賴於救世主不出錯且碰巧還心懷善意。
這不是科幻,而是現實;不是未來,而是傳統——或者說,是把我們的過去,投射到了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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