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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到深圳,母親把所有的東西都跟老家比,銀行大樓像莊稼,椰子樹像甘蔗,公園草坪像菜地。這些景象都需要錢來製造,她感嘆深圳為什麼這麼有錢,能不能給貧窮的老家分一點?也好奇為什麼每次去公園,總有人背着手閒逛,生活在一個「打工之城」,這些人難道不用上班嗎?
母親來深圳就一個目的,掙錢。在她大半輩子的生命歷程里,這是最最要緊的事。在她帶來的大堆行李里,比較特別的是兩雙在縣城大潤發買的、有點像瑪麗珍樣式的軟底方口鞋——她計劃找到工作之後就可以穿。
母親不會普通話,不會騎車,智能手機用得也不是很順溜,尤其導航不熟練。在深圳頭幾天,她很慌張,總是緊跟着我,去每一個地方都怕丟了。我們教她如何坐地鐵,但她總在臨上車時打不開乘車碼,像八爪魚一樣的地鐵出口也令她恐懼,擔心萬一出錯了站怎麼辦。
受限於識字不多,母親只能在熟悉的範圍內活動,工作就從住處1公里範圍內找起,但能選擇的工種十分有限:先排除住家保姆,接着是需要靈活使用手機的家政工,之後是長時間站立或坐的一些服務行業。盤算到最後,剩下的就是能夠按時上下班的保潔。
確定了崗位方向後,我在求職網上給母親投簡歷,倒是有不少電話打來,但要麼地址偏遠,要麼需要上16個小時連班,都不合適。一系列考量後,我們決定直接去找商場和寫字樓的保潔員,問他們是怎麼找到工作的。結果機會比想象中來得容易,在一家高端商場門前,一位在那工作的大叔告訴我們,這裡正缺保潔員,按照母親的年紀,應該能應聘上。
我們去商場負一層的管理處找到經理,她問母親都幹過什麼活兒,母親用方言一一答覆,匯集起來只有一個意思:能吃苦。為了得到這份工作,母親隱瞞了腿部曾患滑膜炎的事。經理拿來一張表格,讓母親錄入基本信息,簽完一份簡單的合同,錄入指紋,緊接着讓另一位保潔阿姨帶帶母親,算是「培訓」。不到一個小時,母親就掌握了工作流程,正式入職了這家深圳福田區的高端商場。
人生中第一次,母親擁有了自己的職業名稱,領到了工衣,編號 「6165」的不鏽鋼製、長條形名牌,正正地戴在她右胸口上衣的第二粒扣子上方。從縣城大潤發超市帶來的瑪麗珍方口鞋也派上了用場。除此之外,母親還辦了招行卡,她選擇的是8 小時工作制,一個月2500 元,這筆工資不再是以現金,而是以準時到賬的方式打進她卡里。在母親大半輩子的打工生涯中,不知道五險一金為何物,這次同樣也沒有。
對母親來說,「保潔」兩個字是動態的,意味着一連串動作及一系列流程。每天商場10點開門之前,她和同事們必須集中工作,確保眼見範圍內不能有一絲污漬,給顧客呈現一個乾淨得發光的商場。母親首先要花一個多小時拖地板,再用半小時擦電梯,中間去地下車庫水龍頭洗兩次拖把,最簡單的擦欄杆被她放在了最後。
10 點半過後,白班保潔員有唯一半小時的休息時間,所有保潔員會抓緊吃午飯,母親從帆布包里拿出頭天晚上準備好的飯食,去微波爐加熱,但十幾個保潔員只有一個微波爐,誰先熱到飯要靠搶。
吃完飯之後,母親回到自己負責的保潔區域,是商場的負一樓,這裡聚集了眾多餐飲類店鋪,還連着地鐵出入口,每到上下班和吃飯時間,人流量巨大,是整個商場最難打掃的地方。就保潔員的微妙心理來說,他們希望商場裡人越少越好,這樣就不會有那麼多腳印、手印要擦,也不會有數不清的奶茶杯、髒紙巾、頭髮、廣告紙、口罩需要撿。
按照保潔公司規定,直到下午3 點下班之前,母親必須時刻在場,拿着清潔包到處找污漬,不能停下來休息,也不能隨意跟商場裡其他人說話,被經理看到會被批評。但長時間走動會影響母親的腿,她只能趁監管不在,溜去女洗手間進門處的長凳上歇幾分鐘。衛生間也被母親認為是最輕鬆的崗,不用過多走動,且面積不大,但這樣的崗位早已被更早到的阿姨占據,不會輕易退讓。
商場的管理處還有一支專門監督保潔員的隊伍,大多是年輕男女。他們的工作任務是在清潔區域巡邏,及時發現保潔員沒打掃乾淨的地方,拍照發到微信群。在一次檢查中,母親被一個女孩當面指責地板污漬沒擦乾淨,她當場就哭了,說着對方聽不懂的方言,大概意思是,那塊污漬根本擦不掉,但卻被女孩認為,山里來的人難纏,母親只好把氣憋在心裡。
很多保潔員都很討厭這些年輕人,說他們沒有同理心,有的還會把照片發在有領導的大群。遇到這種情況,母親的經理就如臨大敵,立馬通知相應區域的保潔員去打掃,嚴重一點的還會罰款。這個情景立馬讓我想起自己在互聯網大廠,大領導在工作群催問業務,中層領導也會非常緊張,私下來問做得怎麼樣,讓我趕快處理,回應上級問詢。
那是第一次,我感到自己和母親的工作有相通之處。權力是分層傳遞的,我們都在相似的系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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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是一個狹長的、多中心的城市,大概每隔兩公里就會有一座購物商場,但沒有準確數據統計,這些商場需要一支多麼龐大的保潔隊伍來維持清潔和光鮮,也幾乎沒有人會關注保潔員怎麼在這個超級城市生活。
時間久了,母親工作流程熟練了,開始跟周圍的保潔員打交道。幾乎所有保潔員都是從農村來,大部分是女性,五六十歲,普通話不怎麼好。她們中的很多人都靠着超市賣剩的麵包、水果度日。有時候,附近酒店自助餐剩下的白米飯也會被保潔員撿來當作第二天的主食。
整個商場,不止一個像母親這樣隱瞞身體疾病來做保潔的人,大多是胃病、糖尿病等一些慢性病,短時間內不會影響生命,很多人就不把這些毛病當回事。印象最深的有一個患糖尿病的保潔員,三餐都是把撿來的、凍在冰櫃裡的白米飯拌上老乾媽,用熱水化開了吃,為了掙錢在深圳硬熬着。
相比於自己的飯食,保潔員每天都能看到掌握財富的人在商場一家大型高端超市進出,那裡的果蔬和鮮肉以新鮮為招牌,保質期僅一天,一顆包菜就可以賣到30元。曾經有一段時期,保潔員也吃到過超市裡的菜肉,雖然沒有壞,但已經過期,到了晚上11 點,一位專門負責處理食品的保潔員打掃完最後一遍衛生,就會把過期菜肉拉到地下停車場,分給商場裡其他老年保潔員。
更多時候,「送菜」保潔員做的是一場交易,需要其他人用撿來的紙殼、廢品跟他換,一些肉製品還會低價賣,成為他保潔之外的一份額外收入,多的時候一天可以賺百來塊。但是也有風險,不到兩個月,這件事就讓超市經理知道了,「送菜」保潔員被開除了,不久後,他換去了不遠處的另一家商場。直到離開時,也沒人關心他從哪裡來,為什麼在深圳不停打工。
其實,保潔員老年飄零城市的原因有很多,很大一部分是為了掙錢補貼兒女。比如商場裡有一位姓董的保潔員,來自雲南,大兒子患有糖尿病,要靠胰島素和降糖藥維持基本健康,沒法賺錢,兒媳婦在老家帶孩子,一家人生活還要依賴老董。
老董沒辦法,只好來深圳做保潔,負責商場負一樓和負二樓的男衛生間,每天一遍遍上樓又下樓,要走三萬多步,腳後跟經常痛得起水泡,走路變得一瘸一瘸。老董的工作是16個小時制,早晨6點起床,凌晨才能回到位於城中村的宿舍,之後還要煮第二天的飯菜、洗衣服,辛苦換來的是每月到賬6000元的工資。
做拋光的劉師傅擔子比老董還要重,他不到四十歲,有一兒一女,老婆留在東北老家帶孩子,一家人全靠他打工養活。晚上10點商場關門後,劉師傅開始做拋光,把地板磨光滑,直到第二天早上八九點鐘,監工驗收才能下班。
劉師傅是一個外包的臨時工,拋光的活兒三四個小時幹完了,天還沒亮,他就隨身攜帶一張小摺疊床,住在負一層的男廁所。早上離開之前,他把床收拾好,放在不被注意的角落,又去附近另一座商場做拋光,每天兩點一線,單月能掙萬把塊。為了省房租,劉師傅在深圳一直 「借」地方住,曾在一家餐館的沙發上偷偷住過幾晚,後來被管事的發現了,再住就要罰1000元,他才把「家」搬進了男廁所。一個裝着拋光工具的簡單背包,一張便攜床,一個水壺,就是他落腳這座城市的證據。
除了子女之外,更多保潔員和我母親一樣,來深圳打工是給自己攢養老錢。他們中的很多也是第一代農民工,年輕時給城市修地鐵,蓋樓房,老了不得不從建築工地退下來,但已經回不去農村,用一位保潔員的話說,種地沒什麼錢掙。因此,他們只好繼續在城市,轉而做輕鬆一點的保潔、環衛工作。
但城市留給他們的空間也在壓縮,不僅是建築工地,深圳很多寫字樓也限制保潔員不能超過退休年齡。為了應付上級檢查,不少超齡保潔員只好去辦沒有芯片的假身份證,比如我母親之前遇到過一位身份證年齡72歲的大伯,經常被經理擠兌,有一次開會,經理當着所有保潔員的面說,首先要開除年齡最大的,那位大伯心裡很擔心,只能做一天工賺一天錢。
也有保潔員在同一家寫字樓幹了很多年,受到主管的關照,超齡後仍留了下來,但他們有很強的危機感,稍微請一個長假可能就會失去工作。最典型的是疫情放開後,很多65歲左右的保潔員三年沒回家,今年還是留在寫字樓過年,因為請假工作可能就丟了,萬一回來進不去寫字樓,他們就只能去小區、地下車庫等這些更差的地方。
一個悖論是,即便保潔員的年齡被限制,超齡用工還是很普遍。在沒有制度保護、工資低、住宿條件差、紀律嚴苛、沒有假期的情況下,保潔工作的穩定性很差,隊伍里沒有更年輕的人,並且永遠缺人,最終只有來自農村且年齡偏大的人會留下來做長期工。
雖然對社會必要且有益,但保潔員會貶低自己的工作,認為「沒有用」,才會來幹這份活兒。當然,這不妨礙他們過得樂呵,下班後照樣跳廣場舞,錄短視頻,很有生命力。他們從來沒有抱怨過社會結構導致的不公,只會和自己同階層的人比較,相比於留在農村的大多數,他們已經是走出來、能夠掙到錢,並且能為老年做規劃的一部分人。
3
在母親的班組裡,我是唯一一個進入保潔員休息室,會幫忙打掃衛生的保潔員子女。去的次數多了,大家都認識了我,不等我問,總是熱情地與我分享各種新發生的事。
但以前的我並不是這樣。在來深圳之前,母親打過很多工,給工人做飯,進礦山,上山栽樹,摘香菇,打連翹,還給一位董事長的媽媽當過保姆。我曾多次深入過母親的工作現場,那時,與她和同事的交流都是表面的,從未覺得彼此會產生深刻的聯結。
印象最深的是2013 年夏天,我讀大學的一個暑假,去母親工作的釩礦宿舍看她。當時的母親四十五歲,像個男人一樣,留一頭短髮,穿解放鞋和迷彩服,遇到不公平的事,還會粗魯地跟男人干架。母親向我描述自己的工作——把礦土從車上卸下來,混合鹽、鹼、煤後,用膝蓋頂住鐵鍬往分流盤上倒。有一次扭傷了腰,她還堅持幹活,身體用力時彎曲幅度過大,每鏟一次礦土,都像磕一次頭,從白天磕到黑天,身上變得青一塊紫一塊,夜裡痛得無法側身睡覺。
我去看她的那一次,母親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進礦山,看看她掙錢有多難,以此激勵我好好念書。但我拒絕了她,因為我沒辦法面對那種殘酷,怕自己會哭。
那時候我對父母不僅有愧疚,還有一種責難。記得初中放了暑假,父母幾乎不在家,為了解決我和弟弟的吃飯問題,母親會從工地下來,買回來一背簍的麵條和油菜,住一晚,第二天又繼續去打工。我家門前是一座很高的山,傍晚五點就擋住了太陽,屋裡變得很暗,我們姐弟害怕得趕緊關上大門。漫長的青春時期,我們好像是留守兒童,自己獨自長大,甚至有一種強烈的被父母拋棄的感覺。
到了大學,我從山區走到城市,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聽老師講很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文學、哲學和電影,星期天還跟室友一起購物,去圖書館看書,參加社團活動。我的生活和母親形成巨大的反差,但又是她一分一分掙出來的。每次,母親帶着說教的口氣說,「你不知道你媽有多累。」這句話沉重得讓我接不上話,我做不了任何事情去幫她,只能選擇不回應。
母親的信仰一個是掙錢,一個是把子女送出去讀書。但你知道,就像《金榜題名——大學出路分化之謎》書里寫的那樣,作為一個農村孩子,大學就是一個眼花繚亂的迷宮,讓我感到找不到方向和出路。等到畢業時,我的工作還沒有着落,只是因為有一位親戚在深圳,所以我也選擇來了這裡,一邊寄宿在親戚家,一邊開始找工作。
像後來的母親一樣,當時的我在這座城市尋找自己的海域,剛好遇到一家媒體創立深度中心,我投了簡歷,應聘上了那裡的記者。工作後,我遇到很多家境不錯的同事,他們跟我有完全不一樣的成長背景,為了儘快融入集體,我去逛藝術館,看展覽,關注熱門流行事物,附和同事聊天,不懂的地方也裝作很懂。我還會去買一些小西裝、高跟鞋裝扮自己,就是想讓自己變得更城市、更職業。
回過頭看,因為對「出身」的不自信,無法認同自身存在的困窘,那時候的我經常是不真誠的。比如遇到很多人的場景,別人問我從哪裡來,我不會說從商南來,而是從西安附近一個地方來,就用更大的城市標註自己。如果要介紹父母,我會掩飾說爸爸在建築工地做包工頭,而不是一名普通的小工。
好在媒體有一個崇尚自由的氛圍,我接觸了各種不同的人,也看了很多書,慢慢學會不再貶低自己的來處。但那幾年,我和母親的關係還是變得疏離,我在深圳,她在商山腳下,距離太遠,母女就處於一種「我不過問媽媽的辛苦,媽媽不懂我的生活」的狀態。我們只是因為血緣和具體的家庭問題才連接在一起,比如供弟弟上大學,我偶爾會主動打錢補充生活費;老房子要拆遷了,我要寫申請書跟村幹部交涉。
母女走得更遠,是因為後來我談了一位湖南的男朋友,母親很不同意,湖南對她來說太遠了,擔心女兒就嫁到外面去了。因為婚姻問題,母親跟我吵過很多次架,最終拗不過我,她傷心地說,女兒白養了,要開始恨我了,最久的一次有三個月不給我打電話。
母親平時也不讓我回家,說錢都貼給了車軲轆,不划算,每年只有春節才回去一次。有一年過年,母親主動要求跟我一起睡,聊起婚姻,又被我堵了回去,我不跟她談心,她開始生氣,兩個人背對着背睡。春節結束後,我去高鐵站坐車,母親當時腿還有點痛,但她非要送我,之後是我坐在前排,她和弟弟坐後排,路上她就一直哭。
到了車站,距離開車還有一段時間,但我沒有多陪母親一會兒,而是趕快進了車站,就好像只要離開商南,回到深圳,我們母女就不會深陷彼此的依賴和糾纏。
等到這次母親來深圳,我們也面臨着很多摩擦,甚至是衝突。最主要的問題是,母親不是在跟我們過生活,而是在「寄人籬下」。在老家,母親總能把廚房安排得明明白白,但在這裡,她做飯、買菜都要徵詢我的意見,稍微買貴一點的肉,就不敢隨便處理。擺在桌上的水果,她不太敢吃。如果我和丈夫不打開客廳的電視,她從來不會主動去看。她洗髮水用得很少,會把用過的毛巾收到自己房間,洗乾淨的衣服放在晾衣架的邊角。
她也很害怕打擾到我們。雖然上班早,但她從不設鬧鐘,就把窗簾拉開睡覺,靠天光判斷時間。起床後,她不開燈,摸黑穿衣服,好幾次把打底的短袖穿反了,下班回家才發現。晚上,她總是待在房間,要我們喊她才出來。她跟我的相處還帶有一種討好,不喜歡貓,但會很勤快地鏟貓砂;跟老家親戚打電話,會把聲音放很大,說女兒能讓她來這裡多麼好。
那段時間,我的工作變得異常忙碌,也很複雜。下班回家後常常一言不發,側躺在沙發上,面無表情。母親不懂我在工作中的經歷,也不能提供幫助,只會問我,你吃飯了沒?餓不餓?我感到心煩意亂,更想一個人待着,沒有心思面對母親。母親就以為我在給她擺臉色,矛盾終於集中在一起爆發。她的眼淚比我先流出來,強硬地表達:「你給我買票,我要回商南!要不是為了掙幾毛錢,我才不待在你這裡!」
直到2020年快結束時,我和母親在天台進行了一次長談,之後她告訴我在商場遇到了什麼人,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的交流有了新錨點,相處才發生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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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到深圳時,我的處境已經離開媒體,進入了互聯網公司,在一個嚴密又高速運轉的系統里工作。
互聯網本身是一個變化很快的地方,我剛進入不久,就經歷了部門架構變動,在那個劇烈的震盪期,我像是一個突然的闖入者,聽大家討論KPI、OKR,產品怎麼迭代,怎麼對齊,壓力非常大。第一個半年裡,我的考評連合格都算不上,想要不被淘汰,就需要儘快證明自己能在其中創造價值。我開始有手機強迫症,每天睡前最後一眼,早上起來第一眼,都控制不住要看工作群,在意裡面的每一條信息,被@時想盡辦法回復領導。
想起來一位朋友說得很準確,在大廠,很多人都會不自覺變成優績主義者,因為薪資和適應系統規則的強度是劃等號的,越是能掌握規則,通過各種手段實現目標,就越能在系統里升職,這就跟高考拿高分就能去好大學是一個道理。
但大廠的薪資和精神空虛也是劃等號的。工作是一個把人馴化的過程,被系統吸納得越緊,精神會變得更加麻木和倦怠。
我在大廠的工作非常講究節奏感,每一個項目都被嚴格管理,可以預見一個月後要幹什麼,年底要達到什麼目標,因此每天面對的工作和人本質上來說是一樣的。時間久了,我慢慢感覺到,大廠的人好像活在各自的氣泡里,守在工位的電腦面前,變成一種生產資料,人與人之間觸碰不到。有一段時間,我為此感到很難受,天天處在崩潰邊緣,變得不看書,不運動,也很少去公園,下班後的精力只夠睡覺,生活過得一團糟。
但母親的保潔員故事打破了這種麻木。每天晚上,她就像一個從童年記憶里飄到我身邊的人,用方言講述她在商場裡的見聞,推着我再次去關心他者,看到一個我之前明知存在卻從未介入的世界。
當母親講述時,我開始只是打開錄音筆記錄,把零星的個體故事存在手機記事本里,直到個體形成群體,反映出背後面對的公共性和結構性問題,我才決定把它們寫成文字。在這件事上,母親和我形成了同盟,她甚至把寫書當成自己的工作,每天馬力十地問我,明天要幫你採訪誰?昨天採訪的有什麼要補充?我每天也開始有新盼頭,不僅僅只有打工一件事,下班後還可以有自己的「精神飛地」。
之所以不像之前躲避看母親進礦山,而是可以誠實面對她的保潔工作,傾聽她和同事的分享,本質上是因為我意識到,自己和他們在相似的系統,有相通的困境。就像我丈夫所說,如果從高一點的視角看,社會是一個熱帶雨林生態系統,我們憑着一點知識和運氣,暫時爬上了樹,但隨着社會的木馬旋轉得越來越快,我們對不安全感都感到恐懼,難以真正閒下來,在休息中獲得愉悅與平靜。
處在這個「加速」的社會,是書寫讓我獲得了一種寧靜的秩序。因為寫作,我開始回溯過往的歷程,那些童年在山裡飛奔、躺在麥垛上吹口哨、坐在屋頂看雲、在雪地里打滾的日子, 依然構築了我的精神內核,能夠治癒當下處在鋼筋水泥城市裡的我。原本,我一直認為出身是要被拋在身後的,是用來超越的,但其實只有認識自己的來處,才能真正地接納自己。
隨着母女對彼此的了解加深,我們的爭吵越來越少,母親也逐漸感到被理解,敢於參與到這個家的生活中,開始掌控廚房,嘗試自己去買菜。母親還在這座城市的更大範圍建立起自己的世界。雖然只會說方言,但她不怯於跟陌生人講話,開始探索小區周圍的環境,先是跟對門鄰居交上了朋友,之後認識了樓棟里幾乎所有的老人,了解他們家裡有幾口,子女做什麼工作,一個月拿多少退休金。母親喜歡跟老人熱絡地聊天,講述各自的生活。
母親還愛上了去天台數飛機。她從來沒坐過飛機,在農村一連幾個月也看不到一架,但在深圳天台的水泥墩上,飛機從她頭頂飛過,她在心裡記下來,有一天傍晚,數了36架飛機才下樓。「一會兒冒一架,一會兒冒一架。深圳真好。」她還喜歡深圳一年四季都有花,紛繁多樣,永不凋謝,到冬天了,她說街道兩邊還是「花嘭嘭的!」
在深圳三年,母親已經在超級商場、政府大樓、寫字樓做過保潔員。到了2021年盛夏,老家姑姑病危,母親為了回老家照顧她,為此丟了一份最輕鬆的保潔工作。陪姑姑走過生命最後一程後,母親再次決定離開縣城,不斷洗洗刷刷,收納整理,將能送人的食物都給了親戚。走之前,她想起帶到深圳的瑪麗珍樣式的軟底方口鞋已經磨破了,又去大潤發超市買了兩雙,一共花了30塊。
等到那年秋天,母親再一次肩扛手提地來到深圳這座火熱的城市。相比於第一次的茫然,她這次顯得底氣十足,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原本,我想讓她來深圳多休息,但她白天在城市無處可去,反而感到一種圍困。一天晚上,等我下班回家,才得知母憑着智慧,已經領到新工衣。她告訴我,第二天就要去上班了,語氣並不是在徵求我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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