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自武漢封城後的第三天(1月25日),身居武漢的作家方方寫下了第一篇「封城記」,之後,過去一個多月里,她幾乎天天寫日記,從未間斷。
大量的網民從「方方日記」中了解到疫情的變化,也從她那兒感受其他武漢人的艱辛和悲涼。每天通過閱讀「方方日記」了解武漢肺炎疫情對武漢城的肆虐成為了社會最關心的頭等大事,由於日記記錄寫實,在所謂正能量的主旋律中顯得相當刺眼,引起很多爭議。
方方日記中2月9日寫道,「這幾天,死亡者似乎離自己越來越近。鄰居的表妹死了。熟人的弟弟死了。朋友爹媽和老婆都死了,然後他自己也死了。人們哭都哭不過來。」
這次的災難,不止是死亡,更多是絕望,是呼救無用,求醫無門,尋藥無着的絕望。病人太多,床位太少,醫院也猝不及防。剩下的,除了等死,又能如何?
多少病者都一直以為歲月靜好,有病看醫,毫無死亡的心理準備,更無求醫不得的人生經驗。他們死前的痛苦和絕望感,比深淵更深。
「人不傳人,可控可防」這八個字,變成了一城血淚,無限辛酸。
2月16日,方方日記寫道,武漢人的痛,不是喊喊口號就能緩解的。甚麼時候公務員們前去工作不舉旗幟不再合影留念,甚麼時候領導視察沒人唱歌感恩,也沒人做戲表演,人們才算懂得了基本常識,才算知道了甚麼叫作務實。
災難是醫院的死亡證明單以前幾個月用一本,現在幾天就用完一本;災難是火葬場的運屍車,以前一車只運一具屍體,且有棺材,現在是將屍體放進運屍袋,一車摞上幾個,一併拖走;災難是你家不是一個人死,而是一家人在幾天或半個月內,全部死光……
2月23日,武漢華中師範大學教授戴建業撰寫的文章提到,只要把記者的報導與「方方日記」對照,境界和見識便高下立見;而湖北本地的記者「不敢恭維,也不想多說」;至於官方調往湖北採訪疫情的幾百名記者加起來,還不如一個方方。
儘管方方日記經常被刪,微博也被封停。方方感嘆自己如驚弓之鳥,已不知甚麼話可說。
方方:原名汪芳,祖籍江西彭澤,生於江蘇南京,現居武漢,中國當代女作家,代表作《萬箭穿心》、《風景》,最新長篇《是無等等》,個人微信公眾號「方方記錄」。
我們的眼淚還沒有流完
二月初八(3月1日)(來源:微信號「二湘的七維空間」)
離春節越來越遠,從今天起,將日記的黃曆時間,改為公曆時間。
天氣陰晴不定。它增加人們心情的壓抑。突然發現,今天是星期日。不出門,最大的問題,就根本不記得日期,更不記得周幾。甚麼時候可以出門?甚麼時候可以開城?現在是大家最關心的。疫情趨勢向好,不言自明。全國人民都在幫助武漢度過難關,這道關,怎麼可能過不去?這份自信,武漢人當然有。只是,出門和開城,會是在何時呢?大家私下都在打探。
我小哥說,他已經有42天沒出門了。我比他強,我想要出去,還可以在院子裡走一走。至少院內是安全的。女兒今天在家庭的小群里,秀出了她自己做的菜。雖然嘮叨着做菜太煩人了,但她還是努力讓自己的生活保持質量。紅燒肉也做得很像那麼回事。前一陣說自己瘦了,但這一頓肉吃下,估計又會胖回去。她的父親,對她一陣猛夸。年輕人的能幹,是我們很難想像的。女兒說,已經從網上搜索了好幾種菜的做法。看看,這樣的事,根本不需要父母去教,他們的辦法多得很,他們的高級老師也多得是。
傷心的事,依然會隨着時間走來。災難已讓我們傷心得太多。而今人們的淚點也很低。同事給我看一個視頻,是她所在小區的。一個老百姓在向社區幹部表達謝意,男性的社區幹部淚水漣漣。有人在下面議論說:武漢人這一個月流了幾十年的淚。這是一句大實話。那些眼淚,不僅僅是悲傷,它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的眼淚。一定要讓流着這樣眼淚的人去高歌猛進,去意氣風發,去向全世界宣告,我們是最大贏家,這也不太可能。因為我們的眼淚還沒有流完。
清晨五點,李文亮所在的市中心醫院的江學慶主任去世。55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早說過,在武漢,很多人拐個彎就認識。我不認識江主任,但我大學同學的太太跟他很熟。她一早給我留言,說江學慶醫生「不是吹哨人,但他卻一向溫暖,義氣。病人相信他,朋友願意跟他交往。幫我治了無數病人,卻總是說,『小妹交辦的事,必須盡心盡力。』那麼多病人慕名找他看病、手術,他都是溫暖以待……而我宣傳他卻很少。因為他總說,醫生就是看病的,病人的口碑就是最好的肯定!」因為熟悉,同學的太太很難過,她後悔自己以前為江醫生做得太少。
醫生朋友亦給我留言,說江主任是甲乳領域全國唯一的一個「中國醫師獎」獲得者。這一次疫情,醫護人員的犧牲太慘烈。而江醫生之死,我聽說背後有着無法言說的故事,這是悲哀的故事。不只是生命逝去的悲哀,更有不准說出來的悲哀。我也不說。
目前武漢的疫情,艱難而緩慢地好轉。新增確認和新增疑似患者,仍然高達幾百人。醫生朋友有點沮喪,由此又作了一個預測:估計質變還要十來天,控制還有一個月,徹底消滅還有兩個月。對於我們來說,一個月,或兩個月,這個時間,都太太太長了。我希望醫生朋友的這個預測是錯誤的。春光無限,真不捨得將今年的美好春光完全讓病毒享用,我們渴望着早日出門。
好多人給我留言,說有一位李躍華醫生,非常神,他的中醫穴位注射法,可以醫治新冠肺炎,並且他在沒有任何防護下進行治療,也不會感染。希望我能寫一下他。其實我的紀錄,只是自己隨手而記,並不特別覺得自己要寫甚麼。只是,向我介紹李躍華的人實在太多了,並且轉來他治療病人的視頻。看上去真的很神奇。據說,他非常想參與治療新冠肺炎病人,卻不被允許。網上也爭得一塌糊塗。我就此向我在中醫學院執教的同學請教,他說了三條:
一,李躍華目前是否具有執業醫師資格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的治療方法是否有效?有效就要讓他出來救人:這應該也是實事求是的做法吧?
二,很多民間醫生都是被那個醫師資格證卡住了:合法行醫還是非法行醫就看是否有這個證書。據我所知,目前對沒有醫師資格但確有本事的民間中醫師,有「師承」和「確有專長」兩個途徑可以使這些人獲得合法身份去行醫。
三,有關部門這樣做實際上是罔顧事實進行打壓:名義上很是正義,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退一步說,李躍華確是非法行醫,但如果他的療法確實對新冠肺炎有效,有關部門就應該特事特辦:讓他出來救人,其他的證書證件等問題事後再說。現在行政部門緊緊揪住李躍華的行醫身份是否合法的問題不放,且要置對方於死地(看那文件似乎要動用行政手段甚至是司法手段了):表面上程序正義,實際上寒了人心呢。只要李躍華的治療方法確實有效,目前就不應該糾纏他是否具有行醫資格:是否有效他的患者最有發言權,去患者那裡調查不難得出結論。
「活下來就好」
2月27日方方日記(來源:微信號「二湘的七維空間」)
天氣又陰了。有一點涼氣,但也不算太冷。走出去望望天,覺得沒有陽光的天空,多少有些陰鬱和沉悶。
昨天微信號所發文章,又被刪除。微博再次被屏蔽。我以為微博不能發了,試了一下,發現還可以再發其他,只是屏蔽了昨天的那一條,立即很開心。唉,我簡直如驚弓之鳥,已然不知甚麼話可說,甚麼話不可說。抗疫頭等大事,全力配合政府,聽從所有安排,我都快捏拳頭宣誓了,還不行嗎?
我們都還被關在家裡,足不能出戶。而另有一些人卻已在大唱頌歌,連勝利的書都看到了封面(如果不是惡搞的話)。武漢人有甚麼話可說?焦躁也好,煩亂也好,我們都得忍下來,是不是?勝利也是你們的勝利。
今天看到一個段子:在聽到有人說「我們不惜一切代價」這句話時,不要以為你是那個「我們」,你只是那個「代價」。
不說了,繼續等待。保持平和之心,保持穩重之情,等待。用我大哥最樸素的話說:很無聊,在家追劇打發時間。
今天,醫生朋友告訴我說,出院的人已經很多了。治癒者已達兩千多人,輕症治癒不是難事。床位亦大大緩解。死亡人數也降低很多。我查了一下,前一陣幾乎每天近百人死亡,及至昨天,已降到29人。
唉,希望能儘快看到零死亡。這樣,所有焦急不安的家屬才能安心。只要人能活下來,其他都好說。慢慢治療,時間長點也能接受。
剛剛看了《南方都市報》的一個視頻,拍的是醫生搶救病人的過程和他的想法,此外還有病人自己的感慨。很感動。一個被搶救過來的病人說,我靠我的毅力,也靠醫生給我的信念。另一個病人說,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活着,會珍惜每一天的生活。是的,活下來就好。
讓人無法理解的仍然是:新增確診和新增感染人數還是很多,這使得武漢疫情呈膠着狀態。
以昨天情況看,確診和疑似達九百多人。這真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那些人,應是封城之後感染的。所以,他們到底是些甚麼人、處於甚麼位置、以及在甚麼樣情況下被感染,疫情通報,或許可以說得再細一點。
將新增患者的病因公開,一則可以讓其他人有所設防,二則可根據患者的位置開始陸續釋放遠距離的市民出屋。我的另一位醫生朋友則認為,疫情已經控制住了,新增病人主要是監獄和養老院的。
既然如此,那還需要閉戶禁足這麼多人嗎?或許,這幾天會有好的消息?自己瞎猜呀!
從感染角度論,這九百多人是很大的數字。但放到全省幾千萬人中,他們只是一丁點。就是這一丁點人,將全省幾千萬健康人都死死地捆綁了起來,誰都不能動彈。而這些健康的人們,又將面臨甚麼呢?會不會犧牲的代價更大?我說不上來。
還有,被迫滯留在外的五百萬武漢人,不能回家,不知他們這些天怎麼過的日子。前陣的歧視,到現在是不是好了一些。而被堵在武漢的外地人,亦不可出城。
昨天看到一則消息說,他們中,有人沒錢住店,或是沒店可住,成日住在火車站。還有人沒有飯吃,只能撿垃圾,吃別人扔掉的東西。抓大事的人,經常忽略小事;顧多數的人,也常會忘記少數。
好在,我後來看到另一則消息,那裡提供了一份「疫情防控期滯留在漢人員臨時生活困難救助諮詢電話」。每個區都有這樣的電話。只是我不知道這些電話是不是真的管事。因我知道很多官方的諮詢電話,只是做給人看的,比方上級。
實際上你打一個試試?幾乎無用。你遇到的只是踢球運動員,最終你非但得不到任何幫助,還浪費了電話費。官場很多人,一輩子沒學會甚麼,但做假動作從來是高手,他們會用一些你想都想不到的方式來對付你。
而且他們推諉的水平也非常高端。沒有這些東西的鋪墊,這場疫情,何至會變成今天這樣的災難。
武漢疫情,從最初發現到封城,中間延誤二十多天,這是不爭的事實。而延誤的癥結在哪裡,究竟是何人因何事,給病毒蔓延提供了時間和空間,從而導致武漢史上從未有的封城。將九百萬人禁足在家,是個奇觀,絕不可以自豪。
這件事的根底是必須追查的。中國諂媚的記者很多,但勇敢的記者也從來不缺。這幾天,我們看到一批記者在刨根問底,在窮追猛打。
這個網絡發達的時代,靠記者以抽絲剝繭的方式調查,靠網民共同發力一層層扒出關鍵的時間節點和事件原形,終歸是能將那些密封和掩蓋至深的秘事,逐漸大白天下。
無論如何,有些過程必須深究。比如,武漢來過三批專家,每一批來的是甚麼人?領導者是誰?來漢後甚麼人接待?領去了哪家醫院?走訪幾個科室?開了幾次會?甚麼人發言?詢問了哪些醫生?得到了甚麼回答?看到過甚麼材料?了解到甚麼情況?最終得出甚麼結論?誰拍板的這個結論?諸如此類。
畢竟「人不傳人,可防可控」這八個字,將武漢人害得慘不忍睹。
細查到這一步,不信拎不出說謊人。而說謊者為何說謊,受何方指令說謊,知不知道這是謊言,還是明知對方欺瞞,自己則願意相信欺瞞,或者自己需要被欺瞞。無論官方,還是專家,逐條逐條地梳理,應該都能查明。
這樣的災難,絕不可能免職或撤職就可以了結。對於武漢人民來說,所有主推手和幫凶者,一個也不會饒恕!
兩千多(甚至更多不在名冊上的人)「他殺」的亡靈和他們的家人,日日夜夜拚命救人的所有醫護人員,900萬苦熬日子的武漢人民,500萬難以回家的流浪者,都會要一個說法,要一個結果。
而現在,我們只是等待。先等城開,再等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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