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來徐州豐縣,八孩事件在網上炒的沸沸揚揚,使我想起了三十年前在徐州附近的一個車站,當地村民搶奪拐賣女研究生的事情。當時我在寶雞到連雲港列車車隊工作。
那天我添乘,在車站倒交路(倒車)。車站客運侯主任陪我在軟席候車室說話。
鐵路上,車站和列車是站車一家。處好了,列車讓車站幫着買點東西,幹部添乘倒交路在軟席休息,處理事故時安排食宿……車站呢往車上送人買個臥鋪,特別重點的旅客如當地的黨政領導,上級領導,關係戶,提前打個招呼,車上把軟臥留下,擺上果盤,安排吃飯,大家相互都方便,有面子。
我們正說的高興突聽的門外一片哄鬧。侯主任皺了一下眉頭站起來嘀咕一聲:又來了。轉頭對我說:抱歉,我先去處理一下。我也跟着出來。
門外站台上黑壓壓一片農民,手裡有拿钁頭的,有拿鐵杴的,還有一個拎了一把殺豬刀,身上還穿着血淋淋的膠布圍裙,應該是從殺豬場直接追過來的。
侯主任黑着臉對檢票的小王吼:怎麼放進來這麼多人?小王一臉委屈說:這些人說是你們村的,直接從檢票中衝進來。
侯主任吆喝着撥開人群,來到中間。地上癱坐着一個年輕女子被戴眼鏡的中年婦女摟抱着。他正想詢問情況被一壯漢拍一掌說:看啥呢?三,你還在車站當官呢,毛蛋媳婦被人搶走了。
侯主任一臉茫然抬起頭說:季哥,誰搶了?
就是他們。季哥指着眼前的兩個警察,還有一個帶鴨舌帽斯斯文文的男人。
侯主任對兩個警察說,你們是?
警察跨前一步說:我們是上海公安局的,這兩位是化學研究所的莫教授,吳教授。他們的閨女莫華,研究生,五年前來這裡考察,被人拐賣了。我們是來解救的。說着掏出了證件。問,你是站長嗎?
侯主任說我不是站長,今天站長書記都去段上開會了,我負責。
那好,請你協助我們解救拐賣婦女。
哦,我知道了。侯主任長吁了一口氣。
過後他告訴我,其實他一進來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這裡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情。毛蛋媳婦他叫嫂子呢,是拐賣來的,他回家的時候家裡人說起過。但不知道是個研究生。
侯主任讓小王去把車站公安所長叫來。多帶幾個人。他害怕在站台上打起來。傷了人事情就大了,他也有責任。
侯主任安排站上的人,把坐在地上的母女送到客運值班室。一個大頭,粗脖,謝頂的中年男子衝過來拉住侯主任說,三,我也要進去看着俺媳婦,咱花錢了。侯主任還在猶豫,眾人喊:衝進去,別讓人跑了。侯主任嘆口氣說,進去別鬧,警察有槍,鬧就打死你。毛蛋愣了一下說,俺不鬧,不鬧。毛蛋和毛蛋他媽都跟進去了。還有幾個壯漢堵在門口。
他又把兩個警察和季哥,村長請到軟席候車室。說商量一個解決的辦法。其他的就讓站在站台上有一二百人吧。
起初誰也不說話,還是季哥打破沉默,吼道:人不能帶走。
為什麼?
為什麼,兩個人領有結婚證,國家承認。
警察說:婚姻自主。結婚是她本人願意的嗎?
那也不關(關:當地方言,行),人家花了八百!你把人帶走了,錢找誰要去。
警察斜一眼季哥說:花了八百塊錢就是買賣婦女,是犯法。
季哥嘴一撇:我們這裡這樣的事多了,也沒見誰說犯法。
警察說:不能因為你們這裡這樣的事情多,就說這件事不犯法。
季哥說:那錢是彩禮,現在全國娶媳婦都要彩禮,都犯法?如果說犯法,這個媳婦才犯了大法。
警察說,她犯了什麼法?
二邦說:她把親生的兩個孩子都用手捂死了。
你們有什麼證據?
證據?季哥哼一下說:第一個孩子死的蹊蹺,大家都很疑惑。第二個孩子生下來家裡人就有了戒防,那天她正捂死孩子的時候,家人衝進去,從她手裡搶過孩子。孩子從她手裡搶過來的時候還有氣。在村上衛生室沒有搶救過來,死了。後來她要尋死,把她捆起來才沒死得了。
警察聽完一臉愕然說,你們舉報的這個情況我們不掌握。我們現在是解救拐賣婦女,下面會有專案組跟進調查。但是人今天我們必須要帶走。阻攔就是妨礙公務,是犯罪,誰阻攔我們就抓誰。上海的兩個警察雖然人長得細皮嫩肉,但是神情很堅毅。
村長看談不下去,使了個眼色村里人都跟到了門外。然後又把毛蛋和他媽叫了過來。嘀嘀咕咕,爭爭吵吵了好一會兒。毛蛋和他媽也進屋來了。
大家重新坐好。村長站起來說:你們是執行公務,也很不容易。我們村上作為一級組織,從道理上講應該配合,但是你們也應該替我們想一想。我們這裡自古就窮,城裡人找不着老婆,又到鄉下來找,我們村里現在還有二十多個三、四十歲的光棍。大家都在買老婆,不買不行啊,再不買就斷子絕孫了。這一次我們村上配合你們,讓你們把人帶走,但是毛蛋家裡花的錢要留下。毛蛋後面買媳婦還要花錢。他今年已經42了。如果你們說不關,我就管不了了。
警察還要說話,侯主任急忙把他們拉出門外說:這可能是今天唯一能夠帶走人的辦法,如果不花錢,今天肯定走不了。你還是和他們家人商量一下。
兩個警察很無奈把莫教授請了出來。莫教授聽完氣得哆嗦說:閨女被他們糟蹋成這樣,奄奄一息,還要敲詐,天理何在?
兩個警察一臉愧疚罵了一聲:他媽的,真沒有天理!
侯主任急忙說:如果今天走不了,夜長夢多,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在眾人的勸解下,莫教授考慮再三,答應了。
侯主任把村長、毛蛋和他媽叫過來商量價錢。警察問當時花了多少錢?毛蛋說八百,他媽說不行,三千。
為什麼?眾人愕然。
因為現在買個媳婦要兩千元。還有這些年在家裡只吃飯,不幹活的飯錢,怎麼也得一千。三千塊,少一分,我抱着她撞火車死在你們面前。毛蛋他媽惡狠狠的說。
莫教授氣得渾身發抖,眼淚流下來說:這些年為找孩子,我們跑遍了全國各地,花盡了家資,現在哪裡有這麼多錢?
當時我一個月的工資一百多塊錢,三千塊錢是一個大數字。
警察悄聲問,現在手上有多少?莫教授說只有1500元錢。
侯主任把情況說給村長。村長搖搖頭說,這恐怕不關。侯主任請他再去勸勸,最好把事情在今天協商解決了。我們和警察退在門外等着。他們在裡頭先吵後罵,最後村長拍了桌子才安靜下來,村長氣哼哼的出來了說:沒辦法,我只能說到這一步了,兩千塊錢,把飯錢免了。現在還在罵我是漢奸呢。關,你們就抓緊湊錢,不關,我就走了。
眾人面面相覷。
毛蛋一聽錢不夠,喊一聲和他們拼了,站台上的人就要衝進屋裡搶人……我急忙讓侯主任把兩個警察拉到一邊說,這不是個講理的地方,咱們還是抓緊湊點錢,一會兒我們的車來了,先上我們的車,離開這裡。你們回去的路費我在車上給你們想法借。如果人被搶走。再解救怕就難了。
莫教授和兩個警察思謀再三隻好點頭。我們幾個人又湊了500塊錢。
毛蛋他媽極不情願的數着錢,嘴裡罵罵咧咧的。臨走毛蛋把吳教授的俄羅斯披肩一把搶走了。侯主任喊:你搶人家披肩幹什麼?你又沒用。毛蛋脖子一梗:頂飯錢。怎麼沒用,做個包袱皮總關吧。
村長帶着人坐着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冒着黑煙回去了。臨走季哥對莫教授講,如果你們家要告這邊拐賣婦女,這邊就要告你閨女故意殺人,她殺人我們都在場。
侯主任把莫教授一家和兩個警察請到軟席候車室。吳教授一直抱着閨女莫華痛哭流涕。莫華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目光呆滯,完全是一個農婦,哪裡還有一點大學生的模樣。莫教授蹲下拉着莫華的手,只是默默的流淚。
後來侯主任告訴我。毛蛋家之所以放人。一個是警察介入了,二是這個媳婦太剛烈,天天尋死,鏈子拴着還得人看,家裡也吃不消了。特別是這一年身體越來越差不要說生孩子,能不能活到年底都難說。如果真死了也就人財兩空了,現在她家裡願意出錢,也就落一頭算了。
事情過去了大半年,侯主任從站上送人在車上䃼買臥鋪,我一看這不是村長嗎。他一見我挺高興說,咦,又見面了。
吃完飯在餐車聊天。我說,咱這買賣婦女的事怎麼這麼多?村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唉,你不知道咱們這裡自古就貧苦,乾隆皇帝下江南,路過這裡批了四個字:窮山惡水。出了個開國皇帝,還是個鄉里的地痞流氓,根子就歪。又重男輕女,都想生男孩,生個女孩都不待見,棄女嬰,溺女嬰。好點的姑娘都想嫁外地,鄉下哪裡還有多少媳婦。毛蛋他媽當年也是買來的。
他媽不跑嗎?
跑?怎麼跑?追回來往死里打,打怕了,生了孩子就不跑了。莫華剛烈,最後一次追回來腿都打斷了,還拴了鏈子。
就沒有跑成的?
沒有。
為什麼?
村里人鄉里鄉親的多是親戚,一家買了媳婦,全村人都替他家盯着,怎麼跑?
哦。我恍然大悟。
那天說莫華殺死了她兩個親生的孩子,是真的嗎?我一臉疑惑的問。
當然是真的。當時搶孩子的時候,莫華的手就捂在孩子的嘴上。幾個人用力才搶過來,我趕到衛生室的時候孩子滿臉紫青,小臉上手印還在。我是看着孩子死的。
那怎麼不報警啊?
報警,怎麼報?報了警,莫華肯定要被抓起來。毛蛋家就沒有媳婦了。還必定會牽出拐賣婦女的爛事,人家家裡不讓報。誰去報啊?
一個能親手殺死自己孩子的母親,心裡該有多大的仇恨。我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唉,誰說不是啊。村長喝口茶:頭二年鎮上開了幾家洗頭房。五塊錢一次。村裡的光棍漢都往那裡跑,現在掃黃關了,這些光棍漢沒地去了,天天在村裡頭偷雞摸狗,打架生事,能煩死。拐賣媳婦這事上上下下都知道,沒有人管,也不敢管。
為什麼呀?
你想啊,人家沒媳婦你村上,鄉上又幫不上忙,人家自己買個媳婦,你不讓買?讓人家絕後啊。斷子絕孫這事誰干呀?
那就沒點兒辦法了嗎?
那有啥辦法。俺鄉上的計生專干說,全國鄉下男的比女的多了幾千萬,只能打光棍。孔子說食色性也。幾千萬的光棍你讓他上面有飯吃,下面空熬呢?下面的問題不解決,拐賣婦女終是個事,這話犯忌,實話難說啊。我們倆一陣默然。
日子過得挺快,一年後又見了侯主任。聊天就聊到了村長。我問,他最近怎樣?
侯主任愣了一下說:死了,
那壯實的一個人,死了?什麼病啊?
沒病。
我眼睜的老大。
候主任長嘆一口氣說,被人毒死了。
毒死了?誰毒死的。
莫教授。
莫教授?
就是那個研究生莫華華的爹莫教授。
我驚的嘴合不攏。
侯主任說:莫教授兩口子把莫華華接回家。她已經得了嚴重的精神病,時醒時昏。加上長期被鐵鏈子拴着,饑寒交迫,內疾己沉。治病又不配合,不到兩個月就死了。死前斷斷續續哭訴了這些年幾次逃跑都被村里人追回來,兩條腿都打斷了。每一次蹂躪她都是家族的人當眾扒掉褲子,摁着她讓二蛋上的。村里人都把她像賊一樣防着,幫着二蛋一家人盯着她,她求村里人沒有一個肯替她寄封信,她找過村長,村長不僅不管還背地裡對二蛋說,打出來的媳婦,揉出來的面,只要有了孩子,就乖了。
莫教授只有一個孩子。聽了姑娘的遭遇,一月之間頭髮全白了。一天莫教授下班回來。家裡頭安安靜靜的。走進書房,見桌子上一封信,用一大瓶裝滿劇毒的藥瓶壓着。是老伴寫的:我走了,替華華報仇。莫教授大驚,沖向臥室。老伴穿戴整齊躺在床上,身體扭曲,兩眼怒視,早已沒有了氣息。
莫教授只感到一口血衝上來,昏死過去。醒來,用戰抖的手輕輕的揉着老伴的雙眼,慢慢的把老太太的雙眼合上,撕了遺書,藏好劇毒藥瓶,報了警。
警察法鑒,服毒自殺。
整個老太太的後事都是化學所辦的。莫教授整日端坐在椅子上。不睜眼,不說話。所里考慮到他的悲況,讓他在家休養,不用去上班。
後來莫教授說想出去散散心,所里很爽快的答應了。其實莫教授已經把所里分給他的住房。轉賣給了一個遠房的親戚。
莫教授拿着這些錢。返回在毛蛋他們村的鎮上租了房子。通過多次的偵查確定了村里飲用水井位置和每日用水量。計算出了向水井投毒的劑量。
後來,毛蛋他們村里就莫名其妙接二連三的死人,先是年老體弱的,後來年輕體壯的也開始死亡。村里人就恐慌了開始逃亡。上面也重視起來,派了專案組進村偵查,恰好當時有一個重污染的化工廠建在這個村的上風口上。在採集了大量的空氣、土壤和水源之後。分析的結論是化工廠重污染,不排除致人死亡。化工廠停產整改,人們陸陸續續的回來,新的一輪死亡又開始了。由於莫教授使用的劇毒是國內少有的。再加上專案組來時他又停止了投毒。所以一直沒有檢測出來。第三次村里人又逃亡了。村長為配合專案組破案留在村里,最後也死了。
莫教授確認村長死了,便主動向公安局投案自首。留下了事情發生前後的全部相關資料。
侯主任說完,在場的人都沉默了。
該文作者勞夫系西安局原社保中心主任,曾任列車段段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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