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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點半,飛機低低地掠過一片片燈光閃爍的海島,那是黑沉沉的菲律賓海上,散落的珍珠。在43歲這一年,我決定遠赴菲律賓學習英語。
在去往菲律賓的飛機上
過去一年,我頭髮大把大把的掉,兩鬢全白了。建築攝影和撰稿曾經是我主要收入來源,凌晨三四點拉着一堆設備趕往建築工地等待黎明是常有的事,被朋友戲稱「攝影民工」,一年至少有一半時間在路上。近年地產業下行,新樓盤的拍攝需求減少,收入驟降,但每個月只是房貸加社保就近萬元,留給中年人的時間和選擇已不多。
除了能吃苦,人到中年的我好像沒有任何競爭力,重新規劃人生成為一個不得不面對的議題。
我決定重拾英語,爭取去加拿大讀個就業率高的碩士學位。歐美國家年齡歧視要少很多,即便我再讀兩年書,畢業後重新工作應該也不會像現在這麼困難。
菲律賓諸島官方語言是英語,近些年,日本、韓國在菲投資了教英語的語言學校,相比國內每月費用兩萬左右的培訓班。菲律賓的學校價格只有一萬出頭,主打的就是性價比。除了經濟實惠,還能順便感受一下異國文化,很難不讓人心動。
寒暑假以外是菲律賓語言學校的淡季,我在網上搜集信息,竟然還找到了位於菲律賓沿海城市宿務的A校,宣傳信息顯示A校由韓國人開辦,學費不僅每月不過6000人民幣,淡季還免食宿,唯一不好的是學校規模較小。
於是,我裹着羽絨服從北京出發,等到下機,撲面而來的已經是濕熱的氣浪。
機場距離A學校十多公里,深夜時分,出租車在矮矮的樓群里穿行,偶爾閃過一樹樹暗紫色的三角梅。二十多分鐘後,出租車轉進一條燈光昏暗的胡同,碾過坑坑窪窪的水漬路面,停在一面緊閉的深棕色大門前。這就是A校了。
來之前,聽說學校在富人區……要不是有學生經理接機,我會立刻懷疑司機圖謀不軌,雖然我兜里比臉還乾淨。
凌晨三點到學校
鐵門打開,學校是L型兩層小樓,與一排單層建築圍合出一個不及兩車道寬的狹長院子,五十步到頭。綠漆地面,四把紅色遮陽傘,幾張白色桌椅板凳置於其下,沿宿舍樓陽台種着幾棵棕櫚樹。應該是全部課餘活動空間了。
我住4人間,推開宿舍門,黑暗中有南方普通話傳來,「趕緊睡吧。」我說「嗯嗯,被子在哪裡呢?」另一個口音的漢語響起「沒有被子,只有床單。」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躺下。空調冷氣逼人,不得不把剛脫下的羽絨服又蓋在上身。
一個想法湧上心頭,這裡都是中國人?看來我期待的全英文環境不太可能了。後來我才知道,A校一共40多個學生,3個來自俄羅斯,據說是為了逃避服兵役,4個來自越南和沙特,餘下的都來自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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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七點,奇怪的韓國音樂把學校吵醒,雞鳴伴着狗叫在牆外此起彼伏,如果不是嘈雜的汽車喇叭聲,會讓人誤以為在某個田園牧歌的鄉下。
每個學生都要在八點前去自習室完成單詞測試,A校是半斯巴達模式,不參加測試將會被禁足一周,課後和周末都不能出學校。測試很簡單,把備選的20個單詞填在相對應的釋意後面,不會的可以查字典。來遲的同學會把測試紙拿到餐廳,邊吃早飯邊做題。學校餐廳提供韓餐搭配當地飲食,大醬湯,辣白菜是標配,偶爾有大米粥,齁咸,吃起來倒是快捷。
兩周後我已經逐漸熟悉了這些行色匆匆的同學們的身份:他們中有倒閉壽司連鎖店的老闆,美術培訓機構的投資人,已經拿到加拿大簽證的寧波商人,失業的高管和軟件工程師……
早晨五點半,棟樑醒來了,六點,他已經拿着手機去院子裡背單詞了,就坐在紅色的遮陽傘下。1983年出生的棟樑給自己定的任務每天要記10個新單詞,他最早記住的句子是 「where are you from?」
熟悉之後,他告訴我,「我從農村的初中畢業,到現在25年了。那時候英語滿分150,我考36分。」棟樑可以說是零基礎來學英語,他把自己「釘」在這個迷你學校,與英語死磕 「想放棄的時候,我就扇自己兩巴掌。」
同學們說起他,是那個「深圳開花店的老闆」。來菲律賓學英語前,棟樑在深圳開了8年花店,再之前,他是網約車司機。花店行情最好的時候,刨除房租水電,全家的吃穿度用,一年還能落下20-30w。我們的故事都是相似的,消費降級對棟樑的小店影響非常明顯。「以前情人節99元的玫瑰能賣10束,現在人們不買價格貴的花了。」2023年他只有「母親節」和「三八節」賺了點錢,今年情人節,棟樑的花店只賣出去了一束玫瑰。
花店是夫妻店,棟樑每天和妻子要忙碌16個小時,收入卻越來越少,夫妻倆總是吵架,最激烈時,妻子連說了5次要罷工。
生活焦頭爛額,留給中年人的選擇越來越少,他還有兩個孩子,棟樑聽說西方藍領工資高,有了去國外打工的想法,哪怕是洗碗送快遞。他也聽說過走線,但是棟樑並不想穿越大半個南美和雨林,「太危險了。」聽說日本簽證可以直接去墨西哥,他下功夫申請了日本5年簽。
2023年10月,棟樑將花店交給妻子,獨自一人來到菲律賓學習英語。
自習室學習的學生
在A校,我們每天七節課,上午8點開始第一節課,每節50分鐘,其中四節一對一口語課,三節小組課。
課程分ELS(簡單英語)和IELTS(雅思),ELS課程圍繞購物,問路,吃飯等日常生活場景。中國同學們多數選的是ELS課程,側重練習聽、說,正好與我們的「啞巴」英語對症。
白天校園的院子非常安靜,但一旦推開一對一教室走廊的玻璃門,嘈嘈雜雜的聲音就會將你包圍,恍惚走進了某個農村大集。每個教室都在熱烈的交談,抑揚頓挫的中式英語有時候會讓忍俊不禁。笑起來眼角小魚尾歡快遊動的中年人,嘴巴張成各種形狀,跟着年輕的老師一板一眼的糾正發音,我也一樣,學習「iron」的發音時,練的臉部肌肉發酸,舌頭都要抽筋了,對着App發音還是識別錯誤。好不容易蒙對一次,三分鐘後又找不准舌尖的位置了。
小組課上更熱鬧。學校也有被家長帶來學習的小朋友,和我們一起上課。鬢角斑白的同學和5歲的小朋友一起,總被小朋友搶答,年長的學生臉上掛着尷尬,一邊羨慕一邊唉聲嘆氣。我對小組課是又愛又恨,一開始基本聽不懂,有時候老師講了幾分鐘,我還不知道在課本的哪一頁。後來我就輕聲跟讀老師講的課,發現說一遍比只是聽一遍能更好的理解。
中年人學英語的熱情還不止於此,我把手機和電腦都調成了英文系統,裝了六、七個學英文的App,每天刷題,打卡單詞,在多個APP之間切換。同學沒人願意在日常生活中講英文,我只好纏着菲律賓門衛尬聊。學校院子裡的遮陽傘下,課後總能看到一兩個中年人,抱着手機念念有詞。每天傍晚還能看到一個穿灰色T恤的男人,戴着耳機,低頭盯着手機咕咕噥噥,在院子裡來迴繞圈,那也是在背單詞。有的單身女生招數與其他人都不太一樣。她們下載了國際版相親軟件,只與說英語的異性聊天,如果離得近,就約見面,主打浸潤式學習,全方位創造英語使用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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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校白天不准出校門,晚上有宵禁,10點後不能出入,沉重的校門整日緊閉。在這裡待得久了,大家都會有種被困在監獄的感覺,白天一整天課,晚飯後稍可放鬆。在暑熱消散後的小院,三兩個同學常常聚在一起聊天。也是在這裡,我從隻言片語中拼湊出更多夥伴們的故事。
旭汝和我一個小組課,是吊在七零尾巴尖兒上的高材生,華東理工本科,上海大學碩士。離開職場的他和大多數同學一樣,也常常趿拉着拖鞋去上課,平時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是上課卻從不含糊。有的同學選擇逃課,旭汝一節沒落過。
旭汝過去在新能源領域的上市公司工作,2023年2月份離職前,他還是一個年薪50w的副總經理,從幾百萬的小項目到上億的大項目都帶過。曾經為趕工程進度四天休息10小時,全靠紅牛續命,也曾因為被甲方刁難,到母親墓前躺半天,平復情緒接着干。
旭汝最後一份工作是一家新能源類上市公司副總經理,他原本想認認真真把公司做好,但後來他逐漸明白老闆不想通過銷售來獲得效益,企業基本是在虧本運營,主要靠漂亮的報表融資。當時招聘他進來也是為了定向增發。「其中一次,股價一個月漲了100%,企業賣出,賺到真槍實彈要干幾年的錢,卻把全部股民套進去了。」
2023年二月份,旭汝被裁員。在此之前,他已經有預感。一月底開始投簡歷,到三月份旭汝已經投了一兩千份,得到了三次面試機會,但都無果而終。再後來,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了。
「更優秀的人才積壓越來越多,我們是被挑選的。」旭汝的語氣中透着無奈。
原本的企業骨幹,家裡的頂樑柱,忽然變成了一個「無用」的存在。抑鬱、失眠、刷手機。中年失業讓旭汝像一顆被甩出軌道的星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老婆並不會催我去找工作,但是每次買東西付款的還是我。」隨着旭汝的敘述,遮陽傘下的人群陷入短暫的沉默。他並不孤單,正經歷着同樣迷茫和陣痛的人一抓一大把。
「唉,我還不是一樣,一個月沒等到一個面試電話,當時都懷疑電話是不是欠費了…… 」程序員南鄭把剛抽出來的煙彈回煙盒內,長長嘆了口氣。
一頭濃密的黑髮讓南鄭看起來不像個標準的程序員,90後的他日常黑T恤,白淨還帶着嬰兒肥的臉上總掛着隨和的笑容。2023年3月份之前,他已經在上海一家中小型上市公司工作三年。熬過了剛入行的適應期,這份工作對他來說遊刃有餘,甚至是有點清閒。只是工資不算很高,「夠花夠玩兒,每個月存不下太多錢。」
南鄭想換一份工資高一點的工作,沒多想就裸辭了。他以為投完簡歷不超過一周就能找到新工作,剛畢業還沒任何工作經驗時,一天就能接到二三十個面試電話。但是現實讓他措手不及。
第一周,沒接到一個面試通知。第二周,增加了簡歷的投放量,還是沒一點動靜。半個月過去了,他開始海投,一天甚至投上百個。
南鄭一個人住在嘉定的出租屋,每天醒來,先抓過手機看有沒有面試通知,但總是一無所獲。他覺得自己心態要崩了,「晚上一個人拎瓶啤酒,馬路邊一坐,挺難受的。」他停了社保,開始領取失業金。喜歡的電子產品上新也不再關注,遊戲不再充值,外賣改成自己買菜做飯,煙抽得更凶了,但是從二十元一盒換成了十元一盒。
在不了解整個行業走勢的情況下離職,南鄭被動卷進浪潮之中。
為了突圍中年困境,A校的中年人們殊途同歸,都選擇了英語。
在旭汝大半年的求職過程中,遇到的人事常會問他英語怎麼樣,好不容易有一份外派歐洲的工作,面試時又因為語言被拒。如果英語好,會不會就能找到工作了?旭汝決定重拾英語。一方面是逃避當下找工作的焦慮,另外是繼續學習會讓自己有至少還在做事的安慰。
南鄭報名了菲律賓高校IT類專業的碩士研究生,上網課也行,但是必須在菲律賓停留夠一定時長,南鄭索性來到A校學邊學英語,邊修學分。到菲律賓兩個月後,家人打不通南鄭電話,微信聯繫時才得知他已經離職,正在國外學習,沒有多問,給他轉了2萬塊錢,算是一種態度。
「聽說南非有需求。」這就是英語帶給南鄭的希望。
在場的另一位女性是80後的慕嵐。來菲律賓之前慕嵐在上海一家4S店收購二手豪車。前三年負責寶馬,每年成交量兩百多台,她自己的工資也一路上漲,最高時一個月3w有餘。
2022年前,很多年收入三四千萬的客戶到年底提一台賓利能抵一百萬的稅,對這些富裕之人,買豪車成了常規選項。但是疫情之後,這樣的客戶幾近消失,二手豪車行業在下坡路上快速墜落。
去年,慕嵐手上還有八台庫存三個月的二手車,比收進時跌了三四百萬。
她是個單親媽媽,一個人在上海打拼,9歲的兒子跟着外婆在合肥讀書。離家在外本是為了工作,現在工作也不行了,她於是辭職回到合肥,但是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慕嵐覺得不如給自己一個gap year,「好好想想。」
慕嵐一直很堅強。當年領完離婚證,她直接收拾行李,買了張去西藏的火車票。在無人區露營那天晚上,她坐在篝火旁,看着星空,在腦海里把自己的婚姻從開始到結束,細細過了一遍,眼淚打濕了一捲紙。相比之下,暫時找不到工作還能扛。
「旅行可以治癒我很多不開心。」去年,慕嵐在東南亞四五個國家旅行。潛水,帆船,皮划艇。旅行過程中,慕嵐想,如果會英語,去發達國家找工作也是一種選擇。她是背着皮划艇來到的A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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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打的學校,流水的學生,每周都會有新生入學,也會有同學離校,每周五的散夥飯是少不了的儀式,宿務的街頭,這群異鄉人深夜飲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夢碎的聲音。
A校的學習,從一個月到五個月不等。慢慢的,同學們都學畢離校了。之前夢想着學好英語去國外打拼的我們,無一例外,最後還是回到國內繼續掙扎。
旭汝還是沒有找到工作,長時間的職業空窗加重了他的抑鬱。他還在投簡歷,開始偏向於有英語要求的,在去菲律賓之前這是他不敢想的,但是,面試機會並未增加。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干,他開起了網約車。南鄭回了老家。往年,他總是在除夕前一天才能返鄉,帶上給父母和侄子、侄女的禮物,與家人開開心心歡聚一堂。今年雖然父母未敢多問,他還是把自己關在臥室里,除了吃飯,即便有客人來,他也不出去。棟樑也放棄了出國做藍領的打算,回深圳繼續開花店,唯一不同的是,他保持了在A校的習慣,每天5:50起來背單詞,還要叫上小兒子一起。
慕嵐也回國着手找工作了,目標是老本行,錢少點沒關係,離家近就好。劃皮划艇不方便,她開始騎自行車,「戴上耳機,車子蹬到三十邁,兩邊的人呼呼過去,就覺得自己飛過了這個世界。」
回國後我還是老樣子,為當下的溫飽尋找寫稿拍攝的選題,我很少大笑,避免了眼角的皺紋堆積更多,也怕太大聲驚醒了眼淚。我再次把鬢角一片片的白髮用海娜粉染紅,試圖從視覺上暗示自己,衰老,它不能那麼輕易把我碾平。
宿舍玻璃上映着房間的門,像平行時空裡還有新的出口
對於我們這些中年人,未來的路到底該怎麼走,走哪一條,依然迷霧重重。「旺族留原籍,家貧走他鄉」莫不是無奈之舉。沒有躺平的資格,我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像拳擊手上了賽場,即便被生活揍的鼻青臉腫,只要還有一口氣就還得爬起來,繼續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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