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段日子沒有在公號上更新高耀潔先生的近況,就會有讀者在後台關切詢問。不知不覺中,過去幾年,自己竟然成了一扇連接高奶奶與外界的窗口。
4月18日,我又去紐約看望偉大的「國民奶奶」。
美東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都四月中旬了,花們才慢條斯理地開。昨天還艷陽高照,不料今日氣溫陡降,春寒料峭,我穿着一件單薄的風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再看高奶奶樓前那株搶先開放的玉蘭,花瓣已經零落成泥了。
之前的3月23日,高奶奶因為肺部積水、呼吸困難,住院一周多,3月31日出院,又回到位於曼哈頓上城的公寓。
她終日臥床不起,困於斗室,唯一的活動就是挪到電腦前給問候她的人回信。與她相伴的,是三個輪流24小時照顧她的護工,以及窗台上幾盆寂寞的花。
前幾天收到她的來信,信中說:我很孤獨寂寞,希望有人來看我。我趕緊放下手裡的活,跑到紐約看她。
進了屋,只見她躺在床上發呆。見到我,拉着我的手說:「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扶她坐起來,她拿出兩張紙,上面記着今天和我交談的內容。可見,為了這次見面,她做了充分準備。
另外一張明信片來自德州休斯頓的馮女士。她寫道:老媽媽:聽了您的故事和您生病的事情,我哭了。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是我奶奶把我帶大的,她現在也跟您的年齡相仿,我已經二十年沒有看見她了。我希望您堅強活着,多寫些東西喚醒中國人的「良知」。願您早日康復,平平安安!
她信封上的地址寫得很潦草,無法辨識。我徵詢高奶奶的意見:要不就不給她回信了吧,地址看不清楚。高奶奶倔強地搖頭:不行,他們這麼關心我,我要給他們回信!
我只好根據自己的猜想,試着在谷歌地圖上查詢。最後找到一個可能性最大的地址,幫高奶奶寫好信封。並根據她的口述,給兩人各回了一封簡短的信件,帶回新澤西郵寄。
高奶奶高興地告訴我,我之前幫她編輯出版的《高耀潔詩詞札記二百首》出來了英文版。我上網搜索了一下,果然!亞馬遜網站正在出售,出版時間是2022年2月。我納悶地問高奶奶:您知道誰出的英文版嗎?她搖頭,說有人看見了這本書,告訴了她,但她不知道是誰翻譯的,也沒有收到書。(若有人知道此線索,煩請在公號後台告訴我。)
處理完這些瑣事,高奶奶告訴我,住院期間,「我的大小便經常拉在床上,護士半天叫不來,幸好屁股沒有爛掉。吃的也沒法吃,太受罪了,我只好早點出院。」
關於前者,我算是見證者。3月25日,高奶奶住院第三天,我去醫院看望她。她服了利尿藥,排出的尿液直接導到床頭的一個瓶子裡,還好。但解手就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她解完手後,摁了半天鈴,護士也不來,我擔心她被凍感冒了,只好捋起袖子,親自幫她清理。
關於食物,美國醫院一般只提供牛奶、土豆泥、漢堡等西餐,高奶奶想要的小米粥、麵條等中餐以及熱水,無法滿足需求,只能由陪護人員自己想辦法。這點可以理解,畢竟是美國醫院,只能入鄉隨俗。
高奶奶住院期間,她的外孫女和小女婿分別從路易斯安娜州和加拿大飛過來照顧她,讓她享受了難得的親情的溫暖。可是讓她難過的是,國內的兒子和大女兒沒有過來。她告訴我,本來大女兒說會帶曾孫女過來看她,後來又說自己摔傷了,過不來。
「我很難過,哭了好幾天。」高奶奶說到這,突然嚎啕大哭,像個丟失了心愛玩具的孩子。淚水蜿蜒着,嘆息着,爬過她那張溝壑縱橫的臉。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輕輕撫摩着她瘦骨嶙峋的手。
疫情前,高奶奶的兒女還不時從國內過來看望她,多少給了她一些親情的慰藉。疫情爆發後的這三年,他們無法過來,高奶奶思親之心日切。希望在她人生的最後階段,兒女可以好好陪伴她一段時日。
哭完後,高奶奶又和我聊起諸多內心的煩惱。「我想了一圈,只能和你說說了。」那些煩惱,一些出於老年人的猜疑,一些則有一定的現實基礎。不管怎樣,我只能安慰她:你活到這把歲數了,啥都經歷過,凡事想開點,不要鬱結在心裡。
說到上個月發給我的那部書稿,高奶奶說,都交給你了,你看着編吧。我告訴她,書稿的結構比較凌亂,需要大調整,等我忙完手頭的事,儘快編輯。
「我估計看不到這本書的出版了。」高奶奶有點失望。
我告訴她,等我四月忙完手裡的事情,五月就開始編輯此書。她一聽,臉上頓時有了笑容。
過去幾年,我幫她編輯出版了《高耀潔詩詞札記二百首》以及《高耀潔行醫往事》。說實話,畢竟是八九十歲的老人了,文字無比凌亂,我經常需要深呼吸一口,才能繼續編輯下去。這兩本書費了我很多時間和精力,但是為了給她活下去的盼頭,我依然鼓勵她繼續寫東西。
2021年以來,在幾個義工的幫助下,她收集了之前二十多年媒體對她的報道以及其它零碎文章,準備出版「人生最後一本書」。因為我今年夏天準備回國,以後可能長住國內,所以手頭有很多雜事需要處理,沒有時間幫她編輯這本厚達三四百頁的書。原以為高奶奶會另找他人,沒想到又給了我,理由是,「找別人我不放心,還是交給你吧。」
好吧,估計這是上帝給我的使命,那咱就接着吧,在所不辭。
一會兒,護士上門做常規檢查。她給高奶奶測了血氧,97,正常。高奶奶告訴我,她的血氧前幾天都是90或91,今天估計因為我來了,所以上升了。
哈哈,可見愛有着極大的療效功能。所以我們活在地上,對於身邊需要幫助的個人或群體,要儘量依照美國特魯多醫生墓志銘上所說的——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有時治癒;常常幫助;總是安慰。)別人因着你或多或少的愛,本來枯竭的生命源泉可能就活了起來。
這兩天制氧機有問題,護工着急地問護士應該怎麼辦。護士給了她一個工作人員的電話,讓她自己聯繫。護工也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國老太太,她佝僂着背出去了。打完電話進來後,她告訴我,前幾天有人給高奶奶送了羊奶的奶粉,高奶奶早上喝了一杯,拉了兩次肚子。「很多東西她都不能吃。」
高奶奶指着桌上的蟲草膠囊,讓我帶回家。「我不能吃,吃了會拉肚子。」我只好聽話地裝進袋子裡。每次看望她,她都不容分說地讓我帶回一堆自己不能吃的東西,以及別人送的花花草草。
最滑稽的一次是,她讓我帶回一個碩大無比的哈密瓜。我本來計劃去現代藝術博物館觀展,實在不想拿。可是她緊緊抓住我的胳膊,說不拿就不讓我走。我只好拎着這個憨頭憨腦的哈密瓜,穿過熙熙攘攘的曼哈頓街頭,走進現代藝術博物館,寄存好了再去觀展。
她就是這樣,有時像一個愛孩子愛到蠻不講理的老祖母。
臨走時,我告訴她自己7月要回國。「這恐怕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高奶奶拉着我的手,表情有點哀傷。
「不會的,我8月還會回來,到時再來看您!」我趴在她耳邊大聲說。
「喔,那就好!」她的眼裡閃過一絲光亮。
(作者簡介**:**林世鈺,媒體人,作家。曾出版《美國歲月:華裔移民口述實錄》《煙雨任平生:高耀潔晚年口述》《潮平兩岸闊:15位中國留美學生口述實錄》《美麗與哀愁:一個中國媒體人眼中的美國日常》《新冠之殤:美國華人疫情口述史》等書籍。其中《煙雨任平生》被「亞洲周刊」評為2019年度十大好書(非虛構類)。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乞力馬扎羅的雪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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