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最後一天,被國產新能源造車賭局拋向半空的人仍未落地。
二十天前,承載着百度造車夢的極越汽車跌出國產新能源汽車牌局,數萬車主、墊資數十億的供應商們、五千多名員工一腳踏空,微小個體們押注命運換來的承諾,脆弱得如浪潮下的泡沫。
12月11日下午4點前後,國產新能源汽車品牌「極越」CEO夏一平,先後以全員信和視頻會議的方式,對內宣布極越進入「創業的2.0階段」。隨後,極越品牌實際經營方「集度科技」在上海總部、北京和武漢分公司的員工,陸續被團隊直屬領導口頭通知:12月16日是上班的最後期限。當天傍晚時分,極越在官方賬號對外公開全員信,雖稱一切都在「積極推進」,但對車輛售後跟服務、新車交付、供應商應付款等善後情況並未詳細說明。
人們形容這是一場「閃崩」——公司倒得太過突然。事發當天,極越官方直播間的主播們還在努力賣車,負責給直播間投流的供應商還在買流量、做運營,極越辦公室員工還在修改代碼,門店一線銷售也在照常帶車主試駕……儘管有敏銳的供應商從遲付的款項中嗅到了些許預兆,但有互聯網大廠背書,融資數十億的新能源汽車新秀就這麼說倒就倒了,多數人還是感到荒誕又離奇。
過去十餘天,水瓶紀元和十餘位極越員工、供應商、車主進行了或長或短的交流。在他們的講述里,互聯網大廠百度、民族企業吉利對極越的背書營造的高預期,最後導致了更大的落差感。如今有人仍在「百度造車」的舊夢裡泥足深陷,一些受影響的人仍堅持相信,極越汽車是「好產品」。
閃崩
12月24日,平安夜,雪花乘着冷空氣降臨北海道,李紅星一家卻失約了。早兩個月前,這家人就把酒店、機票和簽證辦理好了,日程里包含兒子6歲的生日,李紅星暢快地付了錢,他期盼感受童話般的北國風情,讓小孩在鬆軟潔淨的雪地里撒歡,這是觸手可及的中產生活。
這樣平靜的生活在12月11日的下午「原地」破碎了。這天,極越宣布進入「創業的2.0階段」,實際上是「原地解散」,李紅星的廣告公司今年的收入大頭幾乎都來源於這一家車企的推廣訂單,極越的「閃崩」,將所有依靠其生存的家庭拋向半空,李紅星比大多數人都更恐懼面前的墜落——他個人墊資數千萬,現在他服務的企業沒了,寫在合同里的應收賬款眼看着就要打水漂。
在國家政策支持的新能源造車浪潮中,極越一出生就備受矚目。對外宣傳的口徑中,這個新能源品牌獲得了民族企業吉利汽車和互聯網巨頭百度的背書,暗示其背靠雄厚的傳統造車產業,和「深不可測」的互聯網人工智能高新技術,就連企業官網上,對這款汽車的描述都用「高端智能機器人」這樣的字眼。極越CEO夏一平擁有海外博士學位,曾作為中國首個共享單車「摩拜單車」的首席技術官而馳名於風投圈。這個造車局是2021年攢起來的,如今從生產到銷售已經建立起完備的產業鏈條,從企業員工,到供應商,再到追求持續更新的「高端技術」的車主,數萬人牽涉其中。
剛聽到極越汽車「原地解散」的消息時,身在杭州的李紅星感覺腦袋懵了一下,他來不及去追問為什麼,一心只想着做點什麼挽回損失。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立刻趕到公司,翻出與極越的合作協議,然後組織公司員工和律師徹夜撰寫材料。24小時後,也就是12月12日晚上,李紅星開車從杭州出發,連夜奔馳趕赴上海。到了上海,已經是12月13日清晨,這個全副身家被捲入漩渦的供貨商沒有休息,徑直開車到上海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的辦公地,等待9點工作人員上班。
李紅星創辦的浙江星塘文化傳媒有限公司(下稱「星塘文化」)屬於互聯網營銷領域,負責為極越供應流量。身處直播經濟發達成熟的杭州,星塘文化今年的大部分業務是為極越運營直播間,通過廣告投放、買流量等方式向抖音用戶推介這款新能源車。雙方的合作始於今年6月,到了7月,雙方又簽訂了極越汽車年框投放(指一年內的廣告投放合作)協議。李紅星說,截至今年12月12日,他的公司與極越尚有3700萬未結款項,其中近2000萬款項公司已提前開發票給極越,但後者並沒有付錢。
在12月11日下午的全員信和視頻會議上,CEO夏一平並沒有直接用「倒閉」之類的字眼,而只是宣布公司「進入創業的2.0階段」。這種模糊的表述讓有的員工誤讀為「公司融到錢了?」但事實截然相反,公司內部迅速傳達了大裁員的消息,但員工失去工作的速度過快,用「大裁員」來概括仍有不妥。另一些員工提出的說法更為貼切——公司「閃崩」,全體員工「原地解散」。
剛看到全員信時,呂舟感覺自己被輕飄飄地從一艘大船上踢了下來。這名35歲的極越汽車銷售,在上海的房貸月供7800元,占工資的一半,妻子月收入不高,孩子10歲。踢走工作的大人物們坐在台上,呂舟覺得那些人在道德層面上不算體面,那封宣布公司倒閉的「全員信」沒把情況說清楚,也是不負責任的態度。「很空洞,就一封信,大家差不多該結束就結束,也沒有賠償、善後,我感覺就是拍拍腦袋這封信就寫出來了,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作用,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意義。」呂舟是四川人,在上海乾了8年的汽車門店銷售,他的上家僱主高合新能源汽車和極越情況類似,在今年2月宣布停工停產6個月,隨後裁掉了包括他在內的大部分員工。身背房貸的重擔,呂舟被裁之後沒有停歇,立刻加入了極越的門店。
呂舟身上已經有了底層職場人的麻木感。得知公司倒閉的那天,他堅持到下班時間才離開。第二天,12月12日,他一如往常按時去上班,卻發現門店被商場物業用一米欄圍住,禁止他人進入。他心知肚明,這是因為門店拖着11月的租金還沒交。
與呂舟的心態相似,在沒有正式離職或被解僱之前,集度的員工仍然在正常打卡上班,甚至繼續加班。「我今天還看到有同事發視頻說,『我們自家的同學還在調試,做離線版智駕』。今天也是周末,大家還是加班。」北京公司的研發人員慕涵說。慕涵在2022年年末入職集度北京分公司。「集度」是極越品牌的實際經營公司。2023年8月「極越01」發布前,慕涵負責訂單系統研發工作,後又負責了極越智能車機系統SIMO的售後反饋系統。他坦言,在12月11日之後,員工們仍然照常接聽車主撥打的道路救援電話,也及時響應售後反饋,但這些都不能代表極越已經復工復產,「這完全是員工自發去做的事情」。
慕涵是北京員工維權代表。他說,剛知道公司倒閉時,他的第一感受是生氣。「因為我馬上要在北京買房了。」作為在北京持續工作繳納社保的新北京人,如果在這個當口失業,可能影響到他的購房資格。另外,如果他要申請住房公積金貸款,因為失業導致的企業斷繳,將會令他失去貸款資格。
一邊上班,一邊維權,是「閃崩」前幾日集度員工的日常。
12月12日中午,呂舟到集度上海總部確認維權進展。他發現辦公樓外停了警車,「樓內聚集了很多人,有員工、車主、供應商,現場鬧的鬧、聊的聊,至少20來個人在開直播」。他回憶,只要員工直播間在談話間提及「極越」「維權」等字眼,不到五分鐘就會被強制下線,「也就是出一個聲量,你說有能有多大作用?其實也沒多大作用,只不過讓大家看起來更團結一點。」他提起,當時CEO夏一平也在上海總部,在會議室內和選出的員工代表溝通;呂舟看到夏一平偶爾出來上個廁所、吃個飯,然後又回到辦公室。
根據晚點報道,12月12日上午10點過8分,極越汽車CEO夏一平現身辦公室,他很快就被圍住,數位員工當場報警,要求限制夏一平行動,一些憤怒的員工讓他交出護照。隨後警察到場了。
12月12日和13日晚開始,集度上海總部品牌創意崗員工「馬尼翔」連續兩日在小紅書直播維權,他身後的文化牆上有集度的商標,身邊傳來另一位女同事直播講解的聲音。在工位上直播維權成了許多員工的下意識動作。「馬尼翔」自然不是真名,他給直播間取標題為「真的沒有拿極越微波爐」。但實際上,12月11日全員信發布後的24小時內,集度辦公室幾乎被搬空,微波爐、冰箱、辦公桌椅等公用設施都一度消失,但隨後又被追回,這些戲劇性的爭搶濃縮成一個叫「#極越微波爐」的條目,成了短視頻的流量密碼。12月13日晚的直播中途,有同事遞給「馬尼翔」幾個印有集度商標的紫色手提袋,他向直播間網友展示手提袋,隨後說:「有需要的寶子可以留言,順豐到付。」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回城南路2218號」成了另一個熱門詞條,綁定了極越大大小小几百家供應商。這個接待點在上海嘉定工業開發區虬橋村村委會裡,是相關部門為極越供應商專門設置的臨時接待地點,用來登記供應商的聯繫方式和欠款金額,距離極越上海總公司約900米。一位上海本地建築行業項目負責人在12月12日極越「暴雷」當天晚上就進入了極越上海總部。他指出,那之後,進入總部需要身份證和工牌登記,供應商們就再也進不去了。
據《21世紀經濟報》12月18日報道,截至目前,極越欠款總額為70億元,其中百度9億元、吉利26億元、銀行11億元,其他包括供應商在內的欠款達24億元。
12月13日上午,李紅星向上海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提交了申請仲裁的材料,卻因為「不能同時向多個主體提起仲裁」為由不予受理。然後他來到集度上海總部,跟着警方的引導,在政府相關人員處登記了欠款信息,沒有下文;他又回到杭州,向當地法院提起訴訟,目前已被受理立案。
李紅星翻遍與極越的合作,發現關於訴訟主體的「坑」早在雙方合作伊始埋下。他告訴水瓶紀元,和他的公司簽約的主體是集度科技(武漢)有限公司,日常溝通工作的則是集度上海總部的員工。在工商登記文書上,這些公司在股權關係上都與百度、吉利沒有任何關聯。因此李紅星不能「擊穿」集度這個訴訟主體,直接向其宣傳口徑中的吉利和百度兩大「股東」索賠。
更讓李紅星感到悲劇的是,他和其他供應商交流時發現,他可能是唯一一個個人貸款超過三千萬的極越供應商。「大部分(被欠款)的供應商,金額比較大的,背後要麼是國企,要麼是上市公司,要麼是很多個合伙人做了很多年,已經有一些積蓄了;小的供應商,他們做一些周邊禮品,(欠)一兩百萬、兩三百萬是最多的。那麼大金額,又是自有資金,背後沒有多個股東,也沒有上市公司背景,也沒有國企背景,只有我。」
預兆
李紅星曾是字節跳動的員工,參與過今日頭條汽車業務的廣告投放。在字節跳動工作近七年後,四十多歲的他決定離職創業。他形容離開大廠是因為自己「心懷夢想」,再加上業務和資源方面的積累帶來的自信。2022年4月,李紅星從字節跳動離職,先是和同行合作為品牌客戶在抖音購買流量,後又在2023年11月正式單幹,創建了星塘文化。
和極越的合作始於2024年6月,那時雙方簽訂了代運營服務協議,星塘文化負責抖音「極越官方直播間」的代運營以及代播工作,每月合作款項約為50萬元。創業兩年多,這樣量級的品牌直播間合作,李紅星接過不少,當時他認為,極越的「產品力」比其他同價位汽車更加突出。李紅星介紹,剛試水抖音直播推廣的第一個月,極越汽車的銷量從200餘台漲到了近2000台,這令極越公司內部信心暴漲,決定加大抖音直播間預算。
他們聯繫了包括星塘文化在內的五家直播間服務供應商,組織了一場年框投放(指一年內的廣告投放合作)招標,星塘文化中標,雙方於7月簽訂協議。協議約定,接下來的一年內,星塘文化負責極越汽車官方及所有門店抖音直播間的投流工作,包括抖音「極越夏一平」直播間;買流量的開銷先由星塘文化墊付,項目結束開具發票後的45天內,極越支付款項,前後加起來賬期在3-4個月。
創業兩年有餘,這是李紅星獲得的最大一筆訂單。他坦言,極越背後的百度、吉利兩大投資方是他的「定心丸」。為了配合好極越的工作,他新招募了十來個員工,專門負責極越抖音直播間的代播和投流工作;今年9月「極越07」新車上市,極越對抖音直播的投流預算提到了每月超千萬元,知道這個消息後,李紅星抵押了自住房,向銀行貸款1000萬,又以個人名義向親戚借款2000萬,墊付了投流費用。一切都像摁下加速鍵,直到11月,極越開始難以支付合作款。
捲入「閃崩」旋渦的人都並不清楚極越公司內部在發生什麼。尤其是自墊資金的供應商們,他們正在奮力為自己對「百度造車」的過度預期買單。
趙利所在的施工單位與極越簽訂了年框合作協議,拿着十多個極越門店項目,自稱墊款金額780萬。「閃崩」之前,極越通過派單郵件向他們「開」的「單」一直未停,「這兩個月格外多」。雖然,這些11月起新開的項目都卡在了極越內部的申請流程里,「不知到哪一個部門就暫停了」。
10月份起,他們再未收到工程款款項,但這在行業中其實也算「正常」:從項目結束結算,開票,再提交發票進入撥款流程,過程很漫長。到了11月底,趙利的公司在深圳、重慶、昆明對接的已開單項目也被叫停,極越工程部對此的解釋是,公司內部換了採購人員,對門店(設計)的理解不一樣。也是在11月,趙利的公司里另一位負責人還被告知極越首席財務官「出差」了,要他們幫忙代繳物業意向金。
其餘項目陸陸續續在10月至12月完成施工。趙利告訴筆者,他們負責的極越湖南長沙萬象城門店在12月11號剛剛完成驗收,上海寶山區一家門店「完成了90%」,只剩燈具、油漆、保潔,在極越閃崩後,只能由自己的工作人員幫忙守着場子。出事時,他們給十幾個項目門店的物業方都交着押金,還幫極越代繳了「管理費」。
回頭復盤,供應商們才讀出了更多預兆:11月中,趙利完成施工前,按照約定,要將展示用的充電樁也裝到門店牆上。但活做完了,充電樁卻還沒到,被生產商告知是「缺貨」了,「可能他們更早知道(極越)是要爆雷」。另一位供應商駱軍所在的貿易公司為極越商城提供禮品,雖然賬期是11月底到期,但10月就發現對賬系統總出問題,「那時候就感覺有點不對」。另有工程項目諮詢公司去年的項目在今年1月就到了賬期,卻始終未獲得全額支付。
在供應商展示的群統計表單中,水瓶紀元看到,另一家「上海豆源建築裝飾工程有限公司」登記欠款金額高達4800萬。聊天中,供應商們透露,大部分施工項目是豆源的,豆源已經不願意弄了,和極越一直在拉扯,直到「11月終於結算完,(極越)說要付款了,就崩了」。這位替豆源訴苦的上海本地建築供應商的最後一筆極越項目付款也停留在2024年9月29日。
廣告投放供應商張爽提起,她的丈夫多次告訴自己,做廣告行業,看起來很辛苦,忙前忙後,其實就是一個「墊資業務」,「淨利不如一個大額理財」。
張爽與多位其他供應商都向水瓶紀元表示,極越45天的賬期,無論在傳統還是新能源汽車行業,都算短的,其他最長的賬期能到一年以上。能夠經人介紹,進入供應商庫獲得業務,對於供應商來說已經很不錯了,很難再去爭取縮短賬期或預付。水瓶紀元了解到,有的供應商曾經也給吉利控股的另一電動車品牌極氪汽車提供服務,但中標價格一輪輪變低,像比亞迪這樣穩定盈利的大車企也會每年要求老供應商降價。盒馬超市的裝修業務利潤也太薄,趙利的老闆曾經中標,但到最後,利潤也就夠養養工人,老闆做不下去了。
這些「墊資業務」賬期長、利潤薄,一旦出現「爆雷」,供應商們只能被動接受。
駱軍從2021年年底開始給極越商城供貨。極越支付及時,甚至會提早付款,「星期一到期的賬款,前一個星期六就支付了」。但11月25日,最後一筆欠款過了賬期,「我們逼得很緊,每天發催款函,也沒什麼用。」雖然駱軍只在極越產生了150萬元的壞賬,但她指出,目前最急的就是欠款幾百萬的私人小老闆,「大公司大不了年終獎沒了,私人企業主就是傾家蕩產」。
駱軍入行5年多,對新冠疫情的衝擊記憶猶新,由於小公司難以低息借到大筆貸款,她以更高的利息在外面借貸才勉強熬過那段時期,後來賺到錢也不停地還,目前公司年資金體量在一、兩千萬級別。今年上半年,她還經歷了高合汽車的破產,造成260萬壞賬收不回來。如今加起來,400多萬沒了。「經歷一家我們還能撐一撐,經歷兩家真的撐不住了」。她說她名下已無更多資產,現在連房子都是租住。說到激動處,駱軍聲稱,這次賬再收不回來,自己也要破產,就此不做了,就算失信或遭查封,她也不管了。
駱軍說,接連經歷了幾家車企破產的供應商身邊不止一家。張爽丈夫的公司,甚至在高合汽車之前還在恆大汽車產生了壞賬。但張爽表示,其他公司爆雷都有預兆,比如高合在付款日雖然付不了全款,但也會陸續「給一些」,供應商有了心理預期,下次也會要求更高比例的預付,直到公司最終破產。與此同時,公司可以同時和自己的供應商談,這筆款已經變成壞賬了,請對方稍微打點折,如果是長期合作方,也願意「咬咬牙、一起抗過來」。所幸,此前產生壞賬只有小几百萬,如今極越的爆雷毫無預兆,金額又超過千萬,面對明年可能更為慘澹的市場,和廣告行業每年上半年的業務淡季,她非常擔心盈利補不上虧空。
馬上就到年底,供應商們非常擔心無法對自己的下級供應商和工人們交代,這個影響馬上會層層傳導下去。在他們看來,極越事件如同一場「詐騙」,背後的實質控制方百度與吉利必須承擔責任。但大家也明白,在層層法律構架設計下,追責幾近痴人說夢。「工人也會說,我跟你要錢,我跑(百度)那邊幹嘛!」一位監理方負責人跟着他合作項目的供應商連着幾天在上海,卻感到非常無奈。
主角與配角
不論是供應商和觀察人士,還是普通的員工,他們大多都將極越的失敗指向公司高層的經營策略失誤。但不容忽視的是,監管部門對資質的要求令民營企業百度失去造車主導權,進而失去投資熱情,也投射了當下營商環境根源性的問題。
實際上,極越「閃崩」的裂隙,從成立時的資質爭議中可見一斑。2016年底,國家工信部頒布《新能源汽車生產企業及產品准入管理規定》,要求造車企業必須首先獲得國家發改委批准的投資許可,再經過工信部批准,才能拿到新能源汽車的生產資質文件。這之後有意入局新能源汽車行業的公司,往往通過代工或收購的方式開始造車。2022年初,工信部又出台《關於開展新能源汽車委託生產試點工作的通知》,對代工模式提出明確要求,即委託企業和受託企業都必須具備生產資質才能代工生產,這被稱為「雙資質」要求,為初創新能源造車企業設立了更高的門檻。
據媒體報道,2021年3月集度成立時,百度本想自主造車,吉利僅為代工廠,但受2022年初的新規影響,直到2023年中集度公司都未獲得「委託企業」的生產資質,彼時距離集度的首款概念車「ROBO-01」發布已經過去一年。無奈之下,百度成為配角,將造車主導權託付給吉利,2023年8月,吉利公司旗下子品牌「極越」替代「集度」,首款概念車也更名為了後來的「極越01」。
據《晚點報道》引述多位百度人士觀點稱,「極越」出世後,百度在極越的角色已由主導,變為了「技術供應商」,其意願投入多少資源來做智能駕駛,已成為難題。在2024年9月的「極越07」上市發布會上,百度創始人李彥宏甚至未上台發言。
很難斷定資質問題引發的身份困境,直接造成了百度停止了對極越的投資。另一種猜測是,極越汽車由於銷量不佳,其財富高度依靠融資——多數來自百度的投資,現金流出現問題,導致百度決定撤資「止損」。據《國際金融報》報道,極越「閃崩」的導火索,是百度撤銷了約定在年底的30億注資,原因是發現極越公司有一筆高達70億元的財務窟窿。根據百度財報,其累計投資集度公司約88億元,但極越汽車銷售表現平平。
今年上半年,極越單月銷量最高1001輛,累計銷售僅2700輛,月均不足500輛,7月後其銷量開始增長,銷售1143輛,8月銷售2117輛,而其銷量的高光要從「極越07」上市後算起,9月、10月分別銷售2605輛與3107輛。但即使銷量上漲,極越也遲遲無法實現自我造血。
極越「閃崩」後,集度老員工、自稱負責極越產品研發的「極越司胖」在網上發布「極越閃崩事件復盤」一文,被稱為與夏一平朋友圈道歉「小作文」對應的「大作文」。文中,他詳細敘述了從無法獲得造車資質起,百度對造車的熱情如何逐步喪失,而2023年8月起上市的「極越01」又如何喪失了營銷窗口期,被迫在2024年再開始集中宣傳。「極越司胖」稱自己親手處理了許多原集度客戶的退單,自己2023年年終獎也被砍半。
「極越司胖」稱,到了2023年底,以極越原首席財務官劉吉寧為代表的財務團隊已提出現金流不健康的預警,但也是在此之後,集度規模從3000人擴張到5000人,其中,上海總部產研、運營3000人左右,員工人數是月交付車輛為1.5倍的另一家新能源車企總部的三倍。據《中國證券報》此前對極越內部人士的採訪,劉吉寧在2024年國慶假期之後開始休假,隨即離職。
變局需要大將。CEO夏一平似乎很努力,其表現卻不被員工所認可。「極越司胖」在12月17日晚間的一場小紅書直播中指出,夏一平與股東在2024年4月份簽訂了一份「對賭協議」,其中規定,夏一平需要實現2024年下半年月銷量3000台、12月份5000台的結果指標,同時定期向股東進行匯報。他認為,這些匯報任務是夏一平進行大規模抖音直播、對一線銷售團隊進行成倍擴充、甚至開展「只賣出20輛車」的出海業務的動機。結果並不令人滿意。
這場直播在集度上海總部辦公室內開展,直播時,「司胖」將手機鏡頭轉向了右側售後,幾位「一線銷售代表」就坐在那邊。他繼續說道,「很多一線銷售員工,實際上非常無奈,因為實在沒有人走進門店。」在此基礎上,相比于吉利旗下「表兄弟」極氪汽車銷售人效(每個員工的績效)接近每個月五單,極越銷售月銷售只接近兩單。
水瓶紀元在上海、北京門店的採訪側面佐證了「司胖」的觀點。在上海五角場合生匯商城內,極越租下商城大門位置的原奔馳門店,與蔚來、理想、阿維塔、極氪四家新能源汽車公司處於同一區域,裝修行業供應商趙利稱,這是極越「2.0」門店第一家樣板店,要給後面的「打個樣」。極越歇業後,該區域另一家門店的銷售人員向水瓶紀元證實,自己店裡人均銷售單量雖然到不了人均五單,但也比極越要「多多了」。據他觀察,從今年9月極越開業起,毗鄰幾家店鋪的客流量明顯更多,營業情況「肯定要比他們好」。他還從極越店員處了解到,目前,極越還欠着合生匯物業的租金沒交。
極越汽車北京朝陽合生匯體驗店位於商場五層,同樓層的還有另外13家新能源汽車品牌,和隔壁的嵐圖、斜對面的極星相比,它的店面並不算大,位於角落。極星一位銷售人員透露,極越門店的員工數量較多,至少有七八人,是極星門店員工數量的兩倍。12月12日,商場物業曾短暫將極越門店用圍擋遮住,後又撤下,他猜測這是物業人員擔心極越無法支付租金,想留下展車作為抵押。
慕涵曾參與過極越訂單系統的研發,今年10月,他發現一線門店員工流動較大,門店電話接聽率驟降。今年11月下旬開始,極越嘗試自行解決問題。慕涵說,當時部分門店下調了賣車的提成,一線員工的上班時間變成全月無休;辦公室進行小範圍裁員,以「N+1」_(N為勞動者在本單位的工作年限)_賠償方案勸退了部分績效不太理想或計劃離職的員工。這一批次的裁員在12月停止,慕涵猜測是公司給不起「N+1」了。
集度武漢分公司員工李雙雙確認,同樣是在11月,公司沒錢了,「我知道公司資金會比較緊張,但是沒有想到真的一夜之間就崩掉了」。她的日常工作涉及非常多的對公付款,金額幾千到上百萬不等。今年11月之前,相關款項都是按約定支付,或是提前支付,11月中旬以後,絕大多數款項都支付逾期,連幾千元的綠植費用都無法支付。
「卷」是呂舟在極越工作的最大感受。 他做了八年汽車門店銷售,最開始在日產、奧迪賣燃油車,2020年轉向新能源,先後加入了小鵬、高合,極越是他加入的第三家新能源車企。從傳統頭部車企走向創業期的新能源品牌,呂舟的職業生涯看似在走下坡路,但他坦言,做汽車門店銷售本就不是一個穩定的職業,整個行業的跌宕決定了一線員工的處境,但就像買股票一樣,他看中的是銷售職業高風險背後的高收益,就職公司的品牌影響力大小與否不是他求職時會考慮的因素,薪資待遇和晉升空間才是。從奧迪加入小鵬時,正值新能源汽車風口,國家政策大力扶持行業發展,呂舟每月拿到手的薪資至少翻倍;而在今年2月加入極越後,在頭幾個月,他每月的平均工資在2萬元以上。
「(銷售)為了達標可以說不擇手段,行業里稱極越是『小特斯拉』,管理風格、做事風格、企業文化都還是蠻像特斯拉的。人相對比較累一點,但付出過後得到的回報其實還是蠻不錯的,所以大家也都樂意去『卷』。」呂舟說,極越門店對一線銷售員工實行末位淘汰制,沒賣出車就有失業的風險。
為了賣車開單,極越銷售開始從自己的賣車提成里拿出一部分補貼給車主。最開始是五百、一千,慢慢地升到了兩千、三千,銷售們打起了內部「價格戰」。呂舟說,他心知這是不良競爭,但他也這麼做過,「真的沒辦法,你處在這個漩渦當中,你只能去隨波逐流,不然你就面臨可能被『優化』的風險。」
呂舟還告訴水瓶紀元,做新能源汽車銷售四年時間,他卻從沒想過要換掉自己的燃油車。「(新能源車)的技術相對來說比較成熟,不成熟的是它的質量。一台(新能源)車的電子元器件太多了,從概率上來講,東西越多壞的概率越大。」他見過不少車主提車第二天就反映車輛出問題,都是小問題,比如車機黑屏了、座椅無法調節、電吸門壞了,「有些人他可能會有比較多的空餘時間來處理這些小問題,但像我們這種工作強度非常高,一天可能上班11個小時、12個小時的,可能很難去休息一天的人,真的沒有精力去處理這種東西。」
百度的入場托起了許多互聯網從業人員對極越汽車技術上的期待,但曾從事智能駕駛技術研發的李珊告訴水瓶紀元,儘管百度Apollo一度被視為智能駕駛的「黃埔軍校」,但其看家本領是L4級別自動駕駛。近2、3年起,越來越多公司卻專注於開發基於L2級別輔助駕駛路線的「無圖自動駕駛」。無圖駕駛技術多依賴基於神經網絡的「端到端」技術,通過一個模塊,直接處理傳感器信息,原先對於自動駕駛而言極為重要的高精度地圖被完全拋棄。這意味着,百度Apollo在規劃方面的技術優勢、在人為書寫控制規則方面的經驗,在業界的需求已大幅降低。
李珊進一步評論道,考慮到端到端的技術路徑是數據驅動的,各廠商間要比拼的是算力、數據量、迭代能力,以極越的銷量,如何做出有競爭力的大模型,如何在未形成規模銷售的情況下定位自己的產品,讓她感到困惑。
迷茫的人
12月20日凌晨,身處北京的慕涵收到了公司發送的《協商解除協議》簽署鏈接短信,賠償方案與前一天公布的最終賠償方案內容一致,即「N+1」的經濟補償,社保公積金繳納至12月,保留三期員工(指孕期、產期、哺乳期,下文簡稱「三期」)、工傷、醫療期員工崗位直至相應情形結束,工資及經濟補償在2025年1月20日之前支付。
慕涵馬上簽署了協議,他說:「符合預期,很滿意了,雖然法定年假要以1比3折算,但是(目前)已經很不錯了。」在相關政府部門的監管下,他也不擔心工資及經濟補償的支付問題。
但賠償方案其實對「三期」員工並不友好。慕涵看到有懷孕同事在朋友圈發文稱,截至目前,針對選擇留下來的三期員工,沒有明確的執行落地方案,「以後這個錢付不付全靠股東們的愛心和責任感撐着」;而選擇走,只有法律的底限2N,對她來說還不夠覆蓋產假工資,更別說失去的孕期、哺乳期工資,以及面臨的近2年的失業期。
12月22日,集度武漢分公司的所有員工已陸續簽署完《協商解除協議》,但仍有不少車主到辦公室詢問情況,甚至有些車主還沒能提車。李雙雙告訴水瓶紀元,部分車主的訂單系統顯示退訂成功,但定金卻始終沒有退回,「也是建議他們儘快去起訴或者打吉利客服電話了」。
呂舟也簽署了《協商解除協議》正式離職,但他告訴水瓶紀元,他對賠償不抱太大的希望,至今他甚至都還沒拿到加入極越之前「暴雷」的另一家新能源車企高合的賠償。呂舟仍然想再找一家新能源汽車品牌的門店一線銷售崗,妻子一個月的工資不到九千,剛夠還房貸。高合、極越這類新能源品牌,雖然發展不太穩定,但只要「錢給到位,我還是會考慮的」,呂舟說。年底的工作並不好找,大多員工都在等年終獎,少有崗位空缺,他準備等元旦後再看看。35歲也是個局限,像特斯拉的門店銷售崗,「他們招的基本上都是95後,甚至於現在都是00後了」。
前路未卜的還有車主。12月14日,作為北京極越車主代表的王晶,在當地政府和警方的協調下,於北京百度大廈見到了百度集團副總裁、智能駕駛事業群組總裁王雲鵬,他們組織了一次三方會議,超80位車主在現場等待。
但這次三小時左右的會議並沒有達成任何書面結果。對車主關於OTA升級_(全稱「Over-the-Air」,遠程升級技術)_頻率、智能駕駛升級、車機軟件使用等訴求,王雲鵬現場沒有作出任何有效承諾,只說兩周內給出三方協商結論。王晶說,每當她指出百度是極越的大股東時,王雲鵬的情緒就會特別激動,有一次還拍了桌子,「他只把自己定位成供應商,根本不提自己股東的身份。當我很堅持的時候,他們就會說,『那就讓我們公司的法務來說一下』。」
同日,王雲鵬、楊學良分別在朋友圈和微博發言,前者承諾兜底智駕和地圖導航,後者承諾把車的正常使用和售後服務做好。他們的發言被不少車主視作兩大股東在「承諾兜底」。慕涵說,這是在玩文字遊戲,王雲鵬承諾兜底的智駕和地圖導航,僅占汽車軟件層面的十分之一,更多的還有智能車機系統SIMO、極越APP等沒有囊括在內。
然而,兩周過去後,車主們的訴求仍然沒有得到解決,百度公關部與北京車主代表的對接微信群里,百度方已經甚少發言。約定的最後期限,也就是12月29日,幾名極越車主來到百度大廈,但被保安攔在門外。王晶在小紅書發文說:「百度鎖了所有門,派了安保拒絕讓我們進去,但是這次外圍的警方人員比上次還多,甚至在停車入口放了攔截器。」
截至12月30日,根據車主說法以及極越APP發布的三次問題說明,極越車主正在或者即將面臨車輛損壞後的維修沒有保障、國網積分充電權益無法使用、車輛保險難以續保、OTA升級頻率不定等問題。
從12月16日起,聚集在上海的40多名供應商到浦東區百度上海研發中心及嘉定區百度上海分公司門前「討說法」。駱軍記得,16號上午十點還不到,大家就已經到齊了。「沒有人搭理,但一拉橫幅,好了,警察們全部出來了。」直到下午4點鐘,百度研發中心的行政主任終於站了出來。駱軍提供的視頻中,這位主任指出,極越是一個獨立法律個體,百度研發中心無從介入,隨後便退回到一眾警方人員身後去。
北京的供應商們也在百度總公司門前等了一整天,他們說,總部負責人更「噁心」,說了兩句,就「跟兔子一樣地跑回去了」,駱軍氣憤地轉述。
12月18日晚上,小紅書用戶「極越司胖」直播間中,一位自稱是極越消費經理的員工回應稱,吉利有意接手極越的車主售後服務,但關於積分充電,極越正在和吉利溝通兜底方案,後面應該會有積分權益平移到其他平台的方案。他同時表示,這其實是一種道義上的幫助。極越充電樁供應商能效電器客服則指出,他們是生產方,極越本應承擔充電樁後續質保。如今,如果充電樁硬件出了問題,比如槍線壞了,他們可以維修,但系統軟件都在極越那裡,軟件問題他們是無法負責的。
墊資的供應商們還在等消息。12月17日,趙利等人先到了嘉定區信訪辦,又回到回城南路,下午再去百度上海研發中心。12月18日路徑與17日一致,但這一天,來現場的供應商少多了。水瓶紀元在回城南路村委會現場看到,門口有警察守衛,村委會內的空地被隔離欄分為幾塊,供應商和車主分流進行登記。兩位政府負責人員與三四位供應商一同站在戶外等待,天氣冷,供應商們站了一陣就離開了。
12月18日中午,百度上海研發中心門口,一位警察出來勸供應商們回去。「你們也是老闆,怎麼弄得跟工人一樣,到門口要錢了。」供應商們苦笑道,自己的錢都是銀行貸出來的,年年借,年年還,到最後還不如工人了。原來老闆自己也沒有錢,警察確認了幾遍,臉上抑制不住的驚訝。
供應商們最終散去,回程路上,趙利手機響個不停。他要張羅山東濰坊、四川成都、浙江杭州、瑞安、台州等各地的物業退款。他們的工人沒有守住剛剛完工的長沙萬象城門店,12月18日商城試營業,有開業率要求,物業接管了他們的門店,交給另一家車企。「今天直接被人家改了」,趙利對着照片解釋,「這些板重新噴漆,屏幕畫面換一下就行,LED、軟裝、天花,都是我們做的,成本太高了。」
極越「閃崩」之後,李紅星告訴自己還在上幼兒園的兒子,日本最近有流感病毒,比較危險,「北海道下次再去吧」。小朋友無力去深究,只能懵懂地接受父親模糊的藉口,於是生日改成了邀請其他小朋友在家裡慶祝。李紅星不敢多想未來,那套讓兒子招待朋友慶祝生日的房產已經抵押給了銀行。
這個12月,極越果然沒有打來賬款,李紅星把自己銀行卡內的幾十萬元轉到公司賬戶,給員工發放11月的工資並繳納社保,隨後他開始遣散員工。但最終他並沒有讓自己的公司原地解散,而是留下了5名創始團隊成員,他還不想認輸,他無法接受自己的中產生活變成海浪里的泡泡。
在上海陰冷的天氣里,李紅星感冒了,幾天時間瘦了十來斤,談話中不斷嘆氣。
李紅星形容自己這是「推倒重建」。他說:「不是回到起點,就像一個房子一樣,所有都坍塌了。坍塌了,你再想一想手裡邊還有什麼材料能夠利用的、重建的,在這個重建的過程中,需要不斷地去規避以前在建造房子的時候一些風險——房子怎麼會坍塌的?怎麼會倒掉的?是不是地基部位,或者是哪個梁部位,或者哪個磚有問題?這些東西在重建的過程中,我會重新思考,會更加謹慎一些。」
文中慕涵、呂舟、趙利、張爽、駱軍、李姍、李雙雙、王晶,均為化名。
全文轉自騰訊號水瓶紀元,原文已被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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