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停水成為一種日常

小晝
2024-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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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兆

人們已經很難準確講出,家裡的水龍頭是從哪天開始經常沒水的。與停電的瞬時性不同,缺水的狀況是一點點影響這座縣城的。

付麗是在連續一周多沒有瑜伽打卡之後,才意識到家裡真的已經停水一段時間了。去年十一假期後,付麗家所在的良瑜小區成為黎平縣停水最嚴重的區域之一,她住在19層,那段時間家裡突然多了兩個紅色的塑料大桶,突兀地擺在衛生間和陽台,和家裡精緻的裝飾格格不入。她問公婆才知道,白天她出門上班後,家裡經常停水,一停就是半天。

付麗是黎平縣城一所學校的語文老師,生活極其規律。她每天5點多起床,先跟着手機視頻練半小時瑜伽。女兒今年剛讀一年級,公婆住得不遠,走路二十分鐘的距離。工作日一大早公婆就過來幫忙,一家人吃完早飯,收拾清爽出門,由公婆幫着接送孩子,待到晚上,再由付麗與丈夫「接管」女兒。

我在黎平一家兒童樂園見到付麗,7歲的女孩正在遊樂場裡蹦蹦跳跳,見我們聊天,好奇地跑過來。我問她,你知道家裡停水嗎?她大聲回答,知道。我繼續問怎麼洗手呀,她斜着頭想了想,跑開了。付麗笑笑,女兒每次開水龍頭沒水,站凳子上大喊,「爸爸來修」,她以為是水龍頭壞了。

黎平有句俗話,「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大部分年頭,黎平雨量並不少,有時算得上充沛,但降雨不均勻,雨來得快、去得快,地勢有落差,存不住水,旱情因此最早出現在高處村鎮。縣城也沒有大江大河經過,只西側山外有一條三什江,東邊建了五里江水庫,南邊是楓樹屯水庫,還有一些小水庫,匯集山澗的水。一遇乾旱天氣,黎平就成了一座「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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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縣城不同區域的居民,關於停水的記憶也不一樣。黎平縣城呈長條狀,南北縱深,夾在群山之間,總體地勢南高北低,城南與城北相距二十多公里,自來水經山頂水廠二次加壓流入城區,一旦水不夠,地勢高的城南就會率先停水。付麗家的良瑜小區就在城南。

即便在同在一個小區,不同樓棟與樓層,因連接的自來水主管道不同,供水情況差異極大。良瑜小區一位居民在業主群中翻找,最早一條關於停水的信息是2023年10月22日,一位業主問,「20棟已經五天沒水了,有人家裡來水了嗎?」

群里有四百多人,消息一條接一條,7棟也停水了,4棟也停水了,5棟的業主說,「我們沒水,還沒(燃)氣」。小區內部幾棟洋房、其他樓棟暫時都有水。幾個小時後,物業工作人員回復,「正在解決問題。」他傳來一段視頻,一位工人在排查小區蓄水池,「水箱水位不夠,要兩個小時才開始供水」。

但兩個小時後,乃至整天,這位居民家裡一直沒恢復供水。接下來幾天,陸續有不同樓棟的業主在群里問停水的事情,物業沒再回復。這位居民住14層,她記得,最長停了整整一周,家裡一滴水沒來,後來一般間隔兩三天,能來十幾分鐘的水。

在城南開理髮店的阿森關於長時間停水的記憶更早,2022年8月,他住的這棟樓有兩個單元停水近二十天。夏天熱得異常,來剪頭髮的人比平時多,趕上中午和周末用水高峰,水龍頭的水明顯變小,顧客做頭髮,需要幾次沖洗頭髮上的藥水、泡沫,「特別耽誤時間」。後來徹底停了水,阿森的理髮店為此歇了兩周。但當時縣城沒有出現大面積停水,沒引起大波瀾,事後據物業解釋,「因為小區地勢較高,加上這兩棟樓自來水管道老化,維修工程太大。」

缺水的狀況其實早有預兆。去年春節回老家,阿森見堂屋裡堆了半屋子的紅薯,往年最多種半畝地,人吃一點,多的餵豬。阿森父母在村里種了一輩子地,趕上天旱,穀子秧長不出來,一天挑十幾擔水都不管用,全改種了紅薯,因為紅薯抗旱。河邊幾畝地還是種的水稻,收成減了半,原來一畝地能收1300斤,前年只有不到800斤。老人家念叨,天干唯一的好處是,長出來的紅薯,口感更甜。

在縣城周邊跑木材貨運的司機楊大哥印象深刻,2022年熱得不同尋常,一整個夏天都沒怎麼下雨,「下雨也是一點點,連土壤都打不濕。」而過去,春夏正是黎平雨水最多的季節。去年秋天,楊大哥去林場的路上,一大片杉樹枯死了。

近十年來,多家媒體曾報道,黎平縣多個鄉鎮、村寨受到水源供應缺乏的問題困擾。2023年黎平縣政府工作報告亦多次提及2022年以來的乾旱與縣城早已顯現的「工程性缺水」的難題——因特殊的地理條件,水資源分布不均,管理難度之大,伴隨城鎮化發展凸顯。

黎平城區沒有大江大河,2016年之前,當地開始改造城區一條「污水溝」西門河,挖出景觀河道,當地人稱「母親河」,修了管道從山上引水,建了公園,穿過城區。這兩年以來,受乾旱氣候影響,母親河變得乾涸,夏天只剩下幾個小水塘,裸露的河床越來越多。付麗去散步時,母親河中央被「開墾」出許多塊方方正正的菜地,種上了白菜。河道旁的花壇也是如此,一旁還插着木牌,「偷菜者吃中毒了,後果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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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水

停水半個月後,良瑜小區一個業主群里爆發了爭吵,因為有人「私自」安裝了「水塔」。這是一種不鏽鋼製的蓄水裝備,一般容量在1噸以上,常見於飯店、洗車房等店鋪和農村自建房的屋頂上,城市裡不太能見到。水塔一般加裝一台家用抽水泵,通過自動抽水灌滿水塔與二次加壓,以免水壓不足時用水不便。

一位物業工作人員告訴我,換做平日,小區里住在頂樓的居民,偷偷裝了也就裝了,「只要有地方擺,不影響其他業主就行。」但在水少的日子,這很容易就成為激化缺水恐慌的導火索。眼見業主們吵得不可開交,物業只能強行拆了一個「私自安裝」的水塔。

在黎平,走訪大街小巷,經常能在水管邊上看到一台藍黑色水泵,連接的「水塔」大多安在樓頂。很多五金店門口擺出水塔售賣。一位五金店老闆說,水塔並不是主營業務,又占地方,往年都堆在庫房裡,一個月最多只能賣幾個。但在去年,光十月份就進了四批貨,每次二三十台。多了很多小區居民來買,沒地方放,就擺在廚房和衛生間外的生活陽台上。

一開始人們也不知道要存多久的水。去年十月,停水的第一天,物業通知只是臨時停水,阿森沒做任何準備,他也沒怎麼擔心會停很久,覺得晚上水肯定會來。晚上水確實來了,他把家裡的桶都裝滿,特別是兩個100升的大桶,是以前停水時買的。沒想到第二天也停水,上午接待完幾個洗頭的顧客,店裡只剩小半桶水了。下午還是停水,他在朋友圈發:店裡可以干剪(不洗頭),10元一位。

接下來,有時隔一兩天來一次水,有時三四天,最長的一次整整一周沒來水。阿森住在一樓,只要這棟樓來水,肯定先經過他家。來水的時間也極不確定,有段時間是早上四五點來,有時是下午,也可能是深夜,幾乎從來沒有按照物業通知的時間表,後來物業也不發通知了。只要聽到小區裡有動靜,群里有人喊一聲,哪怕是後半夜,阿森就會和其他居民一樣,趕緊起來蓄水、洗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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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來得突然,去得匆匆,有時來半小時,有時只有十幾分鐘,沒趕上是常有的事情,只能等下次。後來阿森乾脆把家裡水龍頭都打開,大水桶挨着小水桶,水桶挨着水盆,高低錯落,趕上他沒注意,水滿溢出能流到水盆里。不過「溢出」的機會很少,因為水流很小,只如筷子一般,「一個水龍頭能接滿一桶水已經非常幸運」。

到了高樓層,水流就變成滴滴答答,甚至還沒接上,來水的時間已經結束了。付麗家裡,燉湯的砂鍋、裝苞谷酒的壺都派上了用場,女兒的洗澡盆也裝上了水。兒童樂園一個員工就住在附近小區的七樓,一來水,鄰居一個電話打來,她馬上「偷」跑回家接水,順便搓一下衣服,「跟打仗一樣」。

更多人要上班,不可能隨時趕回來接水,家裡也沒人留守,生活用水成了大難題。社區設置了便民取水點,5噸的白色塑料水桶,連接四個水龍頭。消防車每日一送,上班的人晚上回來還能接點水。

2022年,停水變得愈加頻繁後,居民首先將憤怒的矛頭指向物業公司,輪流打投訴電話。偶爾能奏效,更多時候只能等着。物業公司回復是管道、自來水廠的問題,又說是因為良瑜小區修建時挖的蓄水池太小。據一位業主不完全統計,2022年一年,良瑜小區因此換了四波物業公司工作人員。

消防車是從去年10月底開始進入小區送水的,連清洗道路的灑水車也被派去支援送水,頻次不定。阿森的理髮店正對着小區廣場,早上天剛亮,就能看到許多老人帶着水桶來等水,幾個人擠作一堆,還有人帶着手推車,推車上能放四個桶。白天,年輕人上班去了,老人們領着孩子繼續守着。

終於守到消防車來了,人們就一涌而出去「搶水」。一輛水車大概只能供應五六十戶,因此,帶多個桶的人會被旁人指責,被指責的人自然不服,「家裡人多,有的加老人六口人,沒辦法」,阿森說。不過,更多的人一次頂多打兩桶水,以免影響後面排隊的人。那段時間,消防車送來的多是河水、水庫里未經處理的水,渾濁、甚至帶了點魚塘水藻的味道。消防員提醒,「這水一定不能喝,只能沖廁所」。

直到去年11月,城南的停水還在持續。五金店老闆說,原本裝安裝的活兒包給一位師傅,那段時間忙翻了,有一天上午突然說幹不了活了,因為他自己家已經停水十多天,那天他要去城外的五里江水庫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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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阿森意識到,供水可能短時間內正常不了,他又去買了兩個大水桶。小區附近的小賣部里,最大號的水桶賣完了,補貨後價格從三十塊漲到了四十多,因此,很多業主開車去城北的批發市場,甚至找水產加工的店買。家裡空間有限,不可能放太多桶,有人把一個紅色的大桶放在了走廊,占了半條道。一開始其他鄰居有點意見,後來眼見停水遙遙無期,也沒再說什麼。

阿森始終沒敢裝水塔,小區一位女業主說,一停水就擔心自己家的水塔被拆,每天都要跑到樓頂去看看還在不在,「(人)都暴躁得不行。」儘管大家心裡都清楚,停水與水塔並沒有什麼直接關係。那位物業工作人員告訴我,物業也沒什麼好辦法,只能通知禁止小區再安裝新的水塔,一經舉報就拆除。

神魚井

縣城邊山腳下蓋了一片自建房,很多居民在院子裡打了井。一家小賣部開着門,老闆坐在櫃檯邊烤火。他家打了一口井,也接了自來水管道,水費比縣城小區便宜一些。去年自來水常停,但井水沒幹涸過。周邊居民常來洗東西、提水,打聲招呼就行,也順便買一包煙,帶瓶醬油。老闆嗓門兒亮,擺擺手,「來提水沒事的,井水也不要錢」。

在黎平幾日,我每天都會出去找井,重走停水時人們找水的路程。神魚井是最容易找到的一口古井,在黎平古城景區對面的巷子裡,鬧中取靜之地,已成為一處景點。一旁石碑上刻着神魚井得名的傳說:相傳,早年井裡有五色紋魚,附近權貴人家撈出油煎,魚半邊已煎糊,但魚還活着,井水亦猛漲作浪,直到把魚放回,井水才恢復平靜。

去年因為停水,神魚井重新變得熱鬧。早上五六點鐘,人們從縣城許多方向而來,深夜才安靜。打水的,拉水的,甚至有人背了一背簍的髒衣服,坐公交車過來洗。神魚井不遠有中學,停水的幾日晚自習,老師帶着寄宿生去提水,大家帶着盆、桶,排着隊接水,再說說笑笑走回學校,「比自習有意思多了」,一位女生說。

袁大爺家住神魚井附近。20多年前,他家住在周邊山上,村里缺水,以前沒修路,白天在坡地上種地,晚上還要點着火把、打着手電筒去擔水,有時要走很遠。於是他知道,靠近水源是最重要的。

等從山上搬下來到縣城,袁大爺選了最靠近井的一塊地基。哪怕有了自來水,他們也習慣用井水洗菜,井水冬暖夏涼,更是街坊平日聊天的地方。

這些年來,神魚井邊冷清了許多,年輕人早已適應了現代的生活方式——在縣城,人們的用水依賴自來水供應體系。來自楓樹屯水庫、五里江水庫,以及由三什江供水的三個水廠,通過密密麻麻的自來水管網,構成這座縣城肌體運轉的毛細血管。

直至天旱,水庫沒了水,古老的水井又派上了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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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平縣誌記載,黎平城區原本有72口古井,供養全城居民,直至1986年自來水公司正式供水才廢棄使用。神魚井最為有名,因為水源豐富,一度可供半個城居民用水,沒有乾枯的時節。隨着多年來的城鎮化建設,這口古井經歷多次波折,周邊修路蓋樓,幾度挖斷了水脈,政府出面維護才得以存續。

去年10月初,宋善祥發了幾段自己清洗神魚井的視頻,播放量從往常的幾千漲到十萬。很多本地年輕人留言問井在哪裡。宋善祥今年37歲,開了一家家政公司,這是他第一次接到洗井的業務,客戶是神魚井所在社區。

和很多當地年輕人一樣,因為停水,宋善祥才第一次知道神魚井的存在。清洗那天,兩台抽水機抽了一個上午,水終於見底,露出井底的許多硬幣與雜物。他和兩名工人下井,用打磨機削掉青苔,最後清理上來足有60多斤。清理過程中,神魚井一角一直在冒水,出水口有奶茶杯口那麼大,他在岩石下摸到了一條金魚。

圍觀的人極為重視,拿着桶上前接。人們說,只要井裡魚還活着,井水就能吃。這是古人的智慧。

年初一個傍晚,我和宋善祥又去了一趟神魚井。背着孩子的女人在井邊洗菜,還有人正清理一隻剛殺死的活雞。井底又多了幾枚硬幣,還能看到一條金魚。井邊土地廟裡供奉着土地公與土地婆,香火尚未燃盡。袁大爺說,「井邊香火不斷的,才能保佑黎平人有水吃」。井邊貼了一張紅榜,是社區組織的清洗神魚井捐款公示,很多居民捐了款,不拘多少,1元也能上榜,附近一家公司捐了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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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水日久,黎平縣很多井都被重新重視起來。另一處老挖井,我找了許久,居民也說不清楚具體方位,轉了幾圈,直到一位環衛大哥領着我過去。他就住在附近,老挖井廢棄多年,早已被下水道污染,天熱時聞得到臭腥味。前幾天剛翻新好,工程量不小,挪走了下水管道,修了三個新的井口,洗東西與飲用的井口分開。

60歲的吳阿姨開了一家食堂,專辦酒席。當地多是流水席,辦兩天,上午11點開始,送禮的人到了就得有飯吃。二三十桌,用水量大,她在屋頂上裝了三個1噸的水塔,可一停水也歇菜了。停水的兩個月,她常去神魚井挑水,走路要十幾分鐘,她一肩一個20斤的水桶,一天要挑20多趟。

上山下坡,水一晃,重心不穩,更加吃力,第一天下來,她的腳和兩個肩膀都腫了,只好喊了兒子請假回來,開車幫着拉幾趟,車裡能多放幾個桶。

後來,吳阿姨乾脆去買了抽水泵,每天早上請街坊開三輪車把水塔運到神魚井附近,用水泵抽滿水,再拖回來。水塔重,需要兩三人幫忙才能抬上車。街坊都是老熟人,不好意思收錢,吳阿姨就塞一包煙。她說,除了小時候在農村生活,幾十年沒有為水發愁了,沒想到住在縣城了還是得挑水。

缺水留下的印記

即便是停水最嚴重的那段時間,付麗也沒有太擔心過,「一個大縣城不會停(水)太久的,到處都在想辦法。」事實也的確如此。停水一個月左右,除了居民們立刻能感知到的——每日安排4輛應急車機動送水,並在大型小區安放1-2個固定水箱外,2023年11月17日,黎平啟動了應急供水工程,新建的城南臨時水廠正式投入運營,優先供給包括良瑜小區在內多個缺水嚴重的社區。這樣一來,城區就有了四個水廠供水。

不過,據北青深一度報道,面對全縣每天3萬方的用水量,整個縣城供水缺口仍有五六千方。對於這個用水缺口,付麗有切身感受。八年前她在城南買房時,附近只有良瑜小區一個封閉式管理的小區,而現在這一片儼然成為商圈,學校、超市與兒童樂園一應俱全,起了幾個簇新的現代化小區,樓棟都在20層上下。

更外圍是幾片扶貧搬遷的安置小區,地勢較高,也是去年停水的「重災區」。黎平曾是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貧困人口最多、貧困面積最大的縣,直到2020年全縣脫貧。2018年以來,易地扶貧搬遷超過八千戶,帶來城區人口劇增,用水需求量劇增。目之所及地,整座縣城都在發生着巨大的改變。

今年我到黎平時,城區大面積停水已經成為了過去式,只間或有小區域短暫停水。人們告訴我,從去年12月中下旬起,連續三周下雨,水庫的水蓄了起來,人們的生活基本恢復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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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停水留下的記憶不曾消失。應對缺水,這裡的人們早已有了豐富的經驗——蓄水、找井、挑水,小區的小賣部都賣桶裝水。從老家回來後,阿森的車後備箱一直放着四五個水壺,有大號的礦泉水瓶,也有洗乾淨的塑料油桶。在外面旅遊、走親戚,他都會開車拐去南泉山接點水帶回家。

節約用水的常識被無比具體地落實到生活的細節里。聽到女兒沖廁所的水聲,阿森會大聲提醒,「輕輕按一半就行,不要浪費水。」以前家裡的衣服每天都洗,現在要攢幾天,湊一起開一次洗衣機。理髮店需要頻繁拖地,缺水後,他不捨得拿水拖地,就買了一箱一次性拖地濕巾應急,打掃乾淨頭髮,再噴一些酒精。

付麗家也是一樣,洗衣服的周期也從每天一次變成了一周一次。水都儘可能要循環利用,不同顏色的桶各有用途,洗漱後的水還要用來沖廁所。連每日洗腳水都會保存下來,哪怕她此前有些潔癖。

當缺水一度成為新的日常,人們必須接受一套更隨機的時間表,這意味着生活選項的重要性要重新排序了。付麗在心裡列了可選項和必選項,比如健身,一定是最先暫停的。隨着停水愈久,可選項越來越多,他們可以不在家吃飯,不洗碗,也可以幾天不洗澡,但生活必選項得保障——洗漱、沖廁所。

去年11月,城南停水快一個月的時候,因為擔心家裡的衛生狀況會影響孩子身體,阿森決定「逃」去鄉下。他帶着妻兒開車回了村里,還帶上了兩個洗乾淨的油桶和一袋髒衣服。

儘管村里也缺水,至少能保障每日生活用水。多年前政府組織找水源、修水庫、接管道,村里家家戶戶通了水,在夏天、冬天的枯水期,水庫有人專門管閥門,每天早中晚開三次,其餘時間閥門就關着。

我問他,回村的那些日子都做了些什麼?阿森想了一會兒,當時秋收已經結束,村里年輕人多不在家,見他回來,父母都很驚訝。平日理髮店裡忙,父母喊他回家他總說沒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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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森說,他做理髮師這麼多年,都沒給父母理過頭髮,母親是齊耳短髮,她自己兩剪刀就剪了。這次他想給父母理個髮,卻發現工具沒帶回家。在老家的日子裡,父母扛一把鋤頭早出晚歸,在菜園忙個不停,種白菜和蘿蔔。他去地里喊他們吃飯,父母忙叮囑他,別踩地里,弄髒鞋。

也是這一次,他發現父親變得更矮了,背駝了許多,是長期勞作留下的痕跡。母親呢,永遠有忙不完的活兒,一家人吃飯了,她還忙個不停,餵雞、剁豬草,喊好幾次才端上碗。這是父母的日常,卻是他第一次看到心裡去。

在老家歇了兩周多,阿森帶着妻兒又匆匆趕回了縣城,他在小區開理髮店,做的多是熟人生意,關門太久,客人就換地兒了。那段時間,常有老顧客給他發微信,今天能不能做頭髮?這讓阿森很焦心,在老家也待不踏實。

回了縣城後,阿森看到,小區里貼了許多傳單,倡議居民節約用水。城南一路上都是新的樓盤,坐出租車時,司機會熱心建議,現在看房一定要問兩句,小區接的自來水管是哪個水廠,有沒有蓄水池和二次加壓設備,「不然你住幾天就知道,滋味可不好受。」

母親河邊上的酒店高層,窗戶外能看到一整條河道,水面上飄着綠油油的葉子。當地人告訴我,這是之前河道幹了,老人們在河中心種的菜。河道里土壤肥沃,因此菜長得特別好,後來終於下了幾周雨,菜全淹了。

河邊有一家廢品站,每天傍晚都有老人撿了一蛇皮袋瓶子送過來,換幾塊錢,聽我問起種菜的事情,擺擺手。夜幕垂垂,老人們趕着回家燒晚飯。一位老人說,「淹就淹嘛,不值幾個錢,有水才是好。」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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