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你們的

你獸爺
2022-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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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學生。(圖片:Getty Images)

今年3月,黃色圍擋在瀋陽一家985高校門口一字碼開。

半年後,2021級學生劉安給校領導發去了一封公開信。他說,不遠千里來東北上學,卻天天悶在學校。想到瀋陽的街頭走一走,和其他學校的朋友聚一聚,看一場遼寧本鋼的比賽都不可能,連回家探親都是非必要事項。

大學一年,他僅僅在瀋陽玩過一天:

很可悲,也很不完整。

本校學生的統計里,過去兩年四個學期,封校時間比重分別是42%、25%、86%,以及:

100%。

今年3月中旬,瀋陽出現疫情,4月受控,5月清零,而這所大學的封閉,持續到6月。

學生們說,當時出校審批禁絕了幾乎所有請求。食堂和澡堂門口,有人監督學生戴口罩。不允許外賣,快遞到校內得消殺,取件前靜置三天。

稍有點動作就會引起警惕。學生們在操場上組織過廣場舞,很快被叫停。

3月,鄰省一所大學出現過聚集感染,瀋陽眾高校風聲鶴唳。一所老牌醫學院校連快遞都不允許進校。校園欄杆加固,頂部纏上帶鈎鐵絲,保安來回巡邏。有個隔離專用宿舍樓,少數申請出校的學生,回來先隔離兩周。

鄰省4月恢復正常,這所醫科大學的學生還跟後勤人員一起封着。從春天封到了夏天。食堂阿姨去二手群里求助:

同學們,能不能賣我們幾件短袖?

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劉安的學校選擇將假期擠出來,清明節排課,五一也排課。牆外燒烤攤的氣味飄過圍擋,撩動着牆內的學生。外面的日常生活已經回來了。

但校內就像一個獨立時空。5月底,通知終於到來:填申請、回家、完成剩餘網課。

學生的在校時長縮短一個多月,學校大概確實卸下了一些重負。如果幾萬人仍生活在這裡,每名核酸工作人員每天得抬手一千回。

就這樣,錯過整個春天之後,這群大學生迎來人生中最長的暑假,從6月持續到國慶:

因為9月又有疫情。

9月,已經過了考證時間,呼籲正常教學秩序的學生們創造了幾個熱搜。開學安排姍姍來遲,導致機票價格猛漲。被學生們稱為:報復性開學。

劉安的學校先是要求,學生抵達後封寢7天,禁止出宿舍或竄房間,上公共衛生間及取餐時要佩戴N95口罩。經一系列投訴,封寢時間從7天改成了3天。

收拾行李的學生們,將回校比作鑽進:

鐵桶。

1

點擊屏幕右上方獲得一隻家兔。

2021級醫學生小孚趴在宿舍書桌前,瀏覽器加載出「虛擬實驗」網站。

今年3月,小孚所在的醫科大學也開始封校。她的課表里,局部解剖認知、生物化學、細胞生物學、病原生物學、機能學都應該做實驗。但老師在校外,實驗室對本科生不開放。除了解剖課取消,其他改上網課看視頻。

在機能學呼吸運動調節的虛擬實驗界面里,小孚挪動鼠標,將家兔拖上稱重台。麻醉用20%烏拉坦,界面彈出三個劑量選項。選對下一步,算錯也能繼續,選項會重新彈出。

鼠標點擊注射器,拉到兔子耳朵位置,鬆開。注射器自覺找到家兔的耳緣靜脈,推入麻醉。

兔子在屏幕中央毫無動彈。從頁面邊緣工具欄,光標拖動解剖刀到操作台。刀刃閃耀120像素的鋒芒,這種實驗做起來,讓人想起小時候玩的:

flash動畫的4399小遊戲。

只需將數碼解剖刀移到虛擬兔子頸部劃拉一下,解剖刀自己開始切割。粗糙的過場後,由紅色色塊組成的創口出現。不流一滴血。

這隻兔子本該是醫學生的經典一課。學生們熟讀指南後,右手抓住它的頸背部皮膚輕輕提起,左手托起臀部。兔子的粉色耳朵透光,血管分明。

麻醉是第一關。手指捋平兔耳,針筒平握、針尖順血流方向刺入靜脈末梢,推藥應緩慢而均勻,長達幾分鐘。然後你會發現,哪怕一切按照指南,兔子時常在這一步就死了。

麻醉合格才能觀察到,兔子角膜反射消失,四肢鬆軟,呼吸變慢,它的身軀還在微微起伏。手指撫過頸部白色絨毛,摸到它的甲狀軟骨,再往下,是下刀的位置。

那隻握解剖刀的手強壓顫抖,第一次粘上血污,下手或許不知輕重。在一片模糊的猩紅里,要用止血鉗分離皮下組織,尋找氣管,再從下方穿線,連接設備。

親手抱起這隻兔子不久後,實驗者就得用空氣栓塞,親手處死麻醉中的它。

或者最後這步才是最具衝擊的,或許不是,小孚也不知道。電腦屏幕上早就彈出了一個藍灰色方框。實驗操作評定:

選擇題全對,100分。再來一次?

2

大學可以坍塌成了一塊屏幕。

在河北上學的自動化大二學生小秦,上半年都在家裡蹲,也做了一學期模擬實驗。

9月開學季,學校要求,只要區裡有一例新增就暫緩回校,於是回校的人分成很多批次,所有人都要隔離五天。

全校動員起來。宿舍被統籌調配,小秦到校時,穿紅馬甲的學生志願者們正在上下忙碌。剛返校的同學不能回自己寢室,志願者幫忙將床褥搬運到「隔離寢室」——往往是其他人的宿舍,或者臨時改造的教室,裝上開門就響的報警器。

五天裡,返校學生吃統一的隔離餐,沒法洗澡。

封寢結束後,學生們發現,封校並未因為他們都隔離過而取消。請假出校須經副院長審批,在「學生出入協調群」提前備案。能出去的,都是校醫院無法醫治的病人。

小秦有自己的心病。母親失業一段時間了,家裡沒什麼收入,如果能出校做物理化學家教,哪怕沒法完全覆蓋生活費,至少減輕下家裡壓力。

顯然,這種理由不可能通過審批。

這座城市並沒有風險區。

廣東一所211高校的學生告訴我,他們目前出校自由。出市需要審批。在學校公眾號里的網上服務大廳填寫出校目的、是否過夜,以及全程路線,比如:

北門出,乘XX號公交到某地……由南門返回。

表單提交給輔導員與院領導審核,要附上家長知情書——通常是一份手寫的條子:

我是XX學院XX專業XX學生家長,我知曉並同意,他因XX原因申請離校。

大學生們慢慢接受並習慣了,主動禁足是一種美德。雖然理論上可以偷溜出市,「你其實還是會很怕。」進校時保安抽查行程碼,發現違規移交學院。輔導員也有突擊檢查,一個晚上要求0點前將行程卡實時截圖發給班委。

風險和代價陳列在最顯眼處。違反規定者通報批評,意味着退出評優與國獎競爭隊列。

3

什麼是非必要的大學生活?

2021年的夏天,在瀋陽上學的倪蔻晝夜顛倒地趕完設計作業,再趕火車到秦皇島。那晚就在鹹味的海風裡聽歌放空,騎車沿棧道漫遊。

清晨四五點,趕海人提着桶和鏟子,卡着退潮時間出場,他們從濕潤的沙子裡刨出螃蟹、蟶子和小蛤蜊。跟在後面,倪蔻從洞裡揪出一隻寄居蟹來。

天色蒙蒙亮,日出竟是紫紅色的,轉瞬即逝,將天幕染成玫瑰金。

一年後,封閉的校園裡,倪蔻無比懷念這場漫無目的的溜達。那時候還沒有考研壓力,還沒有那麼多的全員核酸,以及千奇百怪的靜默。

沒經歷過還好,知道失去了什麼,太難受。

她是2018級的建築設計系學生。學建築需要多看多走,大一大二,她去過丹東、大連、葫蘆島、北戴河、長白山,全班也曾外出實習,到威海看鄉村。為了做一個深圳地塊的高層酒店課設,還有同學飛去實地考察。

疫情之後,這一切都成網絡調研了。

很難想象後面的學弟學妹,建築系畢業,連瀋陽都沒逛過。

也是2018年上大學、在北京讀書的小范說,2020年初疫情暴發前,他和朋友們相約崇禮滑雪。當風聲拋在耳後,喜歡的姑娘就在身邊。那是他大學裡最由衷快樂的時候。

2019級新聞系學生謝萌分享了一個更為微小的片段。大一上學期一個周末,她跟同學約好乘校巴跨市過夜,第二天去看音樂劇《吉屋出租》。

南方的冬天來得很遲,這是個溫暖的晴天。兩人拉着行李箱小跑出劇院時,還沉浸在音樂現場的震撼中,趕校巴的路上,主題曲在耳邊迴響。

路口一個紅燈令她們停下來,視線上抬,天橋邊榕樹枝葉折射着柔和日光。突然就不再焦慮:

錯過班車就去試試高鐵,缺勤被記上一筆,也沒什麼大不的。

就是在這個時刻,她感覺自己不再是活在管束里的高中生了。

2019秋季學期是前疫情時代最後的大學生活。幾乎每晚,準備「新生杯」的謝萌和隊友到食堂討論辯題,直到11點半飯堂熄燈趕人。

食堂二樓聚集了各院學生,一群未知天高地厚、有話要講的年輕人。餐桌是他們激辯的廣場,話題現在看來也有意思:

是改變現實還是接受現實更需要勇氣?

文明越進步,人越是自己的主人?

這種肆意喧鬧在校園裡再難重現,取而代之是錯峰與分流。沒有教師的專業課電腦室如同網吧,食堂布置得像工位:

餐桌支起隔板,把1張桌子分成8塊,每個人埋頭在屬於自己的方格。

4

2020年,謝萌的新聞采寫課期中和期末作業都是採訪疫情相關行業人員。她連線了兩個熟人,順利且愉快,拿到95分。

城裡雖然偶有小範圍感染,學校沒有長時間封過,她先後去了兩家報社線下實習。

一個本地市民到外省旅遊失聯的題目交給了她。謝萌在課堂上不曾設想,接觸身處變故中的人們時,會滋生出怎樣的自我懷疑。對話全程低氣壓:

我要去了解他們的痛苦,但對他們的痛苦完全無能為力。

在校期間觸摸到行業的真實運轉,已經是一種幸運。這幾年的畢業生告訴我,出于謹慎,有太多實習改在校內進行,測繪專業還能拿儀器在學校里測,考古專業拎着洛陽鏟無處下手。他們需要真正的工地和現場。

一則HR說不招某省上網課的學生的傳聞,曾激起過廣泛的焦慮。

倪蔻入學時,建築設計是這所985高校的高分專業,四年後已是調劑對象。她形容像上了一條賊船,航程還比別人的漫長。

房產公司和設計院裁員都來不及。60人的專業,選擇就業的不超過10個,參加過校外實習的同學也很少,今年大家都在沖考研。全國本科畢業生人數471萬,考研人數457萬。

她連發幾個擺爛表情包:

現在這種狀態,大學畢業和高中畢業的社會閱歷,是一樣的。

5

1980年,北京西城官園育強胡同,復刊不久的《中國青年》雜誌刊發一封署名潘曉的長信。

編輯同志:

我今年23歲,應該說才剛剛走向生活,可人生的一切奧秘和吸引力對我已不復存在,我似乎已走到了它的盡頭。

她說,眼睛所看到的事實總是和頭腦里所接受的教育形成尖銳的矛盾。講述了在組織、友誼、愛情、家庭生活中的種種不幸後,「潘曉」發出令讀者像踩到電門一般的叩問:

人生的路呵,怎麼越走越窄?

全國為之一震。此問翻騰起一場人生觀大討論,那年,編輯部收到六萬封來信,其中不少是幾十、上百人聯名寫的。

時任社長兼總編輯關志豪說,當年輕人有朝一日走出封閉的房間,發現世界不只是一個窗戶那麼大小,「困惑是必然的,思索也是必然的,困惑和思索說明這代青年開始清醒、開始獨立、開始前進。他們大有希望。」

四十二年後,那場關於人生價值和社會倫理的宏大討論,風流雲散。

2022上半年,北京區域部分高校先因為冬奧會延遲返校,後來市內有了疫情,學生一直在家。小范就是線上畢業的一員。

他理解。「我們為了戰勝疫情,讓渡了一部分權利和一部分自由。無權選擇做不做核酸,或者待在什麼地方。」對實習和就業的影響確實很大,也是這代年輕人需要克服的。

給校領導寫公開信的劉安說,形勢向好,管控卻向嚴,應該有人發出聲音才對。他仍不忘對我強調,其實學校的優點比缺點多很多。罪魁禍首是疫情,放大了一地管理的弊端。

他體諒。「我們學生和學校站在統一戰線上。」

醫學生小孚告訴我,對封校的大背景,不做議論是種默契。其實她心裡思考過無數遍,認為當然該支持目前的總體方向,只是實際執行出現了扭曲:

這是個變形的電車難題。

雖然當下還沒動用過解剖刀,小孚未來大概會成為一名外科醫生。這兩天,她終於返校了,學校要求先靜默十天,國慶期間上網課,之後視疫情情況決定。

小范已經在讀研,還在北京。學校開學後愣是封了半個月,最近剛解除。對床的兄弟本科在蘭州讀的,他說如果沒有疫情,四年應該足夠他對蘭州這座城市多加了解。現在卻好陌生。

像一場不出站的中轉。

疫情以來,他們經常是人躺在床上,隔壁手機播着老師講課的聲音。今年的畢業生大多沒有獲得院長親手撥穗,沒有一張像樣的合照,沒有好好道過別。

有人自己P了一張畢業照。有的則被拉進一個騰訊會議里,開攝像頭,截圖完事。

他們給我的描述相似得出奇——稀里糊塗地拆開快遞包裹,取出一本畢業證:

原來我畢業了啊。

沒有慶祝也沒有人道賀。一陣風吹來,人生這一頁,輕飄飄地翻過。

(文中學生均為化名)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獸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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