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我為什麼要辭掉上海的大學教職?

喬蘭
2022-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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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意圖(圖片來源:Adobe Stock)

原來以喬葭蘭的名字發表的,發之後一天多就在中國形成現象級事件,快速上升到十幾萬的閱讀量,第二天就被炸號,導致我的手機號、名字以及身份證,不能在各種平台註冊發表,包括微博、博客,qq空間,甚至bilibi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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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一些事件,值得記錄。

我博士畢業後來到上海某大學,工作了十年有餘的時間,一月初終於走完離職手續,與這個人生中重要的階段揮手作別,朋友得知,十分不解,紛紛私信詢問個中原由。我相信,越了解我的朋友越是困惑,他們心裡一定會想,你遠未達到財務自由,何來的底氣,何來的勇氣,辭掉這份大多數人看來都是相當不錯的工作呢?

確實,我的經濟狀態的確一般,三十多歲博士畢業,來到高校,拿死工資,毫無投資意識,一遇人對房市津津樂道就覺得無聊,四十歲才買自己人生第一套房。照理說,理性的人絕不能這麼草率,然而,我還是走出這一步,而且是經過長年的思考而作出了決斷,最終由數個偶然事件激發而遞交辭呈,一氣呵成。

以下就跟關心的朋友們分享其中原因,算是一種匯報,也是對自己的總結吧。大體來講,就是客觀大氣候跟個人價值觀共同決定了。我準備先捋一捋個人那點心思情節,對這部分個人經歷,情短愁長不感興趣的讀者,可直接跳過此節個人心境的剖白,看一些本人辭職背後的制度環境觀察和敘事,包括本人對當下高校言論把控、行政體制等一些個人角度的體驗和觀察。

個性使然

記得大約五年前,一位北大畢業的師弟來我們學院找工作,跟我詢問學校的情況,索要院長的聯繫方式什麼的,他特別關心學校職稱評定方面的標準,我回答道這個真不知道,還沒關心過,當時我能清楚地回憶起電話那頭他的驚愕,顯然我的這個回答讓他愣住了,僵在那兒有個幾秒後,他尷尬地反問我那師兄你不關心職稱那你關心啥?

這件事讓我意識到,價值觀這個東西,人與人的確不同。

我絕不敢說能免俗,但可能屬於那種更願意追求一些虛的東西,錢財職稱課題啥的,相對倒不太強烈,這也是我不思進取的一面,甚至我帶過的一位研究生,跟我混熟了之後,也不只一次直言勸說,老師您寫寫文章申申課題吧。旁人一聽,仿佛他是我的研究生導師似的。

我心裡也明白,他之所以這樣說八成因為研究生同學之間也會攀比導師,有名的導師他們覺得虛榮心得到一部分滿足,這也是我一直不願意帶研究生的原因,我又沒有什麼資源介紹工作機會,自己也想多享點清閒,何苦呢?

實際上,我哪有那麼清高,如果能讓我自主選擇一些自己感興趣的課題,那我何樂而不為呢。然而,人生就這麼長,你願意把自己的時間放在哪裡,直接表現了你的價值觀。剛才我提到的那位我指導的研究生,畢業後在某地法院當法官,結婚時我是證婚人,去年有了自己的孩子,年前他突然聯繫我詢問有沒有門路拿到一種特質奶粉,原來他孩子挺可憐的,得了一種罕見的楓糖尿病(maple syrup urine disease)。我沒幫上多大忙,但心裏面一直過意不去,更感慨人生無常,更想追問有限人生里追求什麼才是最關鍵的。

在我們這個被叔本華謂之為「作為表象的世界」里,人類更傾向於把幸福建立在脆弱的基礎上,如權如財如名聲,這些來去不定,說沒就沒的東西上。拿我工作的法學院來講,前院長是位女性,作風乾練,學術上也廣受認可,國家級的課題拿了不少,明顯是位好強爭勝的個性,然而,當了那麼多年院長,竟在辦公樓里與一位副院長捲入一場衝突,從口角發展到肢體衝撞,場面上甚為難看,校內求告無門,甚至還被莫名其妙免了職,咽不下這口氣,離退休只剩兩年了,竟然也要調動到上海另一所大學。衝突的另一方,也是一位女教授,能力能量也不遜,當時也是不甘,群發郵件,嚴正控訴,密集舉報,火力也是兇猛。

在我看來,都挺好的人了,都是多年的教授了,落個兩敗俱傷,似乎想不通還有什麼值得讓場面這麼難看的,着實讓人唏噓不已。然而,這事兒再跟下面學院近年發生的兩起事件對比,就又真得不是個事兒了。

一個同事,刑法學博士,年齡跟我差不多,比我進院早兩年,2019年春節日本旅遊期間,突發心臟病,搶救後活了下來,但一直處於昏迷狀態,轉運到上海到現在還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早一年,另一位同事,德國海歸,民法學博士,八零後,新婚燕爾,2018年寒假在海南旅遊,溺水身亡。

在學院工作這十年,每遇這類事件,我都會回想自己的一些經歷。

2004年我碩士畢業後在一所高校教書,二十多歲,還是想折騰,因為很崇拜一位著名學者,特想考北大博士,周圍所有人都說省省吧,這工作不錯了,北大那邊又沒啥關係,難度太大。後來,突發一件事,讓我下定決心,想做的事兒一定要做,做了,失敗,那也算試過,人生中有這次經歷。

這事發生在2006年,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本科大學同學,剛與女朋友領了結婚證沒幾天,還沒辦婚禮,卻因車禍意外在廣東去世,這事對我觸動挺大,當時接到同學姐姐的電話通知時正值課間休息,內心震驚但情緒尚穩,接着上課,不到五分鐘,突然爆發,泣不成聲,淚涕泉涌,把整個班的同學給嚇住了,估計當時學生們見講台上的老師情緒崩潰,似又極力克制的狀態,其表情之扭曲駭人,也是終生難忘吧。

他中山大學研究生剛畢業,妻也是中大研究生,外語系,妻子到廣州的高校工作,本來計劃她負責顧家,而他到公司,負責掙錢,卻在入職不久,因與客戶談業務至深夜,回程與一輛土方車相撞而遭遇不測。沒有比參加同學的遺體告別儀式最讓人受刺激了,你一時無法接受那那木盒子裡就是曾經帥氣陽光的同學,幾年前的假期,在老家聚會至深夜,我們倆個還擠在一張床上,咳一聲還能感受到對方胸腔的振動。

發生在人類身上的諸多悲苦,正確的對待的方式,不是寬慰自己,而是應像塞內加說的那樣,相像所有你害怕的不幸,必定也會發生在你身上,這樣想你才能夠真正地寬心。世事如風,命運賜於你的,你最終會失去,帝國顛覆,頃刻之間,況人一時之興乎,思慮及此,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從廣東回來之後,我就豁出去了,當時我所在單位的領導有意想提拔我,到他的行政口幫他工作,可我一意要專職教學,以擠出時間讀書準備考博,把領導給得罪了,穿了半年的小鞋,甚至驚動校黨委書記在黨委會上讓紀委組成調查組,調查我的消極怠工問題。挺魔幻的。尤其對我這個非黨員,享受的待遇真不低,好在沒有被「雙規」,就謝天謝地了。不在乎,雖然當時被折磨得瘦了一圈,管他的,該幹啥就幹啥吧。

此事過了十六年了,沒想到,在上海,我又一次要把自己豁出去了。

親身經歷的高校體制

我去年十一月提交辭職報告,寫了幾千字,是想跟老同事好好絮叨絮叨其中的緣由,坦承自己對學院的想法,畢竟自己與這所法學院有一定的感情,同事們關係處得還可以,走前說點真心話嘮嘮。然而,在中國高校的體制內,感情都是行政調料,行政機器運轉起來加不加佐料,都不重要。

最後,作為啟動離職程序的辭職報告,被要求由幾千字壓縮成二十一個字,「因個人原因,提出離職申請,解除勞合同,請領導批准」。還有一個細節,我在原本辭職報告中請求明年春天辦手續,提前打報告是為了學院工作順利交接,然而自從我表明離意,新來的書記就體現出了高效上進的工作態度,在本學期結束前完成了我的離職手續。

對於我而言,在大學裡講課,最大的快樂就在於與同學們交流,享受在講台上陳述自己思考的感覺,然而近幾年以來,這種感覺越來越少了,這份工作所能給我帶來的愉悅越來越少。

所謂學術自由者

我辭職的消息傳開,院裡主管研究生教務的老師有點不敢相信,專門打電話來問,我確認了這個消息。這位老師直率幽默,頗坦承,他停了一會兒,說也好,也難為你了,這兩年來告你狀的越來越多。

這一點說來倒也奇怪,我帶過那麼多研究生和本科生論文,這三四年來突然冒出來好多研究生和本科生,甚至學院同事,反映我學生的法史法理的論文選題與我們學院論文選題的實踐性原則宗旨不符,甚至有反映有政治問題鬧到學院,一次兩次就算了,然而年復一年這樣糾纏,向同事解釋,開導寬慰學生,不堪其煩,算了,不想再連累無辜的學生們了,離職了就不當這個研究生導師本科生導師了。

指導一篇本科論文,題目叫《從看孔飛力的中華帝國法制觀》,被舉報有政治思想問題,教務打電話責問,怎麼能說中國是「中華帝國」呢?我心裡奇怪,乾隆皇帝治下的中國為什麼不能叫帝國?又被問「叫魂」到底叫的是什麼魂?我當時發了脾氣,在辦公室接教務電話說「絕不改題目」後直接掛斷電話,音量有點高,後來有點後悔,早就明知教務等行政部門什麼的才不管事件原委,不管實質曲直是什麼,只管太平不出簍子,沒人告狀就好。這事後來,學院派一位經濟法專業的教授專門來調查,最終題目必須修改,不過我說了我不會改,讓他們改好了,只要別難為學生畢業就行。

曾指導研究生畢業論文寫一個有關民國憲法的題目,我的學生將開題答辯情況反饋給我,說有老師認為這個題目可能要承擔風險。我說不用怕,正常規範的學術研究有什麼可說的,可她卻被嚇得夠嗆,最後她嚴格自我審查,重新改了題目。

我的領域因多涉及外國公法,常讓碩士研究生寫個外國憲法案例研究的畢業論文,答辯時必定會遇一兩位答辯老師的炮轟,「中國案例那麼多,為什麼研究美國案例?」,「這對中國法律有什麼實踐意義?」這些問題屢次把學生嚇得夠嗆,怕畢不了業,我只能夾在中間,安慰學生,向學院反映,不管用,第二年又重複這樣的鬧劇。

後來,學院專門出了個院內的解釋性文件,有一條專門為我而訂,說明法律碩士專業有涉法理法史研究者可以不具有所謂「實踐性」,然而,這個文件放在同事電子郵箱裡,並不能阻止這幾年答辯季里各答辯組給我的學生們造成的麻煩,所以這一兩年我也不得不有所調整,偏經濟貿易類的題目出一點。

作老師,最不想發生的事,就是有學生因為導師,而不能按期畢業,而我在教學和指導學生過程中杜絕向學生灌輸任何一種價值觀,凡事就事論事,中立客觀有學術依據地做研究,然而,即使如此,大環境越來越讓人無法忍受。簡直是到了動輒得咎,臨淵走刃的地步了。

所謂教學尺度者

第二個原因,那就是教學環境上的因素,中國內政這幾年有目共睹,高校思政全方位攻城掠地,現在上課,巴不得千人一面,千課一講,與我素來授課風格與內容,總相齟齬,堅持不逢迎倒也困難,不光是授課愉悅感成就感愈來愈少,反倒是心理壓力日增,自知政治素質不過硬,且不如讓賢。

我一直認為,高校工作最大的快樂來自學生們,他們聰明有見識,他們心胸開放,包容接受新事物。而且,大學老師何其幸運,僅多讀了幾本書,稍有些個性,顯得有些思想,就容易圈粉到一些同學,我一直很感恩這一點,並珍惜這些同學的友誼。當然,也有一些粉,是為了「套磁」提提老師的印象分,現在的年輕人,精得很,不過,從他們問的問題和聽課眼神就能分辨出。

然而,還是有幾次感受到學生對你講授內容的不滿。有一次印象和特別深刻,課上講一個題目,談中國傳統上不重視自由,一位平時表現很不錯的女同學突然起立,義憤填膺,說我講得沒有根據,讓我拿出證據,否則就是將個人感情好惡帶進課堂,不負責任。我舉出幾個名字和當下我國合法出版物的名稱,蕭公權《中國政治思史》錢穆《中國文化史》,張君勱《中印歐文化十講》等請大家課下查閱,並再三強調課堂引用不代表老師觀點,只作爭鳴廣開思路,請大家斟酌思判。

給研究生開課也有這類情況,談中國古典社會性質為封建社會定性可能並不準確,談馬克思社會發展階段論僅是一家之言,或為蘇俄學者篡改而傳入我國的這類話題,在一次給研究生開課中也被研究生要求拿出證據,也讓我哭笑不得。

這幾年,這些事情發生的頻率似乎越來越多。不過,相較於近幾年異見領袖紛紛墮落成川粉,這類學生就顯得招人喜歡多了,起碼他們情感真摯樸素,他們愛中國文化,愛國的情懷,也是可貴的可愛的,而且課堂上跟你公開辯論的,大多也是認真聽講,喜歡思辨的同學。有些同學還在我微信好友里,仍是朋友。

大多數認真聽課的同學,求知慾強,正義感很強,也很包容,分得清是非,只要老師不偏激,持中允溫和態度,正反立場都提及,尊重不同觀點,好像也不似網上流傳的中國大學告密成風那般嚴重。

大家知道,近年高校思想控制更深入,每門課大綱和教案重改,必須加入三個以上思政知識點,讓人反感,後來發展到為節課都要有思政內容,「課程思政」由前幾年的個別老師申請項目拿經費,發展到百分之百覆蓋,每位老師都要把自己的課跟思政聯結。

去年有一次課間,突然後門進來一位教務督導老師落座來巡查聽課,課下走到講台與我交談,問怎麼沒聽到思想政治的內容,我馬上糊弄說您來前剛剛講過,當時我班上的前幾排學生馬上應和,幫我糊弄搭腔,心照不宣,相視而笑。

「工程師」還是「打工仔」?

再講一下第三點,現行體制和社會大環境之下,什麼樣的學生讓你感到沮喪,以致於讓你覺得會消弱大學教師這份工作的吸引力?答:確實有兩種學生有這個作用。

每年的碩士生答辯,你都必須得忍受一些垃圾論文,部分學生對學術不敬畏,那種輕漫混畢業的態度隨處可見,這也是社會急功近利氛圍的影響。

有一次,某同學在論文中多次引用某著名版本的經典書目第359,358頁,恰巧我剛又重讀了一遍這本書,同版同年同社的版次,明確知悉這本書一共才197頁。另有一次,有答辯論文腳註直接引用外文文獻(非轉引),我讓答辯者解釋什麼意思,其支吾不語,當然了,因為這是大家俱不通曉的德語著作。更有一次,通篇上下與某學者論文結構邏輯和相當多內容完全相似,但參考文獻就是沒有列出,我問她是否看過該文,仿佛被人揭穿後她先是驚愕遲疑,然後承認確實看過,我指出故意不列出主要依賴的文獻,這是學術不端,某年輕的副院長馬上理直氣壯地說,能修改地繞過查重,這就是本事。

這種事情太多,這裡只舉三個例子,如果一一記錄,這十年找三百個例子都是可以拿得出來的。前已提及,大學論文開題答辯對選題的「政治正確性」有過分嚴苛的一面,然而,在學生的學術態度上,又體現出一種特別寬宏隨意的網開一面。

這類學生讓人沮喪,讓人感到你的知識不值錢的挫折感,還有下面一類學生,數量雖極個別,但仍能讓你覺得大學老師的尊嚴也不值錢。

這十年,本科生研究生本專業外專業的學生,我大約一共教過應該超過兩三千位同學,總會碰上極個別粗鄙不堪的學生,印象中遇到兩起,一次是2012年研究生,因對老師強調出勤而當堂出言不遜,以為自己是英雄,下課在微博造謠中傷惡語。

另一次是三年後全校本科通識公選課上,一男生在我課上一直不停說話,多次警告不理不睬,讓他出去也不坐着不動,下去拉他,他在一百多位同學的教室里高聲罵出好多句髒話悻然離開,事後才知他根本不是正式選修的學生,只是陪他的女朋友來上課而已,對他而言,談情說愛時被老師打擾,失了面子,須要加點樑上好漢的氣勢,才能補回顏面來。我要求學校調查,他給我寫了道歉信,說他有兩個夢想,一個是當船長,一個是跟那位同鄉的女朋友結婚,請老師高抬貴手,不要使他的夢想破碎。

這兩位同學都未受到學校的處分,連警告也沒有,我這裡不是因為他們未受處分而沮喪,而是感慨大學教師可能表面光鮮,而實質他們在大學體制內部的卑下,連一個擅入你課堂的學生當眾指着鼻子高聲罵你SB,這種事件也既未驚動學生處工作人員動主打個電話回訪或問詢,也未勞動這位莽撞的學生所在院系的輔導員大駕約見安慰或調查。

大學教師,很大程度上,你就是個為學校打工的,「課堂上,老師講的課是商品,學生是顧客,是上帝」,後邊引號里這句引自本校教務處處長開會時對出席教師們所講的原話。

這一觀念後來在本院第二專業上更清晰地印證了。外院學生選修我院第二專業,交學費,假期上課,老師課時費高點,一節課三百塊,修夠學分畢業時可以拿到法學雙學位。對待他們我跟本院學生一樣態度,該掛就掛,上了兩年,學院某日本海歸背景的副院長打電話給我,說掛得有點多,影響學院二專招生,影響學院收入。我說這是我的原則,總共就32節課有學生曠20節還讓過說不通,對其他認真學習的同學不公平,要是影響學院收入,我以後二專不上就是了。之後,我再也沒任二專的課。落個清閒,享受完整的假期,挺好,教研室主任多次邀請我擔課,我都一概推掉,說跟副院長打過招呼的,況且,這課時費,一定有人願意頂。

這點堅持,是因為傳授知識,不是提供服務,這是原則,也涉尊嚴。

所謂大學教師尊嚴者

接着這個話題,我們來談談相對於大學行政領導,普通的大學教師的尊嚴問題,也涉及與其他行業的對比。這算是我這一部分的第四點吧。

還是剛才提到的那位認為「學術不端只要抓不到就是本事」的八零後年輕副院長,他本科研究生都是本院畢業生,聽同事說最近有人舉報他「一稿五投」。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與他同一個研究生入學面試組,當時有一位參加研究生入學面試的女生,場面上表現很好,應付自如,落落大方,回答問題也可。這位副院長同事卻很厭惡,而且表現得很明顯,原因僅是因為女孩29歲,年齡較大,鄭州大學的自考,已婚,安家在上海。女生誠實,問啥答啥,這些個人信息都未隱瞞,但卻招致很不利的事果,這位副院長馬上直言自己的歧視和不信任,說「你將來入學後一定不會安心學習,不會從市區坐地鐵能來上課吧,讀研期間會生孩子吧?」女生向他解釋,闡述自己求知的渴望,他卻大怒,打斷她,並指着她厲聲呵斥讓她立即離開。

我當時為這位女生說好話,他當場懟我,「這種學生誰想要誰要,反正我不要!」雖然答辯組裡還有一位同為自考出身現在已經奮鬥到教授的老師也很認可這位同學,但沒人再接話茬兒了。

這就是我工作的大學的現實,我想也是中國其他大學的現實,只要畢業答辯組或錄取面試組裡有一位院系領導,那他一個人的意見就是全組的最後意見,所謂多數原則,一票否決什麼的,擺設而已,只有他(她)的那一票才頂用,其他老師就是來襯綠葉的。

這事過後,很長時間我都很難過,她屈辱地退出一樓那間會議室的痛苦表情總是被我回憶起來,我後悔當時應該立刻回懟過去,「你要不帶,那我帶就我帶了!」可惜當時沒說出來,過了這麼多年,那位女生三十多歲了,不知她後來實現了讀研的願望沒有。

我與那位副院長沒有任何私怨,只是就事論事,但這裡反映的可能是中國高校的現實,也是中國的某種現實的反映。必須承認,高校教師在中國所有職業里算是最舒適自由了,但高校里的官本位仍然無處不在。

這裡還有一個有趣的例子。我喜愛網球運動,在國外時我專門研究他們網球場的使用規則,即所謂「先來先占,如有人在旁等候,則使用場地一小時後必須要讓給等候者」;在我工作的這所大學,有三片室內燈光網球場,學校會為教師每周定期開放,算是一種職工福利,然而,其不成文的使用原則是「先來先占,打過癮為止,若有領導來打,或有領導熟人來打,則須讓給領導及熟人打過癮為止」。前者的原則是平等和尊重,後者,沒有領導的情況下是叢林法則,領導一來也體現了平等和尊重,領導更平等,更值得尊重。

幾年前,曾有一位副校長,行事幹練,也愛運動,網球場教工開放時段,只要他要光臨,必定由有眼力且能力強者提前張羅,預留出最好的場地候着,打球的教師們會自覺將自己定位為陪練,以技術等級從高到低排列候補,菜鳥休來礙事,讓領導打得盡興,是當晚網球場上下的核心要務。

還是網球場,後來,本校新任校,有復旦背景,他長常在晚上散步到場地上,只要他一出現,老師們都特自覺,停下比賽滿臉堆笑圍着領導聽講,只有我不懂這儀式,躲到最遠的場地上一個人練發球。我心裡也琢磨着,人家領導也就是晚飯後溜溜彎兒消消食兒,看看打球兒,被這麼一哄,還讓不讓愉快地散步了。

學院一位留校的輔導員老師,八零後,十年前一起打網球,謙虛有禮,對專職教師同事尊敬有加;年輕有為的他,幾年後提拔為院副書記,在一起打雙打,遇我配合得不如意,場上直接怒吼,「你他媽怎麼打的」。

再來略談一下大學教師的收入情況,畢竟,誰也否認不了,收入的多少,直接跟這個職業的尊嚴感有關係,更決定了每位大學教師的內心評價。

我所在的這所上海的大學。十年前入職的時候,一年下來,拿到手裡,平均一個月將近一萬,這幾年高了些,平均兩萬左右。我有不少碩士同學在上海各區任檢察官法官,各區行政部門如質監局,新區管委會等,跟他們一起吃飯,你能真切地感受到,你的收入,在他們眼裡,就是可憐的溫飽而已。

所以,大學裡,有本事的,都是把外邊來錢的兼職當主業,留下高校的編制,或滿足虛榮,或者乾脆就是為了作為校外兼職的輔助。學院裡有那麼幾位老師,外邊幹得很紅活,掙得盆滿缽滿,院內各種活動,幾乎都不參加,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面。好多學生也崇拜這類老師,有老師也樂於在上課時指着教室門口自己停着的寶馬SUV,自豪說這是哪個老總哪個局長送我的。

有人可能會說,作為教師,靈魂是高貴的,無涉物質。好吧,沒毛病,也對,尤其是你開的車,相比你教的學生們停放於校園裡車子,其價值剛夠那些車上的滬牌的價位時,可不才更襯托出滬C牌車裡你的靈魂兒比較貴嗎。

寫到這兒,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兒。大約是2013年,暑假過後開院會,當時的老院長面露不滿地說,某教研室主任打電話說她以後不會來了。我當時挺詫異,上學期結束前她還突然打電話讓我幫她代半節課,說要提前回家。後來有同事告訴我,人家老公是上海港作引航工作,凡船舶進港都要對其求着供着,來錢快得很,估計有不少可能是灰色的,他們這一走大概率就是跑路了,人家上海的房子都能不要,這份工作算什麼?

可不嗎,這份工作算什麼?如果這份工作都不算什麼的話,幹這活兒的人尊嚴值幾何?

難以割捨的師生情誼

本科生

前天我在朋友圈宣布我已辭職這個消息,許多好友都萬分不解,甚至有我教過的兩位同學私信我時說都流淚了,這也讓我非常感動,鼻子也是酸酸的,甚至有位遠在英國留學的同學,與我既是師生,也是球友,經常在一起打網球,他說他看我離職的消息,憶及四年往事交情,眼淚嘩嘩地掉,那一刻真是感動,也是酸楚淚下,從心底覺得,這些同學的友情才真是我人生無價的財富呀。

那段時間,很多記憶湧上心頭,一次在四樓院辦,碰到一位叫不上名字的同學交材料,主動把她考上紐約大學的消息分享給我,並告訴我說我的課對她影響最大;也有多次,收到畢業多年的同學信息,說我的課對他們產生多麼大的影響。遇到這些同學們我真得很感恩,因為我這十年任教的課程,大多是最不具有實用性的形上思辯,無數同學望而卻步,避恐不及,在實用至上的浮躁世情之下,能遇到對我的課感興趣的同學實屬不易。

一位無資格選課只能旁聽的同學,去年四月份乘座網約車被認定為與核酸陽性的司機密接,必須接受核酸檢測並隔離而缺了兩節課,約我在辦公室給她補課重講《理想國》,那個下午,師生論道,閒雅溫文,無涉俗務,頗有雅典學園聚談辯真之風,這段經歷也是我人生絕無僅有的奇妙,在當今之重軀殼而利來利往之煩躁時代,愈發覺得這些同學的可愛,在熙熙攘攘之中發現內心的寧靜,確為作老師的幸運。

想及齊邦媛先生說的那一段話,教書從來不只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種傳遞,老師將所讀、所思、所想與聽我說話的人份享,教室聚散之外,另有深意。

十一月提交辭呈前後幾日,我連續幾晚失眠,輾轉反側,思緒惆悵,十年有餘的光陰,或悲或喜,或後悔或慶幸,持續地衝擊那夜色的平靜。得到了學院的答覆並開始走程序之後的一個多月期間,天天都覺得內心無限空虛,已經習慣了大學裡的生活,碩士三年,某高校教書又三年,在北京讀博士四年,上海的這所大學法學院教學又十年余,一共超過二十年的時間,一旦要徹底抽離,仿佛丟了魂兒一樣,那種無限空虛的感覺,真是難以形容。像是肉身已經出發下一站了,魂兒還沒準備好,緊趕慢趕追不上。而且這期間一旦有學院就手續問題打電話給我,每次都讓我覺得有刀子在慢慢捅我,現在想起真是哭笑不得。

還記得最後一天,院辦主任打電話給我,讓我登錄平台作一個固定資產轉移手續,將辦公室的電腦交公,卻發現我的工作平台登錄權限已被取消,我發了句牢騷,「夠快的。本來還想到平台看看自己的教務記錄和指導的所有論文題目列表,紀念一下呢。」

那位老師很熱心地專門打電話給信息辦,臨時給我開通一天的權限。我就人生中最後一次以教師身份登錄這所大學的辦公平台,瀏覽自己這十年的歷程,看看我教過的所有課程,打開一頁頁選課名單,很多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五味雜陳,心情難以形容。

突然我在教務記錄里看到一項「教評結果」的欄目,以往教務發郵件通知查看每學期教評結果,我都是拒絕查看了,這可能是「剛愎自用」的個性,或者是因為我有顆易碎的「玻璃心」不敢去看也說不定。最後一天了,肯定要看看,遂點擊進入,沒曾想,自有系統記錄以來的五六年時間裡,我的教評記錄全是A+或A,這一點我真是沒有想到。

合上電腦,另一種奇怪的憂鬱湧來,這些同學們真是太可愛的,對老師也太寬容了,我有太多的地方做得不好,尤其對那些被我掛科的同學,被我強制要求出勤的同學,我突然有種負疚的感覺。

法律碩士研究生

再談談高校中的研究生群體。前面提到,這十年有兩次與一個學生發生摩擦,其中一次就是與研究生。運氣不好,十年前我剛入職就碰到的那一屆研究生是公認是學風最差的一屆,以後學院一直在進步,同事和我都感到後來的研究生學風越來越好。實際上,那次我也有部分責任,第一年來這所大學,我讀博之前在一所警官學院教書,一上課都是起立敬禮的那種,軍事化管理學生都特聽話,老經驗帶到新環境,沒跟上變化,以為研究生了,更懂事應聽話了吧,誰知並不是,差了點,弄得不開心。如果時光倒流,以為現在豐富的經驗,肯定能不失原則下達到師生皆大歡喜,畢竟,與學生們相處,總是能帶來太多快樂的時光。

我這十年多一點的時間,一共帶出來近三十位碩士研究生,與他們交往多了,慢慢地也了解他們的所思所想。這個群體,按理說考上研究生擁有更大自由度,可能拿到更高級學位,應該躊躇滿志才對,然而,據我觀察,他們是高校里最不快樂的一群人。

有一次在辦公室,我用了兩個小時的時間,一字一句地糾正某研究生交我審閱的畢業論文初稿,並指出其中的多處或結構或細節的不當,她不停的附合道謝,滿臉堆笑,並表示一定認真閱讀文獻並修改。但我卻從她的眼神中看出異樣來,也不願意再看她強顏歡笑強要面子,不敢說真話的狀態,我當時突然停下來,話題一轉,盯着她,慢慢地說「我不知你現在精神狀態如何,我建議你若有什麼壓力,不要硬撐着,可以直截了當說心裡話」。話剛說完,沒想到這一句話直接擊潰她的心理防線,她當時竟崩潰了,眼淚不停湧出,在老師面前再也抑制不住內心淤積的情緒。

原來,前一段她司法考試沒過,找工作沒有頭緒,寫論文沒有章法,我要求的法律英文閱讀能力她也不具備,加之公務員考試沒有時間準備,最後一根稻草是交往多年的男朋友又要分手,這些都足以讓這位研究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折。

記得有一次我校保衛處處長在談及前幾年發生在我校圖書館的「潑酸刀殺前女友案」中,說本校突發事件中,涉及研究生的其占比明顯要多於本科生,並明示本校研究生素質比不上本科生的素質。仔細一想,這話可能沒有考慮到,研究生這一群體所面臨的社會壓力問題,因為年齡的原因,他們比本科生面臨更重的就業壓力和競爭壓力,還有一點絕不能忽略,他們都進入成熟婚戀期,這一點使他們比之本科生更可能經受社會和家庭的巨大壓力,以及內心感情的需求和困擾。

學生們的原生家庭的階級差距,也使同學們幸福感差距十分明顯,我帶過這麼多研究生,基本上從精神面貌和談吐的自信程度上就能判斷出其家境如何,那些家庭優渥,或有社會關係的,其在就業方面基本上不會給他們帶來多大困擾。2020年,因疫情導致研究生面試首次網上進行,圖像直觀,竟然也可以給老師機會一窺他們家庭條件,有的住宅裝修講究,家居舒適,光線明快,有的卻沒有寫字檯沒有書架,竟是搬了小板凳近乎於蹲床邊面試,更奇特的是,有學生面試時村里突然停電,這在大城市生活的同學們可能從來沒經歷過。

貧富差距無法避免,階層鴻溝難以彌平之下,他們畢業後的機會也相當不公平。在當下中國社會高強度競爭壓力下,在急功近利的社會環境下,這些法律碩士研究生們大多內心浮躁無助,他們非常得不快樂,我也一直認為,中國這麼多年,經濟成長進步得太快,國力迅速增長的同時,應該適當緩下腳步,等一等可能掉隊的人群,安慰扶助一些失意的人們,畢竟,人,不是工具,人,才是目的。

都奔五了,還折騰?

奔五咋了?如果我還有三四十年壽命,我現在更擔心的倒是,地球的健康是否頂得住這三四十年。人類現在人類面臨的環境危機都這般嚴重了,人們還不是瞎折騰,我作為一個個體,跟人類的盲目自大相比,卻反映了出奇的理性了。

在回答上海某位任檢察官的好友詢問時,我隨意地說,不辭職,到退休,掙到300萬左右,這是一輩子;辭職,沒了這300萬,但會活出兩輩子。

說得輕巧,辭職前一個月,心卻在煎熬,我一直無數次地自問,「就你特殊?世界上哪有讓人百分之百滿意的工作?你難道不能再堅持堅持?畢竟高校教師的工作還是不錯的,起碼個人稻梁無憂」「傻呀!趁上海手裡還有房票,趕緊再買一套,置換個雙衛不香嗎?如果丟了單位就沒資格買限供房了」,我自答,「可以,堅持沒問題,哪怕再堅持幾年也行,別人可以我當然也可以。畢竟人到中年,事業變故,是頗難承受之輕」,但轉念又自忖,「你真能堅持到底嗎?你能繼續堅持15年以上到六十多歲退休嗎?」

每每想到這裡,不禁頭皮發麻。

加繆的《西西弗斯的神話》的寓境,與高校教師的日常,最為契合,學生鐵營流水,年年輪復,老師迎來送往,情境極似,我若再咬牙堅持十幾年,到了退休,可能落得回憶單薄,索然無味,後悔自己安於依循這種晨鐘暮鼓的格式化生存狀態,與其這樣,我就冒險挪一挪窩吧,這工作該舍一舍了,拼一個人生二次方好不好。

存在主義者說,人類的存在似乎沒有意義,有時甚至覺得何其荒謬,這種狀態下,只有通過選擇而享受人所註定的自由,創造人生的意義。也許人生太過循規蹈矩,我有點厭了,這樣下去,感覺找不到生活意義,得嘗試作一些人生的改變,外邊走一走,讓光多透進來點,讓消極幽暗的心理亮堂一點。

辭了以後到哪兒?

好多朋友同事同學問我以後哪裡高就。說實話,真沒有朋友們想像的「更高」的出路,如果有一個穩妥的下家兒接着,那前面我寫的一大堆,不都是瞎扯裝蒜擺姿態嗎?

從提交辭呈至走完程序,我這一步,如果不是柏拉圖洞穴退出逐影競賽拾級而上者,就是拋棄原來大石去推另一巨石的西西弗斯。辭職後,擺在前面的,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經驗,於我而言,絕對是一種冒險。

寫到這兒,發現自己都聊心裡話聊到超過一萬兩千多字了,或又有人說,不怕得罪人?應該談不上,這裡所述全是事實,經得起良心拷問,所涉每個人僅就事論事,沒有主觀評斷,談不上得罪,再說,在宏大體制敘事之下,每個人的所謂「毛病」也是通病,更與個人本性等無干。況且,我這十年可能是本院黃金的十年,現在的學院領導層全面換血,「人不能兩次跨入同一條河流」,本文所指的法學院已是昔日的全然不同的另一個法學院了。

我在前面已交待了,大體上我離職有兩個原因,個人性情和體制環境,還有一點,就是一些偶然事件的匯合,最終觸發了我選擇在這個時間上遞交辭職信。想到這些偶發因素也是比較複雜,更有波折驚險的一面,遂再準備寫一篇以詳細記錄這人生一頁,記下這兩年的苦辣辛酸,無奈與決絕,描述這些個人事件背後的社會語境,同時也展望自己將來的去向,看我所謂的「第二輩子」應該是個什麼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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