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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壓抑住沿着昨晚文章繼續寫下去的衝動。太難過了,並非因為感同身受,而是這個社會的成年人對留守兒童責任問題太雞賊太猥瑣了,令我作嘔、不寫不快。
如今,還有幾人記得偏遠的貴州畢節留守兒童的悲劇?
整整12年前的2012年11月16日,畢節市環東路上,5名流浪兒童(最大約13歲、最小約9歲,其中4人是留守兒童)死於垃圾箱中,這些兒童因避寒而在垃圾箱內生火取暖導致一氧化碳中毒而死亡。
2年半之後的2015年6月9日晚,又是畢節市。七星關區田坎鄉的4名留守兒童在家中集體喝農藥自殺。4個孩子一兄三妹,最大的哥哥13歲,最小的妹妹才5歲。
僅僅2年半時間裡,接連兩場死亡人數令人顫抖的悲劇。不要說人,就是在一個垃圾桶里、一處簡易房裡,天亮看到四五條貓狗橫死在那裡,也足夠觸目驚心了。
在這2年半時間裡,畢節政府不是沒有高度重視,至少表現得相當高度重視,甚至可謂大張旗鼓、如火如荼:要求留守兒童達50人及以上的學校按規定建立標準的『農村留守兒童之家』,名稱不可謂不溫馨動人,同時還建立了『代理家長』等志願者團隊。
結果怎麼樣?有用嗎?的確有用,有了個卵用。僅僅2年半之後,貌似極端小概率的悲劇再度震撼上演,而且這一次留守兒童更加主動執着地赴死、想得明明白白,拿出了成年人都拿不出的勇氣。再說一遍:其中最大的哥哥,年僅13歲。
既然『少年不知愁滋味』、更遑論自殺的13歲能對自己這麼狠,為什麼另一群13歲就不能對他人痛下毒手、比成年人還有殘忍變態?一切不過是概率遊戲,問題是這概率令人無法承受,更不用說概率提示如此極端案件的背後,這片廣袤土地的日常無數角落裡,每天正發生着多少隨時具備升級到悲劇潛力的『普通』校園霸凌。
這就是昨晚我在文章中對所謂嚴刑峻法能夠有效抑制這類悲劇的真實效果極度懷疑的關鍵理由。如果這個社會面對如此畫面都沒有正視現實、正視事實並着手解決背後真正難題的勇氣的話,那麼畢節那樣毫無卵用的表演,將只是反覆輪播循環的悲劇間隙里聊以自慰的行為藝術而已。
我還看到網上無數對於留守兒童行為舉止,以及他們可能對社會構成威脅程度的討論,洋洋灑灑、唾沫橫飛、熱鬧非凡狀。
懷疑留守兒童天然有問題這個思維方式沒錯,就像擔心孤兒天然更加缺愛、更容易罹患心理疾患一樣,這本身沒問題。問題是,思考到了留守兒童這一步就戛然而止了?以為問題只在於留守兒童,甚至到最後連是什麼造成了留守兒童都忘記了,把所有髒水一盆子全潑向留守兒童,好像留守兒童是半夜裡突然出現在半空中的惡魔一樣。
我想說:在這由成年人主宰運行、號稱文明的社會裡,成年人,你們難道從未體驗過良心苛責、羞愧難當、看不見自己的猥瑣與可鄙?沒有想過這個社會的運行方式,那麼多年來讓多少留守兒童教育受阻、對他們的身心施加過多麼巨大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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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就有報告明確指出,中國外出務工人員子女人數達到1.3億,超過了全國兒童總數的40%,這些孩子的教育面臨着極為嚴峻的挑戰,表現在鮮明的兩難問題上:假如父母將孩子帶到城市,孩子在城市學校就讀會遇到各種困難,而如果將孩子留在家鄉,父母則無法在孩子成長過程中提供必要的照顧和關愛。儘管近年一些政策有所改進,許多外出務工人員的子女終於能夠在父母陪伴下進入公立學校就讀,但大約仍有一半的孩子無法與父母同居。而隨着時間推進,這些子女面臨的政策以及社會明或潛規則方面的困難往往更多,尤其是在參加高中入學考試和高考之際↓
在此過程中,留守兒童的心理健康普遍受到了顯著影響。特別是3年新冠疫情期間,家長更無法回家,加劇了留守兒童的孤獨和焦慮。研究表明,即使剛經歷過短暫團聚,也難以改善留守兒童對父母的思念和情感依賴,以及由於家庭分離而導致的孤獨、悲傷和沮喪感。甚至,偶爾的家庭團聚之後的父母遠離,令許多留守兒童表現出更加明顯且複雜的心理波動、情緒低落,特別是在疫情期間↓
不是沒有解決方案。事實上,早在9年前的2015年,南方都市報就寫過一篇社論『破解留守兒童困境需社會力量』,提到破解留守兒童困境的本質不過是,一個是『讓爸媽回家』,一個是『跟爸媽離開』。
但文章里同時提到,這一切的背後是一個高度複雜且系統的體制問題。嗯,又來了,看到『體』開頭的這四個字,你覺得無解,我也覺得無解,我只好沉默。但沉默,和在安全區火力全開表演勇敢、和對上乖巧體貼八面玲瓏、對下對弱勢群體甩鍋潑髒水、和煽動爽快過癮卻不計後果之『給少年犯加刑!』的民粹言論,完全是兩回事。沉默,至少守住了不作倀鬼的原則。這個時代,沉默是金、沉默已是足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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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這個時代,這片土地上很多成年人別說別說沉默是金、更別說對下一代以身作則,就連日常生活里最普通的對孩子不要展示戾氣、不要鼓勵戾氣都做不到。
還記得幾個月前紅遍大江南北的一則家長拍攝上傳的『姐姐痛斥喜愛奧特曼的弟弟』的視頻嗎?面對看起來最多3歲左右的親弟弟,姐姐在視頻里將喜愛奧特曼和革命先烈等等天馬行空普遍聯繫起來的思維模式滑稽得令人啼笑皆非、嘖嘖稱奇,很難不讓我心頭湧起『與其抵制日貨、不如先抵制蠢貨』的衝動。但問題是姐姐自己也是稚氣未脫的孩子,是誰把她塑造成這樣的?是成年人,拍攝這段視頻的家長,是她媽。
這倒也算了,我沒有興趣去細細咀嚼那種愚蠢,這樣的愚蠢如今琳琅滿目、四處可見,這不是關鍵。真正讓我當時覺得看了之後不寒而慄的細節,我猜想會在意的人恐怕極少——那就是這個姐姐全程表現出的戾氣:語言和行為上雙重展現的暴力傾向——她咬牙切齒、交替指着門口、指着眉心反覆對親弟弟說『你給我滾出去』,
說到動情處,情緒激烈,甚至一把揪住弟弟的衣領、猛力將其推倒在沙發上。
這實在太可怕了。這是自己的親弟弟,3歲的親弟弟,身為姐姐需要用如此戾氣去和他溝通?且不說內容之滑稽愚蠢,就算姐姐悟道的是宇宙真理,如此舉止也沒有絲毫合法合理性。這哪裡是溝通?這根本就是家庭內霸凌。但最恐怖的不是姐姐,姐姐也是孩子,是她父母,他們目睹這一切,不為所動,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等不及上傳讓全社會分享他們內心無邊無際的幸福與驕傲——看啊,我們的孩子從小就愛國懂事到這個地步、大是大非上晶瑩剔透,我們家的教育是有多麼成功!!他們或許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其實是霸凌,姐姐對弟弟涉及人身傷害風險的暴力言行背後升騰的是怎樣狂熱的戾氣、是多麼不祥的徵兆。這,還是體面的中產家庭氛圍。在連視頻都發不出來的落後地區留守兒童的生活環境裡,日常斗強鬥狠、弱肉強食的氛圍會醞釀到什麼地步,恐怕唯付想象。
這段掀起滔天流量與點讚的視頻,不過是一個縮影。提醒還有頭腦思考的人,我們的教育在一些領域,處在什麼樣的狀態。
就寫到這裡了。最後想說的一句話是:河北邯鄲留守兒童殺人事件,是留守兒童的悲劇,但更是這個社會成年人的悲劇。
死去的孩子安息。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蕨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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