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以來,全國絕大多數省份都公布了2023年度社會保險繳費基數,上海以12183元的繳費基數和7310元的基數下限高居全國第一,這也意味着,如果一個在上海工作生活的人想交社保,不管收入多少,都得負擔至少2558.5元的基本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費用。
社保,本來是給每個人托底的保障。有全職工作的人通常不會為社保煩惱,單位會承擔大部分費用,然而,一旦失去工作,社保就需要花費精力和金錢才能繼續維持。有人採取各種方式,掛靠、辦理靈活就業,甚至自己開個公司,而現在,隨着全國各地社保基數連年上漲,沒有固定工作的人們,身上的負擔又要加重。
為此,許多暫時沒有穩定工作的年輕人和自由職業者,開始權衡交社保到底有沒有用,對於他們來說,退休還很遙遠,社保最大的作用是和這個城市的連接——買房、買車,過上穩定的生活,社保都是一個基礎。而現在,他們覺得,這個連接,似乎也沒那麼重要。
社保漲了
冉冉今年24歲,工作了兩年,有10萬存款。6月份,她裸辭了,想給自己一個gap year,體驗一下自己喜歡的生活。
一番盤算後,存款還是夠用一年的。但沒了工作,社保也會跟着斷,好在5月初,上海放開了靈活就業的戶籍要求,她可以以靈活就業的身份自己交社保,每個月2282元,一年兩萬七千多,她把這筆錢預留了出來。
計劃趕不上變化。7月1日,上海社保基數提高,靈活就業者每個月需要繳納2558.5元。多出近三百塊,都快趕上上海的最低工資標準了,這讓她猶豫起來。「太高了,以後我不在上海長期發展的話,其實也不是必須在上海交社保。」在上海交一年社保,意味着存款會縮水三成,最終,她選擇回家鄉安徽交社保,每月只要1200多元。
在上海,如果沒有一個固定的單位,又想交社保,那2558.5元將是每個月的固定開支,再算上兩千元的房租、一兩千元的餐飲和其他開支,6000元,是一個基礎的生活成本。而在上海,有大約300萬靈活就業人員,分布在網約送餐、快遞物流、家政保潔、建築裝潢、網絡電商等行業,大部分靈活就業者的月收入都不高,也就六七千元,而且並不穩定。
因此,即便靈活就業也可以自己交社保,很多打零工的人,也沒有考慮在上海交社保或在上海退休,賺一些錢回老家,是更普遍的想法。根據上海市人保局公布的數據,截至2022年12月,包括離退休人員在內,全市參與職工基本養老保險1536萬人,而在七普數據里,上海常住人口2487萬,0-14歲非勞動人口243萬,再除去在校大學生55萬人、交了城鄉居民保險的近100萬人和已經到了退休年齡但沒有養老金的老人,在上海可能仍有四五百萬的勞動人口並沒有參與社保。
根據上海人保局公布的數據,今年以來,上海社保參保人數已經出現下滑趨勢,3月末比去年末減少10萬人,5月份放開外地戶籍靈活就業參保後,6月末回升了3萬人。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不知道自己未來會不會留在上海,對社保也猶豫起來。沒有固定工作的,更是非常佛系,有錢就交,沒錢就不交,管不了那麼多,社保一漲價,就更不想交了。
27歲的上海人蔡旻旻,最近幾個月正在全職備考專升本。備考間隙,她在奶茶店兼職,一周去三天,每個月能賺七八百塊,勉強夠生活開支。蔡旻旻的社保已經斷繳一個多月了,考試在10月底結束,她準備找到下一份工作再嘗試能否補繳。她聽說,斷繳社保可能影響以後的養老金數額,但因為社保「太貴了」,幾乎是她目前打零工月收入的三倍,沒有猶豫就斷繳了。
而25歲的內蒙人金昊,兩年前大學畢業帶着兩萬塊錢來到上海,一直以零工為生。幸好大學時在家裡要求下,考下了建築行業證書,遇到項目,他去公司掛靠一陣,能交上幾個月社保,沒項目時,社保就中斷。他不追求連續繳納社保,因為壓根兒沒考慮過在上海買房買車的事情。
年輕人們還有很多選擇,但對於已經交了很多年的中年人來說,即便突然沒有了固定工作,也不能輕易斷繳社保,沉沒成本太高了,只能選擇繼續「熬」。
收到社保局寄來的信函時,徐文禾感覺,失業中年人的焦慮又糊一層。信裡頭提示她,7月起社保基數提高了。「這筆逐漸增加的硬成本啊,為了養老卻不得不交。」
徐文禾今年38歲,年初從互聯網公司離職。算起來,她的社保已經繳夠了15年,可以享受在上海的退休待遇。但徐文禾不放心,她決定交滿20年。她擔心等到自己退休時,年限還可能延長。這種不安全感來自父輩的經歷。徐文禾的父親戶口從農村轉到城市後,開始繳納城市社保,等到快滿六十歲,才發現繳納年限不夠,只好一次性補繳了好幾年的社保。
如果還能找到工作,許多中年人不會優先考慮辦理靈活就業。原本,徐文禾想着,等處理完家事,自己還要回歸職場,她先在朋友的公司做了代繳,保證社保的連續性。等到五月,又決定生二胎,她判斷自己往後很難再找到工作,才轉成了靈活就業。
和徐文禾一樣,35歲的陳怡,交社保已經13年,準備再自己交兩年,至少湊夠15年。今年四月,她從行政崗位上被裁員。因為找不到工作,為了醫保不斷繳,她只能辦理了靈活就業。
對於突然失業的中年人來說,多出兩千多元的社保支出,生活的負重又增加了,他們也不知道,下一份工作能不能找到,什麼時候找到,相比社保,找工作才是最重要的事。
不穩定的工作
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往往就不用擔心社保的問題,但對於一部分人來說,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是非常困難的,年輕人天然不穩定,容易跳來跳去,而中年人,則隨時背負着失業的風險。
2021年,冉冉大學還沒畢業,就進了這家公司實習。那時,因為「一體化管理」,她也被捲入公司的加班風氣中。早上九點打卡上班,下班卡到能趕上地鐵末班車為止,能延則延。最麻煩的是,公司規定一個項目組要一起下班,冉冉的時間常常耗費在等待組員的過程中。不加班的日子又都在出差,最久的一次,她在外地待了三四個月,每天的生活只剩下辦公室、食堂、酒店三點一線。
冉冉是安徽人,地理位置的接近,讓上海成為一線城市中,最順理成章的選擇。初來上海,陸家嘴的繁華也觸動過她,但在相冊里留下的光鮮很快就消散了。單程通勤超過1小時,「路上的繁華是一種與我無關的繁華」。
工作不止占據了她全部的時間,也開始侵蝕她的身體。有幾次熬夜,心臟開始出現針扎一樣的刺痛感。有一回在公司,她忍不住和熟悉的同事們抱怨,「加班太久了,心臟不舒服」。結果領導說了句,「正常,熬夜就會這樣」,輕飄飄地回應蓋住了心臟疼痛的恐慌。而領導自己也有類似症狀,冉冉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但她知道,「這個環境把病態的事情當成正常,那只能說環境本身是病態的」。
想離職的念頭越積越沉,直到今年3月,一次大面積返工,讓她下定決心。「我不想一直等,我不可能永遠二十多歲,還是想試試有生命氣息的生活。」
陳怡原本沒想過辦理靈活就業。那是一家互聯網醫療公司,她是待了七年的老員工。年初,領導曾經提醒她,今年會有裁員。「最後一天」來得很快,公司對所有處於哺乳期和休產假的員工進行了梳理,分別進行談話協商。陳怡考慮,「過了哺乳期,保不准公司還會有下一波裁員,可能馬上也輪到我。」她沒有選擇留下,拿了八九個月的賠償,離開了公司。
早早拿賠償走人,也是想抓住金三銀四,迅速找到下家入職。儘管有心理準備,但找工作的難度仍然超出了陳怡想象,面試基本沒有到過第二輪。還有一些刺痛她的對話會反覆發生:
「孩子多大?」
「1歲,我們家三個老人帶孩子,完全不用我操心孩子的問題。」
對方會追問:「這種情況下你能接受加班嗎?」
陳怡明白,對方這麼問,已經表明了公司可能工作量特別大。她只好降低找工作的標準,也開始投遞前台等崗位,但連簡歷關都過不去,「對方覺得太資深了,超出條件」。
沒辦法,陳怡只能考慮轉行。她去一家中介機構當起了兼職,每租售出一套房,就能獲得提成。雖然目前只成交了一單。但這成為了她的新事業,兼職不需要坐班,她仍然每天準時出現在公司。
也有很多人主動選擇靈活就業。在上海的自由職業者中,年輕群體越來越多。攝影師、撰稿人、畫師,算是薪酬偏高的工種,沒有中間商賺差價,工資並不一定比在公司少太多。但風險也很明顯:接單量並不穩定。
金昊是模特,主要接一些淘寶商演、展會等活動。他明顯感覺到,市場競爭越來越大了。以往,他每個月平均能拿到1萬左右的工資,但現在錯過一單,就可能一兩個月沒有收入。光景好的時候,他的日程表上,未來幾個月都被提前預約了。到了今年,朝不保夕的不安感越來越強,開始出現空檔現象。
工作機會縮減的同時,競爭對象也變多了。剛入行時,遇到活動招募模特,10個人裡頭選5個。到最近,變成了50個人中選5個。一些奢侈品活動,被選中的難度會更大。今年三月,寶格麗展會選模特,100個人中選出8個。候選人要經歷三道關卡,先篩選個人資料,再線上面試選出20個,最後線下定最終的八個名額。金昊被卡在線上面試,錯失了1000塊錢一天,持續40天的大單。
除了訂單量不穩定,靈活就業者還需要自己承擔所有的經營風險。
艾影今年26歲,在決定成為一位自由攝影師前,她待過兩家公司,最後實在不想上班,「坐在那裡很占用自己的空間和時間,還有創造力」。因為喜歡攝影,理工科專業出身的她,轉行到攝影。為了抵抗風險,她同時還在網上做家居博主,也接一些運營工作。她覺得自己屬於幸運的那類,剛轉行,就有朋友幫忙介紹客戶,她也順利得到了第一波客戶的認可。
但一旦遇到變量,就可能意味着沒有收入。去年初,她和男友在上海市區租了一間工作室,每個月房租一萬五,押一付三,幾乎搭進去了兩人全部積蓄。結果遇到疫情,關門兩個月,那期間沒有任何收入,只能靠父母支持生活。
租下工作室後,兩人註冊了一個公司,社保雖然是以公司的形式交,但也是自己出,漲價後一個月5700塊錢,還增加了許多開公司的隱形成本。
在不穩定的狀態下,人本身都是隨波逐流,交不交社保,也變成一件隨緣的事情。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每日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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