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科夫K大學的宿舍樓,地下室還是土坯房,沒有電,四五十名學生躲在裡面,靠着手機屏幕的光辨認彼此。有人把毛毯鋪在紙箱搭的床上睡覺,搶不到地方的就蜷在椅子上睡。沒有充電的地方,多數人玩一會手機就關掉省電,沒什麼人說話。裝甲車在頭頂開過,砂土撲簌撲簌地掉下來。
這是留學生何熙語防空洞記憶中的一幀。每過一天,洞裡手機的光亮就少幾點,學生陸續走掉了,漸漸只剩下十幾個人。有人說屯了食水,宿舍有網有電,沒必要走,出去才更危險;有人說外面炮火太激烈,再觀望一下局勢。
何熙語心裡沒底,她剛到烏克蘭才三個月,今年22歲,還不太會說俄語,同一批留學的朋友一共9人,8人都去了首都基輔,只有自己到了哈爾科夫——烏克蘭離戰火最近的城市之一。炮聲響起的早晨,她想上街買食物和水,又被連續的炮聲和空襲警報嚇了回來。猶豫到中午,一個人去了超市排隊。
人群一片靜默,戰鬥機不時從頭頂轟然飛過。排了3個小時,何熙語只搶到了一些意大利麵、幾袋米、一顆白菜。因為切爾諾貝利的「核輻射殘留問題」,烏克蘭的自來水不能飲用,她又拎了兩桶5升的礦泉水回家。囤好物資,何熙語過上了「兩點一線」的生活,每天在學校宿舍和負一層地下室——也就是她的「防空洞」間垂直移動。
在我接觸的近20名中國留學生中,很多人回憶起躲在防空洞的日子,都覺得時間像是靜止了。白天到外面搶購,防空警報響起時藏在裡面,「乏味」「沒什麼可講的」是多數人的感覺。地面上千萬種不同的生活,在這裡坍縮成生存——水、電、網、食物、乾淨、保暖、睡眠,在一些地方顯得珍稀可貴。
記憶最深的是,大家各自在黑暗中刷着手機,他們更在乎手機里的世界:交火地點、實時戰報、避險警告、逃生攻略,雜亂的信息流里藏着戰時的「生機」。在防空洞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制定逃亡路線。俄烏交火以來,據烏克蘭官方數據,7天內約有2000名平民喪生,截至3月17日,已有超300萬難民離開故土。
戰火降臨的時刻,留學生們躲進唯一有安全保證的防空洞,又想盡一切辦法,從那裡走出來。
二月炮火
進入地下躲避炮火,是戰火中心城市居民的共同記憶,真正感到炮火威脅生命時,人們並沒有太多選擇。
「打仗了,快起來」,2月24日早上5點,張鴻被女室友尖銳的喊聲吵醒時,他才睡了2個小時。前一天他跟研究生導師約定好,28日一起討論物理實驗項目,他準備了一瓶伏特加,計劃見面時送給老師,那晚他學習到凌晨3點。
他所在的哈爾科夫郊區,離局勢緊張的俄烏邊境只有約10公里遠,一直有要打仗的傳言,張鴻以為室友在開玩笑。但一陣夏日雨前悶雷般的炮火聲驅散了睡意,張鴻徹底醒了。
室友都起來了,有人提議去防空洞避險。此時炮火聲已經停了,天微微發亮,居民區恢復了平日的靜謐。他們想去的「防空洞」就是地鐵站,走過去要十幾分鐘,天氣很冷,張鴻磨蹭着懶得動彈,說先吃個早飯吧——他不想離開溫暖的別墅,跑去除了安全「一無是處」的地下空間。
炮火一陣一陣地響,大概每小時會有一輪,在遠處悶悶地「嘣」上七八聲就停了,像腹部的陣痛一樣,不發作時好像無事發生。後來對炮聲「免疫」了,張鴻乾脆不出門,在電腦桌前打起了遊戲。正開着麥跟國內的好友對戰,外面響起了一輪炮聲,張鴻說,「你們聽外面熱鬧不,在打仗呢」。
他沒忘記把跟導師的約見,改成線上討論實驗項目,然後他拍了那瓶伏特加的照片發給導師。
這種淡定一直持續到2月28日,做晚飯的時候,他從小別墅二樓的窗戶望出去,天空一片淡黃色的光,炮聲更近,像是在身邊炸開,另一個方向傳來衝鋒鎗還擊的聲音。過了幾分鐘,手機刷到了新聞,交火處就在直線距離5公里左右的地方。張鴻縮進防空洞躲了整整一天。
在哈爾科夫,另一名留學生孫柏然開戰第一天就躲到了地下——和幾百名同學在宿舍門口的地鐵站避險。地下有5-8米深,近千人席地而坐,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踩到別人腦袋。幾個烏克蘭人帶了露營裝備,整個防空洞只有他們擁有桌椅。
孫柏然的「撤離書包」里有證件、藥品、衣服、現金、水以及6個即開即食的肉罐頭,足夠生存3-5天,但比起旁邊一位烏克蘭謝頂大叔,他的裝備還是差遠了。孫柏然湊過去跟大叔搭訕,試背了人家厚實的大登山包,十分羨慕。
四五十個中國同學聚在靠出口的位置,基本都在玩手機,刷新聞。每當外面傳來炮擊的聲音,在地面上放風、抽煙的人就又回到5-8米深的地下,往地鐵站深處走。
500公里之外的烏克蘭首都同樣捲入了戰火。李睿是基輔大學的留學生,炮火聲中他等來了老師發的消息:照常上課。由於疫情嚴重,同學們已經上了一段時間網課。那天的課上到一半,一架戰鬥機轟鳴着從李睿家上空飛過。過了一會兒,一模一樣的聲音從課程直播視頻中傳來,同一架飛機飛過了老師家的窗戶。後面半堂課,老師講課的興致明顯受到了打擊,但沒有忘記布置作業。
李睿從小就是「軍迷」,從影像資料和遊戲裡對戰爭有一些了解。他分辨着窗外不同炮火的聲音,一種像過年時炸開的禮花,另一種像遠處有人在「打毛巾被」。據他分析,這是在搞「精確打擊」,不是無差別轟炸。於是李睿學了一句俄語,「Я китаец. Я не участвую в войне. Не делай мне больно.(我是中國人,不參與戰爭,請不要傷害我們)」——萬一有軍隊打上門,他感覺能派上用場。
早在今年1月,烏克蘭官方就發布了一份地圖,上面標註了5000餘個位於基輔各處的「防空洞」,有專門為戰時掩蔽修建的地下建築,日常會用到的地下停車場、地鐵站、地下室也可以用於緊急避險。紐約客報道,戰時的每日宵禁之後,有多達1.5萬人在基輔的地鐵站過夜。
一段廣為流傳的視頻里,在一間牆壁斑駁的地下室,聚集了幾十個避難的人。當一名烏克蘭女童用稚嫩清澈的嗓音,唱起動畫片《冰雪奇緣》中的歌曲《Let It Go》,所有人都停止了手中的動作,地下室里嬰孩的哭聲,至少在一首歌的時間裡停止了。
斷斷續續的炮火聲中,李睿開始寫作業。身邊很多比自己小的同學都逃進了防空洞,李睿留學前工作過兩年,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在地下被失控人群傷害的可能性,遠遠高於導彈「失去準頭」炸到自己家。
而防空警報拉響的時候,同在基輔的劉雅什麼都顧不上拿,直接從14層的出租屋往地下車庫沖。炮火聲讓她連續幾天都睡不好,車庫裡有個封閉的房間,沒有地方睡覺,只能坐着,但進去以後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兩個世界
激烈的交火逼近張鴻住所時,他不敢去地鐵站了,同學在那裡看到兩個持槍的人闖進來,不知是誰第一個開始跑,裡面的人都跟着跑,爭着衝上地面。
附近一個烏克蘭人同意收留張鴻和3個中國室友,進入自家別墅的地下室避險。那是一個還沒裝修好的毛坯房,大概三室一廳的結構,有七八十平米,每間屋拉了個布簾隔開,其中一間分給了中國人。裡面沒有電、沒暖氣、不通風,也沒有網絡,張鴻每次進出地下室,都要先跟父母報平安。
有的鄰居已經準備打「持久戰」,開始搬運氣墊床、應急燈、桌椅等。張鴻只有吃飯睡覺時回別墅,其他時間大多在地下室里度過。裡面有4位中國老人偶爾閒話家常、3個上幼兒園和小學的孩子開心地看動畫片。一個室友拿了本關於赫魯曉夫的歷史書去「洞裡」讀,張鴻帶的是編程書,「編程需要思考,就不會想太多戰爭的事」。
戰爭開始後,防空洞成為生活的第二空間。在米科拉夫的婦產醫院,空襲警報響起的時候,孕婦們就轉移到地下室改造的產房,媒體報道顯示,醫院裡的49名產婦,幾乎有一半在地下室分娩。
開戰時,烏克蘭每日還在新增大量新冠病例,防空洞裡人員密集,除了口罩,沒有其他防疫措施。有留學生為了避難進洞,卻感染了新冠,得不到治療,吃點感冒藥自己挨着,「健康」在這種時候被排在了「安全」之後。
因為害怕在混亂中遭遇襲擊,2月25日,孫柏然的「安全區」從地鐵站轉移到宿舍樓的地下室。那裡原本是學校的儲物間,存了很多厚床墊和枕頭,正好用來堵住窗戶,防止炸碎的玻璃傷人。地下室只有10平左右,十幾個人擠擠挨挨地坐着,想伸伸腿都不能。裡面只有一盞約15瓦的小燈,光線昏暗,空氣里都是潮濕發霉的味道。
進入地下空間,外界失序的喧囂反映在了手機里。進洞後第一件事,留學生們拉了個群。之後有任何細微的變動,都可能再拉個群,幾天下來,孫柏然的手機里多了三十幾個群——交火地點、實時戰報、避險警告、逃生攻略,瞬息萬變的局勢在手機的虛擬世界裡變成真假莫辨的消息,在不同的群里接力傳遞。
雜亂的信息流里藏着戰時的「生機」,每個人都生怕被落下。而防空洞內的生活還在勉強繼續。
每天快到入睡的時間,孫柏然就說想去一樓吃東西、想去寢室充電——這是留學生想回寢室睡覺找的藉口,在他之前已經有十餘個學生溜回去了,一個學生幹部模樣的嬌小烏克蘭女生,怕留學生出危險,不允許再有人離開。
孫柏然堅持回寢室拿衣服,她就冒着風險陪同上樓,之後再「押送」他回地下室。地面太冷了,孫柏然睡在與肩膀等寬的條凳上,兩隻胳膊沒有空間放,向着地面垂下來。
憑藉着俄語基礎,孫柏然要求當學校與中國留學生的溝通志願者,才獲准去一樓「工作」,偶爾溜回寢室也不會被發現。一樓擺着各種零食,冰箱裡還有主食,這些是烏克蘭同學們集資買的,誰都可以吃。
每頓飯每人大概能分到一碗肉湯,裡面放了土豆和胡蘿蔔塊,再加一片黑麵包。那幾天,孫柏然在一樓蹭吃蹭喝,儘量避免消耗自己的存糧。臨走時才把帶不走的物資拿出來分給大家,想要減輕心裡的愧疚。
哈爾科夫約200公里之外,在蘇梅國立農業大學讀書的楊彬,開戰以後和中國同學出去買過一次物資。路上見到了幾個烏克蘭士兵,有的年齡很小,有的看上去很老。他們穿着防彈衣,背着槍,身上都是土和血,其中一個臉上有傷。同學看了這個場景覺得心酸,也不知道士兵對外國人是友善還是排斥,他鼓起勇氣,上去送了一包煙。
這件事讓楊彬記憶深刻。吃飯、進洞、睡覺,在戰時幾乎構成了他的全部生活,留在回憶里的,反而是與外界為數不多的接觸。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學校附近炸響了一顆炮彈,震感像有人用拳頭砸玻璃。50多歲瘦瘦的烏克蘭宿管阿姨,沒有自己先跑,反而先上樓喊留學生進防空洞。學校有好幾個防空洞,其中一些彼此連通。楊彬入住的防空洞大概幾百平,擺滿了簡陋的彈簧床,鏽跡斑斑的暖氣管道裸露在外面。只有一個充電插口,大家就拿來很多插排,插排連着插排,電線堆了一地,很難理出線頭。
學校每天免費提供午餐和晚餐,儲備的糧食越來越少,食堂阿姨把生蛋用的近500隻雞殺了做飯,有中國學生幫忙一起拔了雞毛。外面的消息說,整個蘇梅已經被包圍,鐵路被炸無法通行。學生聯繫不到本地大巴車,偶爾還會斷網。「外面的救援進不來,裡面的人也出不去」,楊彬說。
像他這樣困在防空洞裡的蘇梅地區中國留學生,大約有130人。3月8日,他們乘坐中國駐烏使館協調的大巴,撤離了危險區域。
蘇梅和哈爾科夫均屬於炮火集中的「戰區」,也有一些留學生對戰爭的感知,停留在幾聲親歷的或只在傳聞中存在的炮火。
李睿住在基輔一個略偏僻的小區,鄰居在遙遠的炮火聲里遛狗,帶着小孩盪鞦韆。3月1日,他抵達使館撤離大巴的集合點,整個撤離過程,烏克蘭警察和持槍的民兵一路護送。大巴上40幾個中國留學生,穿得乾乾淨淨,身上「加拿大鵝」,腳踩AJ,手裡拿着新款iPhone,路上有說有笑。李睿說,「從沒見過這麼不像難民的難民」,撤離大巴就好像一列旅遊觀光車。
放大的細節
在烏克蘭北部城市切爾尼戈夫附近,搖滾「青年」黃大河41歲了,樣貌和聲音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他就讀的大學200多年歷史了,教學樓下面就是蘇聯時期修建的防空洞,地下室分成許多個隔間,擺滿了廢舊家具,進來避險的大多是學生和附近居民,勉強能收拾出睡覺的地方。
只有一個房間堪稱「豪華」,裡面有洗手台、暖氣、電、床和電腦。幾個中國學生打算進去燒點水、充下電,一個廣西留學生排在最前,一看裡面都是老人和小孩,他轉身就走,不進去占位置了。黃大河很欣賞他,跟着也不進去了。
戰爭到來的時候,比起日常,人們更能留意到一些細節。黃大河有三個印度鄰居,其中一個大哥做飯只做自己的,一聽到防空警報自己背上包就跑,不跟任何人打招呼。那之後,黃大河和另外兩個印度同學相依為命。
他所在的防空洞條件雖然艱苦,氛圍卻不錯——手機隨便放在一邊充電,可以說是路不拾遺;年輕的烏克蘭大學生聊得火熱,就差「拉歌」了。開始打仗以後,超市就不賣酒了。印度小哥阿米爾掏出了2升珍藏的廉價啤酒,還找來了許多杯子,一群人在避難時舉杯,喝上了一頓終身難忘的大酒。
黃大河的學校所在的小城,只有約7萬人口。他畢業於迷笛音樂學校,去年又到烏克蘭學習心理學,計劃做「音樂療愈」。在防空洞裡,他拿出來一盒費列羅,身旁的印度朋友阿米爾掏出巧克力棒,兩人一起發給洞裡的小朋友。第二天回到地上吃飯時,食堂里很多面熟但沒說過話的學生,開始主動和他打招呼。
戰爭中有許多人與黃大河一樣,目睹了生活的另一面。3月4日,22歲的女孩何熙語宿舍樓下的防空洞關閉了,整棟樓只剩下她和另一個中國男生。
在K大學,之前跟她說打算留下的同學們,第二天早上拖着行李箱,匆忙地互相催趕。她抓住其中一個男生問:「我可以跟你們走嗎?」 對方說不行,包好了的車,沒有多餘的座位。
樓里的人越來越少,何熙語把寫着「闔家歡樂」的大紅對聯和窗花都撕了,在單人宿舍里不敢開燈,怕被發現有人居住。每天入夜以後,風平浪靜時呆在宿舍的黑暗裡,炮火猛烈時轉移到防空洞的黑暗裡。她最怕斷水、斷電、斷網的情況蔓延到學校來,失去與外界最後的微弱連接。
防空洞關閉後,何熙語逐個樓層找人,發現連垃圾都被清走了。在微信群里求助,群友問她,怎麼不早點說,當地中國商會的車免費接送撤離的學生,已經一整天了,剛剛截止。沒有人告訴過她這條信息。聽說當天也是最後一天「黃金通道」開放的日子,何熙語不敢單獨行動,她摸黑在宿舍里小聲哭。
她跟僅剩的那個男生不熟,僅加了微信。何熙語拜託他,「如果你要走,千萬帶上我,就剩我自己了」。那個男生跟其他同學之前說的話一樣:不打算走,留在宿舍最安全。
何熙語心一直懸着,偷偷去他門口看了一次,發現人還在裡面,覺得他人還不錯,至少做到了承諾,沒有拋下自己。
那天晚上,何熙語訂到了一輛出租車,第二天一早可以送她去火車站,又問了一次那個男生,他執意留下。她下定決心自己走。
上了火車,宿舍樓里最後留下的那個男生,發微信問了她這一路的行程,訂出租的電話、擠火車的攻略、撤離的方向……然後他自己出發了。何熙語若有所悟:「他可能把我當探路的了。」
3月2日下午6點的哈爾科夫的火車站,檢票婦人的嗓音粗野,大喊着「——只有女人、孩子和老人可以上車!」但是所有人都拼命往上擠。有人開了一槍,像是發令槍的聲音,現場從那時起才逐漸恢復秩序。
在火車站,孫柏然遇到了戰時唯一一次危險。他的包上有一面指甲蓋大小的俄國國旗,一個烏克蘭人發現了,抓住他問:你是不是「他們」的人?幸好偶遇了之前交談過的烏克蘭女士,她幫忙解圍說,「他是我們的朋友」。孫柏然重獲自由,立刻拿指甲刀把那面旗颳了下來。
戰爭將陌生人推到一起,友善或是戒備,暴露得更加赤裸直接。還住在防空洞的時候,一次外出買補給的路上,一些當地士兵的形象在孫柏然腦子裡打轉,那是他在網上看到的照片,其中幾張年輕的臉,他確信在現實里見過。他想起父親說過,自己的血型比較罕見,一百個人里只有一兩個,特殊時刻也許能派上用場。
他徒步走了3公里,找到了一個獻血站。裡面的工作人員見到他都很驚訝,沒在忙抽血、止血的人過來逐一和他握手。工作人員笑得很開心,解釋說,「按照法律,我們不能抽外國留學生的血」。臨走時,保安給了孫柏然一個擁抱。
火車來了,他找到自己的座位,4人的軟臥包廂裡面有8個人了。一個中年人很勉強地說:「都是同胞,你進來吧」,半晌又補了一句,「可我是花了大價錢買了票的。」意思是他找中介買的高價票,本應享受寬敞的包廂,結果擠進去一堆「蹭包廂的難民」。
不少烏克蘭男性上不了火車,把逃生機會留給婦女兒童,「這人卻在想着自己的寬敞包廂」——孫柏然心裡不舒服,掏出自己的票給他看,票面價格比「高價票」少了一倍,坐席卻相同。對方得知是被中介騙了,不再說話。
走出防空洞
出發撤離之前,搖滾「青年」黃大河掏出了所有存糧,雞腿肉、洋蔥、中國帶去的滷肉料、油和米,和印度朋友們連做三天「大菜」。他戰時的部分安全感,來源於充足的屯糧。戰火剛起的時候,他就衝到超市搶購,足夠吃一個月,而印度留學生阿米爾只買了兩袋米。
「原來最後是來吃我的」,黃大河笑罵他的印度朋友,幾天裡他們共同經歷了太多。一天晚上,他和阿米爾從防空洞上樓回宿舍,聽見平素兇巴巴的宿管阿姨邊打電話邊哭——原本住在學校的一個學生,開戰後回到了家鄉哈爾科夫,被炸死了。黃大河心想,宿管阿姨跟這個學生一定有非常深厚的感情。
阿姨看到了他們,流着淚擠出一個笑容,比了一個大拇指。黃大河衝過去擁抱了她,默默記下了她的姓名發音,Ekaterina,打算為她寫一首歌,歌名或許叫《不要哭泣》。
即便是在這個僅有7萬人的小城裡,學校也給教授們發了槍,裡面沒有子彈,主要用來提防趁火打劫的人。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黃大河認出了其中一個物理學教授,戰前曾去過他家小聚,一群老頭老太太邊彈邊唱,那時教授拿槍的手拿着吉他,和黃大河還聊過共同喜歡的樂隊——平克·弗洛伊德。
3月7日,黃大河坐上撤往基輔火車站的包車,是輛幾乎全封閉的貨車,裡面只有一盞昏暗的小燈,以及門縫處透出來的一點光亮。加上小孩,裡面坐了大約20個人。一共150公里的車程,碰到10次停車檢查,扛着槍的士兵一次次打開車廂,核對一張寫滿烏克蘭語、類似「人道主義」通關證明的文件。
貨車駛入基輔市區,司機在一棟被導彈轟炸過的高樓處停下來,提醒外國學生可以下車拍照,發到網上,「讓世界看看這裡發生了什麼」。
基輔火車站的場面直追春運,每個站台都有持槍警察和士兵,只能看見每輛火車進站,搞不清楚是往哪裡開的。「趕不上車的話,那也是生命危險」,黃大河拎着一個大號行李箱橫穿兩三道鐵軌,枕木很高,每一步都要花大力氣,火車正慢速駛近,離他大約還有100米。他拼命跑,被好心人拉上站台時,火車已經開到近前了。
早在炮彈在學校附近爆炸的時候,黃大河就給表姐發了視頻,交代「自己那點遺產該怎麼弄」。他覺得死在戰火中這件事,聽上去挺特別,「人的一生多無聊啊,如果最終離開的方式與眾不同,也是一種搖滾」。可現在他不是孤身一人了。
困在防空洞裡的時候,黃大河掛念着國內7歲的兒子,給他錄視頻加油打氣:黃小河,因為疫情的關係,你這周不能回家了。你一定要好好上課,要堅強,不要哭。等爸爸回家,帶你去遊樂場蹦床。
終於來了一輛發往西部城市利沃夫的車,黃大河身邊的一個烏克蘭老頭,一邊親吻妻子、女兒一邊哭,把行李都交給她們,自己退到了後面,嘴裡喊着「只准婦女和小孩上車」。
好不容易擠上了火車,黃大河驚喜地發現,只有110斤的印度小哥阿米爾和另一個鄰居、印度姑娘蘿絲,此時不愧為「最會擠火車的民族」,在幾乎無處下腳的車廂里,兩人一下子占了三個座位,阿米爾還有餘力擠到門口幫黃大河拿箱子。
火車上大部分都是女士和小孩,有的小朋友對近日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樂呵呵地跟車上的二哈玩在一起;也有略懂些事的小女孩微微皺着眉,眼角掛着淚。
黃大河身邊的一對夫婦,帶了兩個兒子,小兒子患有小兒麻痹,看上去智力有些缺陷。近10個小時的長途旅程,漸漸大家都困了,妻子把頭靠在丈夫肩膀,小兒子睡在父母腿上,大兒子在旁邊玩耍。黃大河覺得溫暖,拍下了這個畫面。雖然是逃難,一家人整整齊齊的,都在一起。
孫柏然抵達摩爾多瓦與烏克蘭的邊境時,人們被分成4隊,平均一小時放過去50多人,他過邊境排了6小時隊。
隊伍里有位來自浙江的媽媽,推着嬰兒車,實在憋不住要去上廁所,委託孫柏然幫忙照看小孩。那位媽媽剛走,孩子就哭了起來。孫柏然嘗試去哄,當成年人壯碩的身型靠近寶寶時,他哭得更厲害了。孫柏然只好抱起孩子,行李箱也不管了,滿隊伍里找華人媽媽幫忙哄孩子。一位女士哄了幾分鐘,孩子很快就不哭了。
嬰兒車就在四五米遠的地方,孫柏然瞥見浙江媽媽回來了,正對着空空的嬰兒車發愣,趕緊過去把孩子還給她,那一瞬間,他感知到了一位母親的驚恐。
通關後換乘大巴,又開了6個小時,孫柏然抵達了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在酒店安頓好,他開始擔憂自己在烏克蘭的俄語老師達莉婭,她家在哈爾科夫的市中心,正是交火猛烈的位置之一。在這片普遍使用俄語的地區,達莉婭和母親曾經在同一所大學任教,後來校長跑了,學校破產,達莉婭也失去了「體面」的工作,只能接一些私教課,經濟情況一直不好。
達莉婭恰好也到了布加勒斯特,是被一個埃及學生帶出來的,學生幫她支付了逃難的所有費用。孫柏然打車過去探望老師,給她送去了300美金。聊起家鄉戰事可能還要持續很久,達莉婭的母親抽噎起來。
哈爾科夫的張鴻和他的三個室友靠給保安送錢,「走後門」上了火車,最終也抵達了羅馬尼亞。他讀的大學有着兩百多年歷史,一個學校群里的同學描述說,「在黑夜裡,天突然就亮了」——張鴻就讀的物理系宿舍樓,炸了。
張鴻的論文老師,物理系系主任最終沒能如約和他面談,也沒收到學生送的那瓶伏特加。張鴻擔憂戰爭過後,學校還在嗎?正常的學業生活還會回來嗎?導師說,「未來怎樣,誰也不知道。」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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