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和徐雯波的長子張心健之死

王亞法
2024-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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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心健的父親張大千、母親徐雯波

成都鐵路局電務處,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曾經有一名小電工,在史無前例的瘋狂時代,臥軌自殺了,是年 21 歲。在那個年代,他的死猶如碾死在路旁的一隻小貓,淹死在水溝里的一隻耗子,不會引起人們的同情,更不會引起人們的嘆息。他是帶著冤屈,遺恨和無奈而逝去的。

他給我們留下的,只是在我的著作《張大千演義》裡的插頁 — 一張小小的照片。那充滿稚氣的臉上,還能辨出他母親徐雯波的一點影子,秀美文靜。從照片上可以看到,他襯衣的領子已經破爛了。這是從他的學生證上撕下的,留給這個不能容納他的世界的唯一遺影。

張心健
張心健唯一存世的遺照

我之所以要寫他,因為他的名字叫張心健。他有一個舉世聞名的父親 — 張大千。張心健是張大千和他的第四房夫人徐雯波所生的兒子。張大千和徐雯波第一胎生了女兒,出生後不久病死了。 

1949 年 5 月 16 日,張心健出生,同年 12 月成都解放,張大千帶領徐雯波離開大陸,臨行前,徐雯波將七個月大的張心健,託孤給娘家成都郫縣鍾家場一位姓鐘的代養。這位姓鐘的,人稱裱畫匠,張家的人都叫他鍾師傅,不詳其真名。

一九四九年以後的中國書畫市場,和地主資本家一起銷聲匿跡了。原本鍾裱匠師是幫張大千裱畫的。自張大千離開大陸後,鍾裱匠也斷了生計,一九五三年春天,鍾裱匠夫婦抱著張心健,到張大千的原配夫人曾正蓉家裡說: ” 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接到活了,家裡已經斷了生計,實在對不住,這孩子是張家的骨肉,現在還給張家。 “

當時曾正蓉的生活也非常困苦,她和唯一的女兒張心慶一起生活。但無可非議,這是張大千的兒子,是張家的骨肉,在這種情況下,曾正蓉只好把孩子收留下來,相依為命。

曾正蓉生於一九零一年,屬牛,張心健也屬牛,曾正蓉經常背著張心健,對鄰居說: ” 老牛背小牛,苦啊。 “

張心健中學畢業後,在成都鐵路局當電工,住在離綿陽不遠的馬角壩,那時他初戀,認識了一位姓鄧的女青年,不料單位的團支部書記也看上了這位姑娘。在情人爭奪戰中,團支部書記亮出了「張心健有海外關係」的殺手鐧,並處處打擊他。「叛國投敵分子張大千的狗崽子張心健」終於被擊潰了。 1971 年 7 月的一天,成都鐵路局的人來找張心慶,告訴她張心健堅持反動立場,臥軌自殺,自絕於人民,現在病危住院,要求見你一面。當張心慶趕到醫院時,張心健已經失去雙足,因手術後尿路感染,陷入昏迷。看見張心慶到來。張心健睜開眼,伸出雙臂,喊了聲姐姐,就咽了氣。

在料理張心健的後事時,張心慶要求將弟弟的遺體運回成都安葬。張心健的單位領導,以自殺是屬於反革命性質,不予同意,批覆就地火化。

張心慶在組織部門的監視下,整理張心健的遺物,發現有一封遺書,上面寫道:「姐姐:你的命運悲慘,我不一定比你幸福,我一個從小被遺棄的孤兒,卻被認為跟海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只有你知道我是愛國的。為了你的一對兒女,你要堅強地站起來,千萬別選擇我這條路。永別了,親愛的姐姐 …… 」張心慶當時默默地念幾遍。那字字血淚,句句錐骨的遺言,就此牢牢地記在張心慶的心裡,以致三十八年後的今天,已經八十高齡的她,還能逐字逐句,清晰地背誦出來。可惜那封遺書當場就被組織部門的人沒收了,理由是反革命的遺書,家屬無權保存。

張心健死後,大陸的家屬為了怕張大千傷心,大家口徑一致地瞞住他。

張大千是一個及其聰明的人,由於長期沒有小多毛(張心健的暱稱)的消息,曾通過各種管道打聽,在給三哥張麗誠的信中,曾提到: “…… 心健侄十年無音信,想已死矣,兄有聞否,倘有所聞,望告知,弟決不以此傷痛也 ……” 這封信張大千沒有簽署日期,但在信末,有段註腳: “74 年11 月24 日 收到,即農曆甲寅歲 十月初九日 收到此稿, 麗誠加記註明。”

張大千在信中說,已經 ” 十年無音信 ” ,那麼按時間推算,可見自一九六四年後,張心健確實沒跟自己的雙親有聯繫了,從他的絕命書中, “…… 卻認為跟海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只有你知道我是愛國的 ……” 來看,他真的和許多那個時代的進步青年一樣,從行動上跟自己的 ” 反動父母 ” 劃清了關係。可是革命並沒有饒恕他。

這幾天我腦子裡老是莫名其妙地跳出他的影子,突然想為他寫些什麼,我在動筆前查找資料時,赫然發現,再過幾天就是他的六十歲生日,也許我多年來,為寫《張大千演義》,悉心搜集有關張家的資料,和張家那些活著或者死去的親友,結下了因緣,鬼使神差,也許冥冥之中,他托我寫下此文,而我也因此一抒胸中鬱結,將他的不幸命運告訴世人,同時超度在歷史長流中遠逝的他。

今年又是己丑年,牛年,如果張心健活著的話,正好是一個甲子,如果在正常的社會裡,我寫的應該是為他祝壽的文章,可惜成了一篇遲到的祭文……

一九八三年四月三日,在張心健死後的十二年,他的父親張大千也死了,在他的遺囑里寫著: ” 餘自作之書畫全部分為十六份,其中之十五分由余之繼承人徐雯波,子心智、心一、心玉、心玨、心澄、心戔、心健 ……” 心健的的名字還赫然其中,可見張大千至死,也沒有得到兒子張心健先他而逝的確切資訊。

我經常尋思,在極左的年月里,有人指責張大千不愛國(到底是愛國家還是愛祖國?),請問自四九年後,他的十弟被當作偽鄉長鎮壓了;他的兒子張心玨被錯劃右派,在文革中慘遭毒打;十一女張心慶因女婿被打成右派,被迫離婚;三侄張心銘被迫害致死;九侄張心義被打成右派;兒子張心健臥軌自殺;侄婿范錦文黃埔軍校畢業,解放戰爭時和平起義,土改時被捕,後瘐死獄中;女婿肖建初被批遊街,甚至縲及孫輩 …… 張家後人幾乎無一倖免,他自己又被指責成 ” 叛國投敵分子 ” ,我要捫著良心問一句,這樣的國家(注意,不是祖國)他敢愛嗎?值得愛嗎?這樣的國家他敢回去嗎?

(200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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