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做記者的時候,採訪過上官正義,那時他在反扒。
11月6日,上官正義公開舉報湖北一家醫院販賣出生證明,而且還販賣嬰兒。今天上午,我立即聯繫他,做了一個對話。
謹以此文,致敬上官正義,以及還在關注社會正義的義士們。同時,今天是記者節,也告慰曾經的自己。
問:在哪裡呢?
上官正義:我在湖北。
問:現在這個事是什麼進展?
上官正義:已經提級偵辦了,襄陽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在處理。昨天襄陽市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約我見面,這個醫院在當地的關係是錯綜複雜的,所以我要求只見公安局局長。醫院院長已經被採取刑事措施,關聯的人員也已經被控制。
問:我看你前天發布微博前,還去醫院,勸院長自首?
上官正義:我本想向襄陽市衛健委主任反映情況,辦公室工作人員說讓我走信訪渠道。信訪的意思是我有訴求我要找你,我現在是舉報你有問題,這兩個不同概念。後來他就說,那你去紀檢監察吧。這是個民營醫院,我去找監察也不合適啊。後來他們又說領導在開會,然後我就走了。就去了醫院,跟我聯繫的是院長的兒媳婦,我告訴對方,讓投案自首。為什麼要去勸她呢,因為我覺得,如果是讓她去投案自首的話,她掌握這麼多信息,主動交代出來的話會比較好一些,配合公安機關,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但是,我把他們想得太善良了,說院長在忙,她的兒媳婦下來之後呢,就甩手走了。後來,院長電話我,約我見面,我說我已經離開了,我說讓她趕緊去投案自首,這是她唯一的出路。我說我已經快到武漢了,她說到武漢見我,所以這些人,還存在僥倖,我的理解是,可能還想通過一些私下見面,來擺平這個事。我覺得這個醫院能夠存活到現在,背後有人撐腰。
問:你覺得醫院有什麼後台?
上官正義:還不太清楚,至少當地的衛生主管部門是有難咎其責的。我上門來給你舉報,你不管,有沒有包庇?面臨老百姓上門舉報,這麼明確的一個線索,不作為。這個事情不是一天兩天,你們的監管在哪裡?
問:我看到前天凌晨的時候,有湖北的警察跨省去找你,當時是什麼情況?
上官正義:我去衛健委,領導不見我,去醫院勸對方自首,也沒有結果,我就發了微博。當天晚上,我們不敢在襄陽住,就趕到河南鄧州,到了凌晨4點多的時候,有人敲門,看到有兩個穿便衣的,和三個協警。他們讓我去派出所,我說你們穿着便裝,是不是警察,而且協警也沒有執法資格。我要看證件,他們給我,一看是襄陽市公安局。對方說,要找我了解情況,我說我只見你們公安局局長。後來,他們對接了局長,我昨天上午就去了公安局。
問:這家醫院賣了多少出生證?
上官正義:我掌握的有十多份。最惡劣的不是這個,是他們販賣嬰兒。9月份賣了一個,以11萬的價格賣給了四川的客戶,10月份賣了一個,以16萬的價格賣給了廣東的客戶。
問:這個事情的背後是有團伙在操作?
上官正義:有一些團伙,他們分工很明確,中介負責在網絡上招攬生意,通過抖音的這些平台。山東這個中介,聯繫的是醫院院長的兒媳婦,由兒媳婦進行審核之後,才會交給這個院長,辦理出生醫學證明,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操作。他們利益鏈條分工明確,環環相扣。
問:那這些中介現在有被抓嗎?
上官正義:不太清楚,警察很重視。他們不光是販賣這個真的出生證,也偽造假的出生證,山東的中介,賣了一張假的出生證給陝西省洛南縣的一戶人家,我去了洛南縣,這家也承認孩子是買來的,我就去四皓鎮派出所報案,值班的教導員立馬打電話給戶籍員,他當着我的面打電話,我聽懂了他的方言。對方戶籍員說知道這個事情,確實也已經上了戶口了。但是這個教導員一掛電話之後,轉頭告訴我,他不知道情況,讓我們明天再去。
問:你之前一直打拐,解救過多少孩子?
上官正義:沒有統計過,在解救這些孩子的過程中,發現他們的身份都洗白了。所以我在2014年之後,基本上側重於打擊買賣戶口、出生證這一類,這是根源,把這個環節堵住,那別人買了孩子上不了戶口,是治理拐賣兒童的根本。最近的這起案件,是我今年的第三起販賣出生證明的大案件。
問:辦理出生證的這些嬰兒,來源是什麼?
上官正義:正常的孩子出生之後,怎麼可能要去花這麼高的價格,去買出生證呢?這些孩子,就是買來的孩子上不了戶口,所謂的抱養的、領養的孩子上不了戶口,他們才會冒這個風險,才會花這麼高的價格去買出生證,洗白身份。
問:我看你10月11號已經在微博上公布了有團伙販賣出生證明,這都將近一個月,沒有警察來找你了解情況嗎?
上官正義:直到11月6日我在微博上公布了詳細證據和情況,警察才和我聯繫。
問:抖音有沒有聯繫你?
上官正義:沒有。我之前也一直在呼籲,抖音是有責任的啊,我們平時發個什麼東西,他都覺得違規,這個那個敏感詞,但是這些販賣出生證明的,卻沒有被封號。
問:賣孩子的又是誰呢?
上官正義:有一種情況,是大學生懷孕了,小女孩也不敢告訴家裡人,醫院就通過各種話術,告訴對方,把孩子賣了,還給她一些營養費,那小女孩一聽,這不是好事嗎。
問:這麼多年打拐,有什麼事情讓你感覺到很無力,或者很無奈。
上官正義:基層政府部門的推諉、不作為。
問:你自己有沒有感覺到其實是你一頭熱,孩子的父母是自願把孩子賣了,也有人願意買,醫院願意辦證,他們都沒有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反倒是你在一直在糾着這個事。
上官正義:孩子不是商品,不能以這種方式明碼標價去買賣的,他享有最基本的這個權利。有些孩子還沒出生,就被中介層層轉賣,就被別人淪為商品在兜售了。
問:現在去偷孩子的事情還多嗎?
上官正義:很少了。
問:你這臥底一年多,還發現哪些醫院有賣出生證的情況?
上官正義:還有廣東佛山和廣西南寧的,具體名稱不能說。我是想通過這些案例,能夠推動衛生主管部門從制度上去完善很多東西,你看今年國家出台了第七版的出生證明,提高了防偽技術,但是呢,人沒管住。還有醫院的工作人員,要加強法治意識教育。
問:你當時是怎麼發現這個線索的?
上官正義:因為我一直在關注,就在抖音平台,發現有大量的這個買賣。
問:你能就大概介紹一下,這一年多時間,你臥底的大概情況嗎?
上官正義:前半部分基本上是在線上,和中介進行溝通,然後開始取證進行線下的調查核實。
問:你現在的正式工作是什麼?
上官正義: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不能說。他們可能會根據這個找到我。
問:收入應該還可以吧?
上官正義:跟你說個實話,最近這三個月,一直在外面,孩子生病住院,我都顧不上管。我自己又生病了,還不敢告訴家人。外面的事情做了,家裡沒照顧好,會有一些愧疚。
問:你願意接受別人的捐贈嗎?
上官正義:別捐了吧,有基金會支持過我,但基金會報銷是有標準的,我在外面臥底,經常要扮演大老闆,要吃好的,住好的酒店,要不然怎麼取得別人的信任。
問:你做過偵察兵,對現在的事情,是不是有幫助?
上官正義:這倒沒有,我是自學了犯罪心理學。我經歷這麼多案件,我喜歡去研究,每次成功之後,那我想,對方為什麼會相信我,我會把整個過程捋一捋,哪些需要改進。其實人之常情,哪怕他是犯罪嫌疑人,其實他的心理也是很簡單,也有他缺失的一面,所以抓住人性的這麼一個弱點之後,就和他溝通。
有人說我勇敢、膽子大,但其實是需要講智慧和謀略的。我去和別人說,要留證據,比如這次的醫院,我如果沒有證據,我敢去舉報嗎?
問:你做的這些事情,是不是讓警察既愛又恨?幫警察做了很多事,但也給他們帶來了很多麻煩。
上官正義:我還不好說。比如說昨天,我還問襄陽的公安機關,我說我通過微博曝光,給你們帶來了一定的壓力,我說你們站在哪一邊?他說,當然站在我這一邊。有這句話我就夠了。我相信每個人,不是說所有的人都會嫉惡如仇,但是在面對這些拐賣犯罪的時候,除開這些人販子,所有人都會站到我這邊。我是給他們工作帶去麻煩,但是我相信,他們骨子裡面也是挺恨這些人的。
問:十多年前我採訪你的時候,你反扒,抓小偷抓了有多少?
上官正義:有幾百個吧,沒統計過。
問:你現在關注的售賣出生證明的,打擊過多少了?
上官正義:應該有上萬了,你看之前舉報的河南省商丘市婦幼保健院,就有4885份,他們說是盜竊,我一直不相信。現在到了法院了,我一直問他們,怎麼判的,就是不告訴我。
問:你十幾年了,反扒反傳銷,現在打拐,得罪了很多人,他們後來有找過你嗎?
上官正義:有的,有的出獄了聯繫我,我問他們,恨我嗎?他說之前確實恨,後來在裡面也想通了,覺得我在他關鍵的時候拉了他一把,雖然受到了處理,但是不能繼續往下走了。
問:十幾年來,你一直在做這些危險的事情,你的內心是怎麼想的?
上官正義:一個人在最無助的時候,他需要的是什麼?因為我經歷過,家裡的那種貧瘠,需要有人關心。我是有強烈的自我強迫症的那種,如果我知道了,哪怕投入再大,我都會去幫助到底。其他的沒有什麼高尚的想法,什麼維護社會公平正義,我想的那個不是我想的事情,我覺得我做好我當下的自己。
我曾經是軍人,我很愛國,愛這個社會,更珍惜自己的當下。我們的社會有一些小小的問題,我希望通過我的方式去修復它,讓它變得更美好,這是我的初衷。
問:你現在遇到的問題是什麼?
上官正義:最近我的身體不是很好,睡眠特別差,我白天要做事,晚上要去跟他們鬥智鬥勇。
問:你的家人支持你嗎?
上官正義:還好吧。我去哪裡,都不告訴家人,上有老下有小,最近的事,是他們看到媒體報道才知道的。
問:你有沒有考慮過,如果真的是有一天自己遇到生命危險了怎麼辦?
上官正義:我在這個過程中,儘可能不讓自己置身於這種危險。我始終覺得,我是站在正義的這一邊,我做的是好事。我相信世界都是溫暖的也是善良的。當然,真的是有那一天來臨的話,誰也擋不住
還有,我買保險是買不到的,我要買高危險,但是保險公司的條款,是沒有我這個職業的,如果我不選高危,我將來就屬於騙保。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孫春龍和平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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