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這些天,我把「預製菜進校園」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投入了最多時間,儘量核實一些學校食堂的細節信息,時間緊得和打仗一樣。
道理很簡單:預製菜這股風,正在刮進校園,而且大刮特刮,甚至有刮成龍捲風的趨勢,我們這些成年人、家長, 有必要知道這股風裡到底是什麼,知道孩子們具體吃了什麼,吃得好不好。
不過,聽到一個小故事後,我改了主意:
有一個小學女生,就讀當地一所公辦知名學校,學校這兩年吃的都是預製菜盒飯,因為菜很差,她吃不下,就一直吃白米飯。告訴爸媽後,爸媽也都忍了,沒吱聲。於是,局面繼續。
該校另外還有一位孩子,也是如此,而他父親是當地的一位局長,母親是教師,他們知道孩子學校吃飯問題有多嚴峻,也是默默忍耐,唯一採取的措施是:提醒孩子遇到臨期的不要吃。
那幾天,我正在核查這所學校兩年來食堂預製菜供餐信息,在9月10日了解到這個故事後,中止了調查。
因為,我想起了一個人——林沖。
對,《水滸傳》林沖,八十萬禁軍教頭、「豹子頭」林沖。
01 「官人!休要坐地」
那日,林沖初遇魯智深,使女錦兒慌忙來報:「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廟中和人合口!」林沖連忙趕去五嶽樓。只見一個後生背立着攔住娘子,娘子紅了臉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
林沖趕到跟前,把那後生肩胛扳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恰待下拳時,認出是「專一愛淫詬人家妻女」的高衙內。「先自手軟了。」
高衙內說道:「林沖,干你甚事,你來多管!」……林沖一雙眼睜着,瞅那高衙內。眾閒漢勸了林沖,和哄高衙內出廟上馬去了。
這是高衙內第一次調戲林沖娘子。林沖認了。
不久,陸虞候設局,喊林衝去喝酒,讓人將林沖娘子引到陸虞候家裡,送到高衙內手中。又是使女報信,林沖趕去,又聽娘子叫喊,語句和上次大差不離:「清平世界,如何將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裡!」
林沖聽到高衙內的聲音,知道房間裡是高衙內,但他喊的卻是:「大嫂開門。」注意,不是推門、砸門,也不是喊「高衙內住手」,而是喊「大嫂開門」。高衙內跑了。林沖提了一把尖刀,去找陸虞候報復。注意,不是找高衙內,而是找陸虞候。結果,找了三天,「把這件事放慢了」。
這是一認再認。
然後是高俅設局,林沖買刀誤闖白虎節堂,流放滄州。此時,林沖做了兩個選擇。
第一個選擇,休妻保平安。雖然他說「今去滄州,誠恐誤了娘子青春。」但更說:「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明白立紙休書,任從改嫁,並無爭執。如此林衝去得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即高衙內)自行招嫁,莫為林沖誤了賢妻。」
以他的見識,怎會不知:被休之後的娘子,面對高衙內,豈不是連最後一點脆弱的社會道德輿論防線(良人妻子)都失去了?高衙內甚至可以用提親的名義名正言順地霸占她。但他就是要捨棄娘子,除去自己和高俅之間的衝突點,這樣將來回京才有一線希望。(後來,高衙內三番五次到娘子家「說請」,林沖娘子不從,自縊身亡,其父「憂疑而死」)
第二個選擇,出賣魯智深。
在野豬林,當董超、薛霸兩個公差正掄起棍棒要打死林沖時,一路跟隨保護的魯智深從大松樹後面跳了出來:「洒家在林子裡聽你多時!」
逃出生天的林沖,睜開眼說的第一句話,是「師兄,不可下手。我有話說。」保住了董超、薛霸。這兩人收錢殺人,妥妥的殺人犯,你死我活的存在,但林沖為仇人開脫,繼續奉為上差。他這麼做圖什麼?還是避免得罪高俅,保留重返京都的機會。
隨後,董超、薛霸兩人開始打聽這救人和尚是誰,以便回報高俅:「不敢拜問師父,在哪個寺里住持?」魯智深是耿直,不是笨,一眼看穿:「你兩個撮鳥,問俺住處做甚麼?莫不去教高俅做甚麼奈何洒家?」然後就一頓武力輸出,董超、薛霸不敢再開口。
接下來便是告別。只見魯智深掄起鐵禪杖,只一下,將一棵松樹齊齊打折,警告董超、薛霸,以後不得為難林沖:「你兩個撮鳥,但有歹心,教你頭也與這樹一般。」魯智深剛離開,《水滸傳》中最讓我氣結的一個對話發生了:
兩個公人道:「好個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樹。」
林沖道:「這個直得甚麼!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出來。」
前面,魯智深剛剛才震懾董超薛霸,避免暴露自己真名,林沖就在現場;這邊,林沖轉頭便透露了「相國寺拔柳」這種獨屬於魯智深的個人信息。
他不外乎是想,讓董超、薛霸回去給高俅匯報時提及自己,讓自己和魯智深劃清界限。
他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好兄弟,一路追來沿途暗中保護自己的花和尚,剛剛才把自己從董超薛霸棍棒下救出性命的俠義恩公,會因為這個信息被高太尉殺掉呢?
也許想過,也許沒有。他不在乎。
02 縱容邪惡,必然走向反抗美德
少年時讀水滸,對林沖非常同情,覺得他被逼上梁山,太可憐了。直到工作後,有一天猛然想到:野豬林之後的魯智深會遭遇什麼?
那一刻,我感覺天撕開了一個縫隙,照進一束光。這束光刷新了我對林沖的認識。
之前我以為,林沖種種忍讓的表現,是在妥協,是在顧全大局,就像他在高衙內第一次調戲娘子時說的,「權且讓他這一次」。
但實際上,他不是在忍讓,而是站進了高衙內的陣營。他不是妥協,而是越過了原則的底線。
生活中需要妥協嗎?需要。比如,朋友、同事出去聚餐,不喜歡辣的A考慮其他人的口味一起去了湘菜館、川菜館,這是妥協。比如,A去買衣服,老闆出價100,A出價70,80成交,這是妥協。比如,業主A的小區有一塊空地,他希望改為停車位,其他人希望改成綠地,最後建成小區球場,這是妥協。因為各方的共識並沒有改變:聚餐、買衣服、利用空地,各方仍然基於共識,都在提合理要求,妥協的只是具體的地點、價格、方式。
但是,在原則問題上,不存在妥協。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黑就是黑,白就白。高衙內調戲妻子,就是這樣一個原則問題。不存在林沖用來自我欺騙的「權且讓他這一次」這種灰色妥協狀態。讓了第一次,就會讓第二次;讓了五嶽樓調戲,就會讓陸虞候家強姦;讓了強姦,就會讓野豬林殺人。哪怕被殺的是自己。
真正的妥協,以雙方都有合理要求為前提,而且妥協能換來對方的回報。高衙內的要求是合理的嗎?林沖想從高衙內這裡換回怎樣的回報?
就這樣,林沖,漸漸沉溺於一種蓄意的惡。
回到這個學校,這些家長,也是像林沖開始的狀態,工作穩定、夫妻恩愛、生活體面,現在,他們面臨一個選擇:孩子在學校長期只吃預製菜里的白米飯,怎麼辦?
校園食堂劣質預製菜是什麼?透過盒飯看本質,這是家長和孩子喪失選擇權的強買強賣。這種巧取豪奪,剝奪了孩子的基本權利,將公辦學校義務教育的孩子視為牟利對象,讓孩子的健康成長付出了代價。
因此,我認為:這是一個原則問題。
這種情況下默不作聲的爸媽,給孩子上的一課是:為了避免得罪學校、配送公司和教育局,為了避免自己沾惹上一個「刺頭」的名聲,為了避免自己發聲可能帶來的「損失」,自己的孩子是可以天天吃白米飯的,孩子的健康是可以犧牲的,孩子是可以被當做牟利對象的。總之,原則是可以犧牲的。
而且這種課日復一日地上着。
這樣環境下長大的孩子將來會成為什麼樣的孩子?他學習到的是恨還是愛?是冷漠還是熱忱?
這種預製菜,是專為「林沖」們定製的,所以,我將它稱為:林沖牌預製菜。
他們也許是在等待,等待哪位家長先忍不住站出來發聲,事實上總是有這樣的人,比如這次我就來了。但是,如果這些家長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原則上崩潰的問題,那麼,他們的情況並不會真的改善。
真正重要的進步,不是讓人們享受高樓大廈錦衣玉食,而是,人們的心靈變得越來越誠實,越來越充滿勇氣,越來越向美好靠近。那些配送劣質預製菜的學校食堂當然是過分的,但大人的精神貧困和心靈枯萎,以及孩子將來可能的精神貧困和心靈枯萎,更值得我們重視。
寄希望於他人只是一時的,沒有了劣質預製菜,還會有變質新鮮菜,還會有臨期奶,還會有高價小賣部,還會有指定高價書店教輔……
當我們習慣於某種惡行後,我們還會習慣於將它合理化,給它編織各種各樣的藉口,以便求得邏輯自洽,讓自己心安理得。
一個不承認「惡就是惡」的人,也難以承認「善就是善」。他會天然地意識到,那些仍然擁有勇氣、仍然具備美德的人,是一種威脅:這種人的存在,將他逃避公義時的懦弱暴露無遺,於是,他要削弱、剪滅對方,即便自己沒有什麼好處。
縱容邪惡,必然走向反抗美德。
比如,他們會嘲笑那些先站出來的人是出頭鳥,是傻子,認為自己搭便車才是聰明的選擇,他們甚至會出賣那些幫助他們的人,反手就是一刀。不知道大家還記得《哭女一刀》嗎?那是呦呦鹿鳴2019年經歷的小故事。
為什麼農夫與蛇的故事不斷上演?因為這裡包含人性的邏輯。
還有的人說:忍耐是暫時的,妥協只是暫時的,將來等到條件具備了,就會堅持原則。但事實就是:如果一個人一開始就沒有堅持原則,那麼,一連串的背叛就會隨之而來。
他將越來越受制於邪惡。將來的他,不是更容易堅持原則,而是變得不可能堅持原則。
當林沖默認了高衙內對娘子的調戲,就是向高衙內屈服,認為高衙內這種權力者的欲望是合理的,無論這種欲望是何種欲望。這樣,經由一次思想上的投降,他加入了高衙內的陣營。
這時,不管他自己是不是意識到,他已經確認了「我是誰」——一個認可高衙內行為理念的人,另一個高衙內。一旦他自己擁有相對強權的時候,他就會使用它,以滿足自己的欲望,不管這個欲望是否合理。
這就是為什麼林沖被流放後會將妻子推向高衙內,會在野豬林之後出賣魯智深——他從一開始的罪惡容忍者,變成罪惡的製造者。是他自己,一步步地讓自己走向自我毀滅,起點正是娘子第一次被調戲時的「先自手軟了」。
那所學校的「林沖牌」預製菜,銷量如何,就看家長們如何選擇。因此,我的決定是,目前不揭露這所學校的預製菜問題,不點名這所學校。因為能真正幫助他們自己,滋養他們內心勇氣與誠實的,只有他們自己。
03 不敢苟同
雖然不涉及具體學校,但我要為孩子發聲,我對於預製菜的態度無法隱藏。
這幾天,我注意到,經濟日報刊文《確保預製菜進校園安全放心》,南方日報刊文《理性看待預製菜進校園》……這些文章裡面都有一些可取的語句,回應社會關切的基本態度也很好,但是,對於他們這些帶有傾向性的標題,我不敢苟同。
因為,這種標題的表達方式,看起來都隱藏了一個前提:預製菜可以進校園,而且是大勢所趨。仿佛這個前提已經不需要證明。而我覺得,恰恰是這個前提本身,很需要論證。
確實,在嚴格管理的正規運作模式下,預製菜有方便、安全、成本低的優點,但在當前這個階段,預製菜大概率是往多油、多鹽、多添加劑方向發展,理論上一定不如新鮮食材,對於孩子的健康不利。
讓孩子天天吃預製菜,這是我們對下一代的誠意嗎?
既然預製菜這麼口感上佳,為什麼教育局機關食堂不先行一步,集中採購統一食用呢?既然預製菜這麼安全方便,為什麼配餐公司不多讓幾家預製菜進學校讓學生自己選呢?既然預製菜這麼營養豐富,為什麼學校不允許家長送飯、學生帶飯呢?是擔心自己的競爭力嗎?
預製菜如果在市場上正常地充分競爭,人們自然會做出選擇,進而倒逼商家向消費者需求靠近。但是,預製菜進校園,性質就不同了。
如果監管機制不足夠公開透明嚴謹,如果大眾對校園預製菜仍有疑惑,如果家長和學生仍然缺乏選擇權,那麼,預製菜就難以讓大家真正放心。畢竟,預製菜不是盲盒。
簡單來說,預製菜作為產業可以發展,但不能先拿孩子做實驗,它應先走向市場,而不是校園。基於對下一代負責的態度,在當前階段,我們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預製菜進校園,決不能模稜兩可,暗渡陳倉。
04 今日方知我是我
幸運的是,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並非像水滸世界那樣暗黑一片。對於身邊的事,我們每個人都有可為空間。
比如,我在發起「每天一千字」後,認識了一位朋友老W。他在江西泰和縣工作,也是家長。這些天,他做了一件事:通過各種官方渠道正式建議縣教育局在全縣推廣學生食堂「家校共管」模式,這是9月12日老W提交的一個訴求:
這個模式來自當地一所幼兒園:成立一個膳食委員會,每天由值班家長、學校管理人員、食堂工作人員一起,驗收食材(品種、重量、新鮮度、單價、總價),驗收後發到微信群,再由家長代表轉發到各個班級,接受所有家長監督;食堂原料採購、賬目核算、菜譜都公開由家長監督;食堂有6個攝像頭,可供家長隨時無死角檢查,全程透明。
作為普通家長,老W從當地縣政府背景的公眾號上看到介紹這個幼兒園的文章,立即建議推廣。
這種模式,一定會涉及一些個體的利益,而且這個利益還不小,但是,老W堅持建議。因為他相信,「家校共管」雖然簡單,也未必能徹底解決問題,但對可能伸向小孩的黑手有遏制作用。「如果連最小的聲音都不願發出,還能指望誰去保護自己的利益呢?」「小到一個家庭,大到一個城市,如果主體沒有參與感,也就沒有歸屬感,榮譽感。」
昨天,老W告訴我說,接到教體局回復,承諾在全縣推廣「家校共管」模式。這說明,他的建議與教體局是一致的。
我剛剛和他說,一年之後,我或許可以再來泰和縣看看,看看這裡的「家校共管」模式推行得如何,如果全縣的孩子們和家長都能滿意,就更值得點讚了。
有段時間,我覺得《水滸傳》過於血腥、暴力、殘忍、暗黑。現在覺得,僅憑林沖一個人物,它就是頂級之作。
林沖一登場,作者就安排了魯智深與他相遇。而且,處處將林沖與魯智深的選擇做直接的對比:
林沖看到高衙內「先自手軟了」,魯智深則是:提着鐵禪杖,帶着二三十人,「大踏步搶入廟來」,「我來幫你廝打!」
林沖說:「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權且讓他這一次。」魯智深則說:「你卻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鳥!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禪杖了去!」
兩人雖然初次相遇就因武藝而結拜,但如果我們真讀進去了,會注意到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同路人,每一個選擇都是相反的。魯智深路見不平一聲吼,風風火火闖的是九州,但豹子頭林沖也是風風火火,闖的卻是放棄一切原則底線的大宋官場。
在幾乎全是暗黑的水滸世界中,魯智深發自天真的光明尤其耀眼。水滸充斥着暴力,魯智深也不例外,所不同的是:其他人的暴力,多了為了自己,為了利益或者情緒宣洩,而魯智深的暴力,多是為了他人,為了保護弱者,為了心中的道義,不躲不避,毫不猶豫。他是中國文學傳統中當仁不讓的絕頂人物。
用最閃耀的那顆星來照射林沖,這樣的安排苦心孤詣。
在最後,林沖的結局是在杭州六和塔孤苦癱瘓,無聲而死。當初他拼命想保全想得到的——穩定的工作、和諧的家庭、體面的首都生活,從來沒有再得到過。而魯智深,則成為水滸世界中唯一修成正果之人。聽到潮信之後,也在六和塔,他大悟成佛:「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林沖和魯智深在相國寺初遇,最後都在六和塔劃上人生的句號。這兩個技藝超群的武師,因為選擇不同,一開始就走上不同道路,歸宿更是天差地別。即便他們都在同一個地點。
成為林沖,還是成為魯智深?這或許是《水滸傳》真正想和我們說的。衝突一開始,書中安排的第一句話是「官人!休要坐地。」這句話出自使女之口,又何嘗不是作者的心聲?何嘗不是作者從相國寺貫穿到六和塔的一句話?
否則,書中不會在結尾給林沖安排癱瘓的結局。一路走來,林沖每次都選擇「坐地」。你總是坐地,怎能不癱瘓?這個結尾很是自然。身體不癱瘓,精神也癱瘓了。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深自期許,難掩悲憫,如此水滸,不愧經典之譽。
這篇文章寫了四五天,過程並不輕鬆差點放棄,寫到這裡,編輯器提示已經6187字。我忽然想:如果一篇文章可以讓6187名學生避開劣質預製菜,那連續寫上一百篇也值得,加油。細一想又不難,畢竟一所學校就好幾千名學生呢。也許真的就有某位家長一個人就促進一個縣,一個市學校食堂的改變呢?
善哉,願國泰民安。
20230915呦呦鹿鳴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呦呦鹿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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