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留下的記憶一直是灰色的。
不知為什麼,弄堂里看出去的天空從早到晚灰濛濛的,永遠看不透似的。藍色一直停留在書本的課文里,有時也儲存在一次鄉間歸來的印象中。陽光有過,但很少燦爛。夏天有雲的日子灰色依然,烏雲、白雲、夕陽里的彩雲無不蒙上一層淡淡的灰色,有一點壓抑,但很快釋然,日子久了竟也漸漸地適應習慣。再說句實在的,那年頭我們小孩子很少注意天空是什麼顏色的。
弄堂里的地面永遠是深灰色甚至是黑灰色。早年蛋疙路的日子對孩子多少還有點留戀,一塊塊雞蛋鴨蛋鵝蛋大小不等但絕對光滑的石卵,不規則地躺在黑灰色的泥土裡,坑坑窪窪高低不平,騎自行車會震得屁股發疼。不過,那是打玻璃球彈子的最好場地。每逢下課或假期里,男孩子們便聚在一起,在弄堂的蛋疙路上忘情地玩打玻璃彈子,直到母親或外婆跑出來喊吃晚飯,小弄堂到大弄堂地找,一旦找到,邊抓着孩子的髒手邊罵罵咧咧,罵的內容永遠是"沒出息""長大了去看弄堂"啦,這裡的"看"要讀平聲,是看管和看守的意思。可惜壞景不長,淡灰色的水泥地面很快代替了蛋疙路,歷史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平整的水泥地成了孩子們新遊戲的天堂:滾鐵環,刮紙做的"豆腐格子",用粉筆劃線"造房子",抽"賤骨頭"(一種木頭削成上大下小的陀螺)⋯⋯玩得不亦樂乎。
弄堂里的牆壁本來是白石灰水刷的,剛刷過後的一小段日子裡,會感覺白得耀眼刺目。很快,因為密度很高的居民每天清晨的煤球爐(後來進化到煤餅爐,北方人稱煤餅為蜂窩煤)、火油爐、炒菜的油煙、龐大的抽煙人群且多為低檔劣質煙產生的煙霧,日復一日的熏燃,加上自然的風吹日曬,南方黃梅天的潮濕的腐蝕,弄堂里的牆壁很快變色了。白變成了灰,淺灰變成了深灰,或者深淺夾雜。人夠得到的地方,塗滿了各式各樣的文字圖案,成熟的,幼稚的,政治的,文化的,高雅的,低級以至下流的⋯⋯終於熬到"五一"或"十一"的節慶將臨,再或者上面有什麼人要來視察,本弄堂所屬的居民委員會便派人來將牆壁全部刷白,然後開始新一輪的變化。
弄堂里的故事大多也是灰色的。說它灰色,是說這些故事既不悲壯輝煌,也不過於平淡。住19號當過藥劑師的阿鶴父親,因為在"三反"時說了幾句不合時宜的話被開除公職,此後一直閒散在家。他每天用包中藥的紙做紙盒,小紙盒放進中紙盒裡,中紙盒放進大紙盒裡,越做越多,越堆越高,然後放進煤球爐里燒掉,然後開始新一輪的循環。住27號天天喊餓的蘇北人"大羅卜",某天穿了一身肥大但簇新的軍裝,喜孜孜告訴我們要到新疆好地方吃哈密瓜葡萄乾了,讓我們這些小孩子羨慕得要死,幾年後他回來說他在新疆吃過的苦一般人想都想不出。一板之隔的鄰居小桂枝的後爸突然刑滿釋放回家,罪名是做過掮客——生意介紹人,老婆早跟人走了,他唯一的嗜好就是下象棋,一次贏棋後腦溢血身亡,死後在他睡的破棉絮里抖出一迭畫報上剪下來的女人圖片。
好幾年前就聽得有人驚呼上海的弄堂正在消失,正在為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所取代。近來聽說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這種消息對我這般年紀的人來說,欣喜之餘,多少還有些傷感:我們的後代以至後代的後代,還有誰知道我們以及我們的前輩曾經擁有過的那些弄堂的記憶。弄堂,看來只能定格在記憶里了,而弄堂里的記憶也只能定格在灰色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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