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章詒和《伶人往事》

傅國涌
2020-04-03  更新: 2020-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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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華照人的伶人背後是漸漸褪色的舞台,舞台的背後又是一個跌宕起伏、可歌可哭的大時代。(圖片來源:Adobe Stock)

「盡大江東去,餘情還繞」,「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細雨連芳草,都被他帶將去春去了」……在這些美麗的唱詞和題目背後,都站着一個曾經光華照人、為千萬觀眾所喜愛的伶人,他(她)們的背後是漸漸褪色、暗淡的舞台,舞台的背後是一個跌宕起伏、可歌可哭的大時代。某種意義上,那個時代至今還沒有收尾,如同撒下茫茫大海的巨網,還沒有到最後收網的一刻。然而,這些絕代伶人的面容,他(她)們的才華、風姿早已被時間的潮水所淹沒。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自王朝崩解以來,經歷了一系列戰爭、革命、外敵入侵,從反右到「文革」,連綿不絕的運動……這確實是千年未有的變局,誠如章詒和說的,這是一個「過渡時代」,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註定要被粉碎的「過渡時代」。無論甚麽人,包括這些伶人在內都註定了與這個時代共命運,他(她)們的大悲大喜、生離死別、眼淚與歡笑都與此血脈相連。章詒和的這本新作與其說在追憶「伶人往事」,不如說她在回望、咀嚼一個時代。 

出現在章詒和筆下的這些伶人,曾經都是過往的大腕、名角、明星,那時,京劇的黃金時代還沒有落幕,他(她)們在台上盡情地揮灑他(她)們的才情,施展他們生命的活力,張揚人性的善惡美醜、人間的恩怨情仇。台下的人們則在他們的表演中獲得生命的歡娛和放鬆,獲得精神的平衡和自足,這是中國文化中最普及的藝術形式之一,上至朝廷,下到市井,達官貴人和鄉里巴人對這種中國式藝術的喜愛、嚮往沒有甚麽差別。 

京劇
這是中國文化中最普及的藝術形式之一,上至朝廷,下到市井,對這種中國式藝術的喜愛沒有什麼差別。 (圖片來源:Adobe Stock)

對這些明星來說,如果光是他(她)們稟賦過人,又經過千錘百鍊,成就了舞台上的光芒四射,其實並不足道。相隔多年之後,回頭看去,更吸引人的無疑還是他(她)們的個性、品格,他(她)們身上散發出來的精、氣、神,不僅通過舞台,也是通過台下的日常生活、人際交往,乃至激風暴雨、大難降臨時的表現,那才是一個獨有的個體生命。他(她)們幾乎無一例外地珍視自己的演藝生命,舞台是他們的根,失去了根,他(她)們就會失魂落魄,如同扯斷了線的風箏,無所適從。這種對職業完美的追求,是與他(她)們對做人尊嚴的在意緊緊聯繫在一起的,而且更多的時候體現在日常的生命中。 

言慧珠為甚麽選擇自盡?書中寫到,「文革」中學生抄她的家,把她塞在燈管里、藏在瓷磚里、埋在花盆裡的鑽戒、翡翠、美金、金條、存摺幾乎無遺漏地翻出來,抄家持續一天一夜,連天花板都捅破挑開。一代名藝人,曾經大紅大紫,被很多人視為「美的化身」,言慧珠一生唱戲的積蓄,頃刻間化為烏有。是的,她確實對金錢很在意,但這只是她自殺的表層原因,最根本的還是尊嚴,她不知道這樣的噩夢將延續多久,到何時才是盡頭,她等不及了,一旦尊嚴喪盡,那就不值得再活下去。誠如作者指出的,「她一輩子都講面子,愛面子,要面子。面子是甚麽?是臉面、體面和情面,這裡面固然有虛榮,但更有尊嚴。」 

作者本人也是飽經憂患,閱盡人世滄桑,無意借她的筆塑造那一代伶人的完美形象,出現在她筆下的伶人乃是具體的,他(她)們是一個個的人,每個人都不一樣,也有缺點,有瑕疵,不是白璧無瑕、高大純潔,比如他們的虛榮、虛驕、世故甚至有一點勢利,比如有人抽大煙,等等。在陌生的、無力抗拒的政治壓力面前,他(她)們更是手足無措,檢討、揭發、自保……都不是甚麽值得吃驚的事,李少春的表現就是一個例子(當然,有人為保全自己乃至進一步的目的,而不惜落井下石、助紂為虐。也有人即便是在無法迴避的批判會上,仍盡最大可能地保持了一脈溫情)。一句話,他(她)們是凡人,不是神仙,在舞台內外,他(她)們的生命中彌滿了人間煙火味,他(她)們在時代的潮起潮落之中,或興奮,或焦慮,或痛苦,直到最後時分,他(她)們還要像抓救命稻草一樣,試圖抓住一切能挽救舞台生命的機會,包括屈從於對傳統藝術的無情篡改,親手摺斷自己深愛、深信的藝術桅杆。然而,他(她)們命運的歸宿無一例外都是以悲劇、慘劇。葉盛蘭受虐長達21年,在屈辱中死去。年老病重的琴師楊寶忠已回到北京家中養病,有一天被他任教的天津戲曲學校紅衛兵發現,押了回去,囚禁在一個斗室,無人聞問,凍餓而死…… 

在共產黨掌權之前,那些富有才華、靠自己真本事吃飯的藝人們,社會地位雖然不高,內心卻不無驕傲:「甭管哪朝哪代,你們都得聽戲。」他們的藝術生涯穿越了軍閥混戰時代,穿越了國民黨的一黨統治,也穿越了日本侵略者的鐵蹄,他們壓根不會想到共產黨的政權底下,他們會活不出頭,他們遇到了一個前無古人的時代,到這時他們想哭也來不及了,求生不能,求死也難,言慧珠體面的自殺也因此令人羨慕。 

好在他(她)們生命遭遇的不僅是秋風掃落葉的冷酷無情和一片肅殺,還有人性、人情的縷縷溫暖,如果沒有這樣的溫暖,這個世界真是無可救藥,徹底淪陷在地獄的猙獰之中了。這些溫暖即便今天看來也是驚心動魄。 

1966年12月馬連良去世後,馬夫人景況慘澹,梅蘭芳夫人福芝芳得知後,立即請她搬到自己家來,同吃同住,整整六年。馬夫人病故後,福芝芳又毅然將她和馬連良合葬在梅家墓地。楊寶忠老病之身,工資又被扣發,他生命最後的時光,常去梅蘭芳家和姜妙香家,姜夫人馮金芙給他包餃子吃,梅夫人福芝芳請廚師給他做紅菜湯、沙拉,他每周去梅家吃三天,去姜家吃三天。他說:「我肚子裡的油水,就靠倆舅媽了。」(他稱呼梅夫人和姜夫人「舅媽」)梅家子女多年後仍記得楊寶忠1968年彈奏的《吉卜賽之歌》,悠揚的琴聲中多了一絲哀愁。尚小雲「文革」中多數日子在西安度過,又是批鬥,又是抄家,他很想返回北京,卻已經有家歸不得。想想他無償捐獻出來的66件書畫和玉器珍品,我們禁不住唏噓不已,那當中包括了宋元明清四朝的珍貴字畫,有唐伯虎、董其昌、徐文長等書畫名家的真跡,也有史可法、楊繼盛等歷史人物的手筆。他一板一眼、一招一式掙來的七所宅院、萬貫家財,此時只剩下了三隻碗、六根筷子。幸好還有一個曾和他合作唱戲、與他有點師生之誼的女演員吳素秋,將他夫婦接回北京,接到自己家中吃住。 

令我感動的還有「梨園一葉」——葉盛長1958年被勞動教養後,他夫人譚秀英,在經濟來源斷絕的四年中帶八個孩子苦撐過日子,沒有絲毫離恨之心。特別是她得知丈夫生病,她背了幾十斤重的衣物、食品、滋補品獨自步行趕去清河農場的一幕,當葉盛長吃驚地問,哪有錢買小東西,你們的日子可怎麽過?她扭臉不答。葉盛長勞教期滿,中國京劇院卻不想接他回來,譚秀英跑去找有關領導,理直氣壯,據理力爭:「當初你們給他的處分是『保留公職,勞動教養』。既然保留公職,那葉盛長就還是中國京劇院的職工。他就得回來!」當他回到家中發現能變賣的甚麽都賣了,然而他最心愛的那輛自行車居然還在。章詒和先生說得好:「人事有可量有不可量,譚秀英不可量,如山如海。她是妻子,她還是江山。」 

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流逝,註定要引發我們無盡的傷感,《伶人往事》也因此而縈繞着一種揮之不去的悲情,對於文化的摧折,對於人性的蔑視,對於一切浸透着溫熱和愛的人情的踐踏,這些都曾在這個起伏曲折的過渡時代里上演過,從伶人們的遭遇,他們命運的浮沉,我們可以看清時代的真實,以及人性的真實。20世紀50年代初,當馬連良告別香港,選擇北上時,他雖然算了一卦,但等待他的到底是甚麽樣的人生,他心中並不清楚。直到厄運來臨,所有的掙扎、妥協、努力表現都歸於無效,就是死,一代藝人的死也是那麽悽美——1966年12月13日中午,他在食堂買了一碗麵條後,摔倒在地,這致命的一摔,也和他在舞台上一樣,先扔了拐棍,再扔了盛着麵條的碗,然後一個跟斗跌翻在地,如同一片落葉般飄落。三天後,他離開人世。他不知道,那個承載了千千萬萬悲劇的過渡時代至今還沒有結束。 

2006年11月10日杭州 

我是在互聯網上看的《伶人往事》。我很久沒有這樣逐字逐句地去讀一本書了。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伶人往事》和其他「禁書」一起,構成了幾十年來寫得最好的,關於二十世紀中國社會變遷的一批書。章詒和用飽蘸情感的筆,寫下了一代攀上京劇表演藝術頂峰的伶人走過的道路。她讓我們有機會走近名垂史冊的「四大名旦」(梅,程,尚,荀)和「四大鬚生」(馬,譚,楊,奚),走近多才多藝的琴師楊寶森,傾倒眾生的小生葉盛蘭,和光彩照人的言慧珠。重溫這些演員為藝術獻身的故事,那久違了的詩句「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又悄然湧上心頭。我們為京劇藝術曾經的輝煌而自豪,為一代名伶所經歷的屈辱而落淚。我們從京劇藝術的由盛入衰,從京劇演員的榮辱和譽毀中所看到的,是中國歷史上一場空前絕後的文化浩劫。 

在經歷了一場文化浩劫之後,我們願不願,還能不能去恢復中華民族傳統的道德之林呢?讀完《伶人往事》,我遙望祖國,不禁深深長嘆。 

選自之微的評論文章「劫後的史臣——評章詒和的《伶人往事》」

章詒和出生於1942年9月6日,中國戲曲學院戲文系畢業。現居北京守愚齋,她是作家、戲曲研究學者、中國民主同盟成員。 

章詒和的名氣來自其父,她是章伯鈞的二女,母親是李健生,哥哥章師明。 

章伯鈞(1895年11月17日-1969年5月17日),中國民主同盟和中國農工民主黨的創始人和領導人之一,曾任中華人民共和國交通部長,《光明日報》社社長。 

1957年,章伯鈞在「大鳴大放」中提出批評共產黨的政治見解,建議實行「兩院制」,被指為要搞「政治設計院」。1957年6月8日成為中國頭號資產階級「右派份子」。1958年1月26日,民盟中央宣布撤消章伯鈞民盟中央第一副主席兼組織部長的職務。因他為右派之首,1980年,大面積平反右派人物時,他沒被平反,至今依然是不予改正的中央級「五大右派」之一。 

1969年5月17日,章伯鈞在北京因胃癌病逝。 

章詒和兒時曾居於香港親戚家,在香港培正小學讀書,中共建國前隨家人遷到北京定居; 1960年考進中國戲曲研究院戲曲文學系,結果由於受父親牽連,大學時期被下放到四川工作,1970年被四川省公檢法宣布為現行反革命罪犯並判有期徒刑20年,獄中誕下一女;1979年5月丈夫唐良友在成都因急性胰腺炎離世。 

之後,章詒和被判無罪釋放並回北京。1979年起在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任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研究員,碩士生和博士生導師。2001年退休並開始寫作,2004年完成出版《往事並不如煙》。 

《伶人往事》是章詒和繼《往事並不如煙》之後的又一作品。 

《伶人往事》的副題為「寫給不看戲的人看」,此書記錄了下列八位藝人於反右與文化大革命中的事跡:尚小雲、言慧珠、楊寶忠、葉盛蘭、葉盛長、奚嘯伯、馬連良和程硯秋。 

章詒和因其長期所處的文化環境,對中國戲劇界的大師級人物有超乎一般的洞悉與敏悟。這些藝術家不管出身如何,都曾刻苦學藝,都曾大紅大紫,後來在於反右與文化大革命都曾飽經磨難。《伶人往事》運用的是史家筆法,言在梨園中,意在梨園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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