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一直生活在漁村,走出家門五六分鐘能到海邊,但她沒出過海,也沒怎麼出過村子所在的連雲港海頭鎮。祖輩是黃海的漁民,村里十戶有八戶是這樣,不過女孩都不能打漁。到了40歲,她和外界最多的連接就是網絡,之前靠網店賣海鮮,生意不好又開了新店,直播三個月,每天頂多來一兩千人。
排海消息發布的那天晚上,直播間一下湧進5萬多人,她還沒反應過來,一條條留言往上刷:「賣變異魚你可真行」「不要害人」「想當第一批享輻的人就買」……她已經看不到真正的買家需求,也沒人管她的反覆解釋——魚都是排海前捕上來的,「沒泡水,沒泡藥,沒動過任何手腳」。她把一條大魷魚舉到屏幕前,保持笑容,「大夥散了吧,陪陪家人洗洗睡吧。」
平時她一晚能賣一兩百單,那天被攪得沒怎麼賣貨。罵人的太多了,拉黑不過來,她忍不住回上幾句,「魷魚8個爪,小黑粉吃完讓你變10個爪,多長几個小手指帶節奏」。她做海鮮直播也3年了,知道平台規則,跟網友互懟算違規,會被扣分。最後她崩潰了,放下手裡的魚,對着鏡頭喊,「你還讓不讓我幹了……沒招你也沒惹你」「我們就是一個小漁民,讓我把這批貨賣完行嗎?」
以前她都能忍住,直播時碰到顧客講價說,漁民就是撈一下魚,來錢容易。她想,那是拿命換的錢。前一陣子,她的一個舅舅被船上的大桅杆打了一下,50多歲人就沒了。
父親也在去年病重,走的時候60多歲,李雨認為是長年累月的捕魚生活導致積勞成疾。漁民出海要趕潮水行船,凌晨輪流守夜,看見魚蝦就得起來幹活。忙的時候父親一天只睡兩個小時,吃口掛麵、煎餅對付一餐。夏天曬得跟「黑碳球」一樣,身上禿嚕皮,冬天手上全是凍瘡。沒活的時候盼着開海,到了8月又容易被海蜇蟄,身上一大片都是紅的,生疼。
眼下又到了開海期,漁民們就指着年前的幾個月海鮮旺季,生意好的漁船能掙上十幾萬。李雨一家辦完漁政手續,颱風耽擱了幾天,店剛開工,才捕了十幾天魚,就遇到排海的事。每年本就有近六個月要「養海」,漁民們只能修船補網,時不時去鎮上的蘇魯海產品批發市場搬貨,打打零工。
直播間被「攻陷」兩天後,李雨情緒激動的喊話在網上被傳播,受到了關注。像她一樣,不少海鮮主播也遭到惡評,有主播說「十五年的努力,只在今天,一個時辰之內什麼都沒有了」。直播的時候,還有人把「賣完改行」的字條貼在衣服上,或是說要賣船,邊說邊抹淚,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00後小溫刷到這些視頻,決定支持主播,在一家看着「很慘」的店裡買了10包蝦滑。後來才發現,這店至少有三個超百萬粉絲的大號,銷量40多萬。隔了幾個小時,小溫再打開直播,主播已經換了人,但還是帶着哭腔,「眼淚又沒幾顆」。這回評論區沒什麼人罵主播,哭的原因就變成了「100塊只能發8包,大家非要10包,虧本了還得發」。「可他們本來就是100塊10包的」,小溫說。
小溫感到同情心被利用了,氣得退了貨,再刷到同樣的台詞就舉報。他發了個帖子吐槽,幾個同樣為支持漁民下單的網友留言說,「(主播)天天演一模一樣的劇情」「看了起碼十幾家,都是這樣」。
李雨說她還雇不起職業主播,只有表妹幫襯,每天都是自己早上六七點起來,分揀貨品、打包發貨,再準備一下直播。周末也不敢停工,兩個孩子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小學,顧家和養家只能占上一頭。現在她無法預料海產行業會怎樣——祖祖輩輩靠了一輩子黃海,感覺似乎快要靠不住了。她在想,「還年輕,有手有腳的,(之後)賣點牛羊肉、雞鴨肉也一樣。」
同樣的焦慮在海域蔓延。從李雨家往北,馬哥在大連的渤海邊做了十幾年捕撈,擁有兩艘船,價值上千萬。今年九月開海前,他在短視頻平台上招船員,應聘的人明顯比以前少。船員們都有顧慮,擔心今年打了魚賣不出去,老闆開不出工資。馬哥跟他們保證,簽正規合同肯定穩得住工資,很多人還是不敢幹。
排海的具體影響他還沒看到,但核廢水成了船上繞不過的話題。他猜測收魚的價格要降,「不看好這個行業了」,200多天後捕的海鮮,他估計自己都不敢吃。要是海產賣不動,他打算來年把船賣了,做點別的生意。
「現在都在想賣船」,一位連雲港從業20多年的漁船中介說,最近兩年漁業資源變少,網具多了,本來就不景氣。船主們一點點從小船換大船,很少有不欠債的,一旦還不起貸款,漁船被拿去抵押,就又得從零開始
據這位中介觀察,賣船的人多,買的人少。比起去年,一艘三四百萬的船,今年大約要降價50萬。最近漁民們在他的中介公司閒聊,說的都是打工漁民面臨失業,老闆面臨破產,但沒人知道排海的實際影響會在什麼時候來,達到怎樣的程度。
在海產鏈條的下游市場,需求變化顯露得更加明顯。一家湖南益陽的日料店營業額直接腰斬,8月24日那天,老闆莫秀英連夜發了一篇聲明,澄清店內存貨都是排海前購買的,此後不會再購買深海魚類水產品。老公是店裡的廚師,急了:「你這不就承認用的是深海魚了嗎?」
不少日料店同行以前把「日本空運海鮮」當作賣點,一夜之間全換了說辭,產地變成大連、威海、挪威、法國。莫秀英不想騙人,但24日以後,一周才能等來一桌客人點海鮮,只吃幾片三文魚。
一位老顧客在對面街的KTV工作,給莫秀英發信息說,「我這麼愛吃日料的人,老媽都打電話說不準再吃海鮮了,你們怎麼辦呀?」隔壁有家海鮮店,占地四五百個平方,本來都快開業了,現在也沒動靜了。同城的商家直接發廣告說,既然日本料理不能吃了,快來吃我的烤肉吧。莫秀英聽到路過店門口的九歲小孩都在說,核廢水來了,海鮮不能吃。「雖然沒人找上門罵,他們直接選擇不吃,更可怕。」
生意不好了,捨不得花5000塊做一條團購推廣,莫秀英就自己學做海報、剪視頻,但不敢在上面寫「日式」這類字眼。有朋友跟她說,搞流量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的招牌砸了。
剛排海的時候,老公還嫌莫秀英杞人憂天,「恐慌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人」。最近他看連着幾天都沒什麼客人,開始每天皺着眉頭。莫秀英打算把房子抵押了貸款,想等賣完庫存的深海魚蝦,開始研究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反正不做水裡游的了。店名也不要跟日本沾邊,想改叫輕食鋪,或者私廚料理。
但在南京賣牛雜的傅廚無法接受某些轉型,他在為老家福建漁村的親人們擔憂。老家人大多靠養殖紫菜、海帶、鮑魚菜為生,如果之後人們不再買海鮮、紫菜,那整個村最重要的產業就消失了。現在正面臨一個選擇——紫菜剛收過一茬,還要不要再放苗下去?買苗、僱人工都要花錢,如果投入了幾萬、十幾萬,到兩三個月後收穫的時候,賣不出去該怎麼辦?
某種程度上,他目前是幸運的,自己不用愁這些。父親早亡,自家在海里的地被人占走,他做不了漁民,就外出學廚闖蕩。24日那天,店裡打工的大姐提醒他搶鹽,他沒當回事,沒想到第二天真的買不到,外賣平台、周邊便利店都賣空了。
後來又有人喊他搶海鮮乾貨,這次長了教訓,店裡放調料的倉庫有5個平方,傅廚一下子買了好幾千的貨,堆滿半個倉庫。剛排海的時候,市場上賣海鮮的老闆說,海鮮賣不動了。沒過幾天,不少人開始囤貨,海鮮反而更好賣了,還漲了價。
他的菜品里也會放一些海鮮,生蚝、花蛤價格持平,對蝦原來賣22一斤,現在漲到了26塊。但是客人們都不點海鮮菜品,買的海鮮賣不掉,只好店員們自己吃了。如果這樣繼續下去,傅廚想下架沙茶海鮮鍋和海鮮沙茶麵,開發新的肉菜。
最近一陣的見聞,讓傅廚牽掛起在老家的姐姐。她全家都在紫菜養殖業打工,姐夫給人打掛菜的樁子,干一天400多塊錢,包兩餐和一包煙。這段時間,傅廚時不時就問姐姐,有沒有活兒干呀,活兒多不多呀。姐姐說最近活兒少了些,現在是防颱風的時候,風一吹紫菜都刮跑了,活兒少也正常。
傅廚更擔心的是九月之後,要是旺季活兒還這麼少,就很不正常。姐姐生了三個孩子,如果不得不外出打工,孩子們只能當留守兒童,「誰會雇帶三個娃的女人幹活呢?」
小時候他最喜歡赤腳去海邊撿貝殼、捉小魚,去沙地里挖沙蟹,大人們出海了,小孩就眼巴巴地盼着,等漁船靠岸,看看有什麼魚,能賣多少錢,哪些可以自己吃。在傅廚看來,排海之後,大海即將變成一個禁地,不敢再去玩,海鮮也不敢吃,「祖祖輩輩都是漁民,失去了海,還有什麼啊……」
網絡上的風波似乎很快過去了,這個鏈條上留下的是迷茫和猜測。排海對海鮮直播間的銷量影響暫未顯現,李雨打算觀望下,先清完手裡的貨。流量跟着消失了,她直播時人越來越少,比風波前更少,有時只有上百人。
李雨覺得直播間「也不需要太多人」,買海鮮的主要是老顧客。有人私信她「不是你的錯」,也有人留言為之前的網暴道歉,說不是故意的,只是跟了個風。只有零星的黑粉來刷惡評找樂子,她就拉黑他們。24日之後捕的海鮮李雨不敢賣,「真有人吃出問題,咱也承擔不起」。她為自己家囤了些海鮮留着吃,吃了一輩子海鮮,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吃上了。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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