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姨是母親的堂妹。母親生於農曆一九三三年九月,常姨生於一九三四年三月,母親僅大常姨半歲。小時候,她倆性格相投,什麼話都談得來,母親姊妹不多,就把常姨看作自己的親妹妹。
常姨小時候上過幾年私塾,新中國成立後,她積極要求上進,後來入了黨,又帶領我母親參加婦女工作,成為我母親入黨介紹人。成年後,常姨進了漢口的工廠,母親在農村成了家。這之後幾十年,她兩姊妹,從沒間斷相互的聯繫。我們小時候,母親常帶年幼的我,去漢口看望常姨。先前,常姨家住在漢口的勝利街,後來搬到了旅順路,又從旅順路搬至鄂城墩,無論常姨家搬到什麼地方,母親都能找到,儘管母親沒有文化,但她常說:「鼻子底下就是路。」
一九七五年,我頂父親的職到武漢參加工作,每年回鄉過年,母親都要提前給常姨備一份拜年的禮物,都是常姨小時候愛吃的家鄉土產:糍粑、豆絲,也有母親平時攢下的土雞蛋。我回漢時,母親都會一再叮囑我:記得去給常姨拜年。我自然從來不敢怠慢,因為母親同常姨親,也因常姨從來不把我當外人。每次去看望常姨,她一定要留我吃飯,即便我有事要走,她也總要去廚房弄點東西我吃。有時是熱一大碗排骨藕湯,有時是一大碗燉得很爛的白蓮木耳,有時是桂花糖芯湯圓,即使沒有現成的,也要去煮幾枚雞蛋,再加一把細細的粉絲,淋上香油,看着我一口氣吃完,才高興地讓我離開。
一九九六年夏天,姨父突然病逝,為安撫常姨失去親人的悲痛,母親放下手中的一切,到漢口陪伴常姨。那些日子裡,她倆姊妹又仿佛回到從前,相互聊着各自的家常,又相互撫慰着彼此的心靈。也就是在那次交談中,常姨知道了我所在的工廠已全面停產,夫妻二人都面臨下崗。常姨知道我母親正在為我們今後的生活擔憂,就果斷地對我母親說:「叫先運同老表們一起做生意。」母親這才知道,常姨的幾個孩子,都在做文化用品生意。母親了解情況後,把我叫來,告訴我她和常姨的想法。一聽說要我做生意,我心裡只犯嘀咕:一是沒有心理準備,二是對做生意缺乏自信,更為重要的是,我手裡根本沒有做生意的啟動資金。常姨從我的顧慮中知道我的難處,就說:「你別擔心錢的事,只要你願意,就叫幾個老表抬着你做。」我見常姨這麼說,就同意先去了解下表弟們的生意情況。當我去察看了表弟們幾家店的生意後,我便下決心學做生意了。三表弟說:「你決定好了,就在市里學校門口找個門面,其餘的事就是我們兄弟的。」有了表弟這個態度,我再無絲毫猶豫。不久,我便在漢陽五琴路小學旁找到門面,就叫表弟們來看看,幾個表弟來後,在附近轉了轉,又問了學校的一些情況,就鼓勵我大膽的做,並叫我租兩間門面,一邊賣學生用具,一邊賣體育用品。我從沒做過生意,沒有膽氣一下租兩間門面,更重要的,我手中只有區區幾千元錢,繳過門面的租金,留給進貨的錢就不多,若再租一間門面,根本沒有錢進貨了。我不好意思將實情告訴他們。幾天後,我從廠里買來幾個舊貨架貨櫃,就打電話給三表弟。三表弟問我準備進多少錢的貨。我不好意思說,有五六千元。三表弟在電話里停了會,就叫我明天早上在漢正街口等他。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平時補一次貨都是上萬元,我一個新店開業,幾千元進什麼貨呢。那天,三表弟準時開來他進貨用的邊斗摩托車,帶我到幾家他熟悉的老闆那裡點了貨,並介紹我同大家認識。當天晚上,大表弟和二表弟也趕來,三兄弟一起將進的貨上了貨櫃並標註了賣價。直到這時,我才見幾處貨架上仍空空如也,心裡有些難堪,三表弟這才告訴我,明天,他從自己店裡給我調些貨來。第二天早上,他果然又開來摩托車,拉了一大車貨物,全是學生用的各種抄本、墨水等。他將貨物擺放在貨架上,交給我一張單子說:「這是貨單,你點下,以後賺了錢,再給貨款我,賺不到錢,就算我送給你的。」那一刻,我真的不知說什麼,只是緊緊抓着三表弟的手,說了聲:「謝謝!」
果然不出表弟們所料,開業後,我的生意一月好於一月,不到半年,我就擴大一間門面,第二年,又在漢口開了一家分店。有這樣一段經歷,我和幾個表弟的關係更加和睦,每年的春節,我就主動同他們相約,一來是去看看常姨,向她說說我的生意情況,讓她不再為我的生活擔憂,二來,也是感激表弟們的幫助,讓我度過了那段最困難的日子。隨後幾年,下崗工人越來越多,生意也一日難於一日,後來,表弟們紛紛放棄了做文化用品,轉做其他生意,我也於二零一一年將店轉給了侄子。
二零一五年春節前,母親突然發病去世,常姨知道後痛哭了幾天,她要回鄉同我母親作最後的告別,因常姨身體不好,又坐不得汽車,子女們就代表她前來為我母親送別。那一日,我突然收到常姨的電話,她說前天還同我母親打過電話,她的身體好好的,怎麼這突然就走了?我告訴常姨,母親是患的突發性腦溢血,前後只幾個小時,她什麼話也沒有留下,就這麼走了。說到這,我聽見常姨在電話里哭道:「她說好,過完年來看我的……」
這之後,我就經常收到常姨的電話,電話里除了了解我們的情況,就是囑咐我要照顧好年邁的父親。
二零一七年我去澳洲看望孫子。有一天,我又收到常姨的電話。我告訴她,我們來澳洲的情況。她又問孩子們的情況,一個個都要問到。我說:「常姨,長途電話挺貴的,以後就不要打了,等我們回國後再去看您。」
二零一八年夏天,我們從澳洲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告訴了常姨。她得知我們回國後,顯得非常高興。我問她現住在哪裡,我和萍萍(老伴)去看望她。她說,她現住在友友(二表弟)家,他們從西馬路搬到了金銀湖清水灣,還說,這裡離市區較遠,叫我們不要來了。我說兩年沒見您了,一定要來看看。我就打電話友友,問了地址。第二天,我們冒着酷暑,轉了幾次地鐵和公汽,終於見到了我們十分思念的常姨。那一年,常姨已八十四歲,我們見她身體尚好,內心十分高興。我們將兩個小孫子的相片和視頻給常姨看,她看得十分認真,一邊看一邊抹着淚說:「要是你媽在,該有多高興呀!」
自那次回國後,我們便回到老家居住。我們又經常收到常姨的電話,除了不忘時時問候我父親的身體,就問我們兄妹,問澳洲孩子們的情況,一個個她都記得十分清楚。有時,我也主動給常姨打電話,詢問她的身體。隨着她年紀的增大,她的腿腳越來越不方便,連下樓活動的時間也少了,常常一人在家,為減少她的寂寞,每次與她通話,我就有意陪她多聊一會,這期間,我和兄長相約,每年秋季幫侄子忙完開學的生意後,就去看望常姨。我們每次的到來,常姨都特別高興。去年秋季,我們又一次去看望常姨,她高興地對我們說,「土改」的幹部來看她了,還送給她一個「金坨坨」。說罷,指着涼台中吊着的獎章讓我們看。二表弟稍稍告訴我們,這是街里在「建黨百年」為光榮在黨五十周年的老黨員送來的紀念章。還說,他母親一輩子看重榮譽,待她哪天走了,就讓她把獎章帶去。
今年春節後,我們去漢口,忙完侄子的生意,兄長突然說,我們今年提前去看看常姨,順便給她拜個晚年。當我們從二表弟家出來,都感到常姨的身體大不如前了,見了我們,話了少了許多,吃飯時也很少動筷子。告別時,我們分別拉着她的手,叫她保重身體,並告訴她,過段時間我們再來看她。
我們回家後,再也沒有收到常姨的電話。我有時撥打過去,她也不接。我擔心常姨的身體,就給二表弟打電話,他告訴我:「她已忘了自己的手機」。聽了這話,我心裡一陣難受。
二零二二年四月二十三日下午,我又突然收到常姨打來的電話,我心裡一陣高興。可電話是表姐打來的,她告訴我,她媽已於當天凌晨四時去世了。
常姨是我母親娘家最後一位親人,她的逝世,使我們失去了最後一位至親至愛的長輩!幾天來,我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想起母親與常姨一輩子相親相愛,她們雖不是親姊妹,卻勝過親姊妹。常姨用她一輩子的善良和真誠,贏得了晚輩們對她的尊敬與孝順。我在內心暗暗感嘆:幸虧我們今年春節後去看了她一次,要不然,常姨突然的離去,會在我們心裡留下深深的遺憾。正如表姐告訴我們的:不知何故,今年春節後,不僅我們都來看望了她媽,就連她家外地的親戚,也全回來同她媽見了最後一面。她媽走時很安祥,沒有什麼痛苦和遺憾。我想,這也是慈悲之人一輩子的修為所至。常姨正是用她一輩子的善良和待人真誠感動着天地,冥冥中召示她的親人們,在她離開這個世界時都不留有遺憾,也讓她西去的路上,再無掛礙,一路輕鬆。
作者:楊先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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