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突然收到张进老师离世的消息,让我想起最后一次和他分别的场景:几年前的一个雨夜,我送他打车回去,这场新闻课慕名来了很多人,但只有我一个学生去送他。
他叫了辆滴滴,正好聊起财新要做一个滴滴的选题,那时他已经不是财新的主编,但仍旧心系财新的每一次选题。雨下的很大,我们凑得很近,他一边亲和的说话,一边赞叹我对新闻的热情。车来了,他微笑着对我说了再见。谁知这一别竟是永远。
张进老师如今更被人熟知的身份是“渡过”创始人,一位倔强和抑郁症抗争并将抗抑经验分享给大众的斗士,一位畅销心理作家。今天“渡过”公号的讣告写到,“今天万分悲痛,渡过创始人张进老师离开了我们。渡过失去了奠定我们使命和事业的创始者、一位探索抑郁生态疗愈体系的引领者”。
我想补充的是,我们失去的,不仅是一位抗抑斗士,一位心理知识普及者,我们还失去了一位优秀的调查记者,一位优秀的主编,我们失去的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那批人之一。
他的前半生属于财经和财新,属于那个时代最好的深度媒体,那些足以在新闻史上留下名字的报道大都有他的身影,银广夏事件、鲁能事件、SARS报道、邵阳婴儿报道……在汶川地震中,财经是最先做出反应派记者去震区的媒体之一,张进让他的记者骑自行车前往已被隔绝的震中区,在滚石和瓦砾中传出重灾区的信息。
而他有限的后半生属于渡过,也属于病魔,抑郁症先击倒了他,但他顽强站了起来,并选择直面自己的伤口,将个中经验教训汇集成《渡过》,这是很多人的心理学、抑郁症启蒙读物。我不敢断言它拯救了多少人,但读完这本书,一定比你花500块钱请心理医生讲一通人生大道理好的多。可在渡过社群越办越好之际,病魔却又找上了他,这一次是癌症,这一次奇迹却没有再现。
在讲台上的张进完全看不出是刚经历过重度抑郁的人,在谈起新闻、谈起调查报道、谈起他操作的过往选题时,他瘦弱的身躯会迸发出巨大的热情,透过他鼻梁的玻璃镜片,也能看到他眼里闪耀的星火,他不无骄傲的提起2003年,那件差点让杂志所有人失业,但他却从未后悔过的故事:
那时他听说北京出现了一种新型肺炎,但接到的指令是一律不得报道。他和胡舒立商议后一致决定,不管最后能不能刊登,都要去调查,去采访,去写稿,他和舒立也加入了采访队伍。最后信息汇总,得到的结论是很清晰明确的,但问题来了,要不要刊登?登出来的结果可能是整个杂志被解散。
那天《财经》杂志的封面,醒目印上了SARS报道的标题,那一天张进和所有同事都处在惴惴不安中,他告诉其他人,做好被解散的准备。可他没有被视为造谣,也没有被训诫,因为北京突然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宣布将市长和卫生部长免职。杂志保住了。
可不是每一次张进都能赌对,对他来说,挨骂,写检查已是家常便饭。说起这些时张进表现的并不以为意,他还略带欣慰的说,“但我从来不会让我的记者挨骂,写检查,稿子他们写,责任我来扛”。
他甚至千方百计的保护手下的记者。“有位很有才华的记者叫庞皎明,因为一篇稿子得罪人,勒令我们开除他。但我们想了个办法,让他改个名字,继续在杂志上班。结果他改个名字叫上官缴名”,说到这大家不由得笑了起来。
“可惜没多久,他另一篇报道又得罪人,结果一查,发现上官缴名就是庞皎明,这下我们也实在保不住他了”,说到这,他无奈的摇了摇头,眼光黯淡了下来,但接着,他说起了和庞皎明合作的邵阳婴儿报道,瞬间眼睛又恢复了神采。
那天走在雨幕中,我感觉张进老师身体仍然健锐,思维仍然敏捷,几乎看不出病魔会缠上他的迹象。可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之后的事呢?
之后张进逐渐淡出了新闻行业,投身于抗抑心理行业中,我也出现了心理问题,读《渡过》不啻为一剂心理良药。可当我们能阻止自身的下坠时,却发现根本阻止不了时代的下坠。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命运夺走了最好的那批人,现在又夺走了张进。
我只能想到茨威格写在《昨日世界》最后的话:“这是第一天。随后的日子接踵而至,明亮的、昏暗的,单调的、空虚的,战争年代滚过来了,我不愿意去说它。在我写下这行字时,它的手正在用梆硬而血淋淋的字,书写着它那残忍的编年史。”
(全文转自微信公众号我就是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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