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裡的巨響
1棟大堂門口,也是快遞車日常停放點。下午5點半,快遞員徐彬剛把包裹送上樓,回到車旁查看新訂單,聽到身後一聲巨響。他回頭看見3米遠處,一個年輕的外賣員倒在地上。
那個瞬間,60多歲的梁小清正在1棟西側的幼兒園值班,以為園裡的桌子或床倒了,四處檢查。看見保安都從後門往外跑,她也尋着動靜,趕到1棟南側。
外賣員躺在地上,磚塊大大小小,有巴掌大的,有比頭還大的,散落在潮濕的路面,電動車橫倒一邊。很快,幼兒園的老師、路過的鄰居圍上來。這些是梁小清現在能想起的畫面。
人群里,快遞員徐彬喊來物業和保安,看物業打了120,他就沒在現場繼續停留,「3棟的客戶還等着我取退貨。」他不敢打急救或報警電話,怕後續各種調查,會影響到自己送貨的時間。後來,梁小清見有人拿來擔架,她也回家去了。
多名業主講述,海倫先生小區總共三棟樓,呈三角形分布,1棟是寫字樓,在東北角上,早晚高峰有不少上班族進出,2棟和3棟是住宅。不同性質的建築物間沒有分隔,在它們中間有貫通的露台,可以互相穿行。
事故第二天,梁小清才敢像往常一樣,下了班去1棟南側露台旁的空地上待一陣。她喜歡到花壇邊的鐵製長椅上,跟鄰居坐着聊天。「真不容易。」她逢人就念叨幾句新聞里看來的消息,「19歲,農村養一個兒子養到19歲,考上大學……」鄰居也跟她感嘆逝者家屬的克制、體面。「他們只在那天晚上過來收拾了一下遺物,凌晨給孩子燒了紙……」大家互相交換從業主群里聽說的消息。
是在8月2日20點左右,41歲的老鄧才得知兒子鄧少雄出事。妻子接到電話後,喊他一起趕到醫院,兒子正在搶救。兩人待了一個多小時,「兒子走了。」按照家鄉村裡的習俗,他們買了紙錢,凌晨1點左右去到兒子倒地的位置。碎瓷磚還散在地上,老鄧夫妻待到了大約凌晨4點。
鄧少雄被砸中的下午,老鄧也在外面送外賣。他是全職騎手,接長距離的訂單,通常滿城跑。那天下雨,大風颳過,雨迎面拍在臉上,老鄧回憶。晚高峰時段,他一次性接了5個市中心五華區的訂單,就在距離兒子3公里左右的人民西路穿行。直到接起噩耗電話,老鄧一共送了11單,跑了40多公里路。
多年來的送餐經驗告訴老鄧,這份工作的單量並不固定,有時需要看運氣,所以要想掙夠錢,必須「堅守崗位送滿18個小時」,這樣平均下來每天能跑40多單。由於睡眠時間過少,白天吃飯不規律,老鄧長年有胃病,他總覺得兒子是不是聽自己抱怨過勞累,才提出要送外賣。
鄧少雄剛在西南林業大學計算機專業讀完大一,趁假期做了兼職騎手。老鄧後來在兒子手機里看到,8月2日下午5點左右有一單海倫先生小區1棟的外賣,客戶點了一份乾拌麵和一碗貴妃醪糟。按5點43完成訂單的時間,老鄧估算,兒子大概是5點45分從電梯下來,走出大樓後被脫落的外牆磚砸中。
在兒子送外賣前,老鄧把經驗都教給他,「第一就是遵守交通規則,第二是新手不能同時接超過3個訂單,這樣才有比較寬裕的時間送餐。」老鄧也送過海倫先生小區,從西北側的門進入,有一條電動車、機動車都可以走的斜坡,爬上坡道左拐,電動車會停在1棟寫字樓大堂的入口——就是兒子這次出事的位置。他每次都進出匆忙,沒想過這裡會有風險。
類似的磚牆掉落,業主梁小清在去年遇到過。也是夏天,她和兒子一起去自己開辦的幼兒園上班,她主要負責後勤,20多歲的兒子管財務,兩人剛走到西側入口,1棟樓一排外牆裝飾磚砸落在他們身後。梁小清看到,入口外的樓梯台階被砸出了小坑。她說,自己立刻喊來物業清理,要求他們把牆上剩餘的裝飾磚都拆下來,防止有繼續脫落的風險。
梁小清在2017年成為業主,她看中這裡的學區,教育和醫療資源都很充足。據房天下統計,小區直線距離3公里以內有90所幼兒園、32所小學和28所中學,背靠兩家醫院,一下樓就是地鐵4號線。1棟的寫字樓也讓她有了盤算,當時就想好可以開一家幼兒園,跟物業談攏後,她一家四口住了進來。
在這生活的七年,梁小清每天跟丈夫、兒子,還有90多歲的媽媽一起度過。去年那次磚牆掉落後,她擔心家人的安危,反映之後,她印象中物業只清走了幼兒園門前的碎磚塊,又派人用竹竿敲了敲剩餘的外牆裝飾磚,說是不存在安全問題,拆除的事就沒了下文。之後沒再遇到這類情況,梁小清也逐漸忘了那次事故。直到這次外賣員身亡,又發生在1棟,她去仔細數過,「外牆磚是從四層左右脫落的。」
那天晚上,快遞員徐彬在社交媒體裡刷到事故照片,才感到後怕,「我當時站在大堂門口,三層左右的高處伸出一個平面,是擋雨的門檐,那個外賣小哥就是在這個門檐西邊三米的地方被砸中。」他在這一帶送了兩年快遞,幾乎每天都會來這小區,看到過牆根散落的碎磚塊,但從沒覺得會有什麼危險。
危險的牆
8月2號下午,2棟的錢雨兮正在家裡戴着耳機休息,她沒有聽見那聲巨響,但在業主群里看到,「外牆磚砸中了人……」她是一名外科醫生,當天晚上從醫院的朋友那裡,得知了搶救失敗的消息。
「建議外牆磚全部拆除」,是事故發生後業主群里最普遍的聲音。錢雨兮在聊天記錄里搜索「外牆磚」,發現最早的事故出現在2020年3月,物業管理人員在群里通報過,1棟寫字樓的外掛石材脫落。她根據這些關鍵詞統計,2020年至今,1棟外牆磚掉落過三次,2棟掉落過三次,3棟掉落過一次。
還有不少業主在群里反映,公寓樓內部的空間也常有東西掉下來,比如走廊里的瓷磚、安全出口應急燈。據他們後來所知,物業的處理方法是,用膠帶把它們貼了回去。
前三年的脫落很少傷人,錢雨兮想過,可能是那段時間大家的外出活動比現在少。2022年年初,住在2棟的張丹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說帶着張丹的女兒在2棟西側的花壇附近玩,花壇瓷磚突然脫落,倒下砸到了孩子的腳,大拇指紅腫出血。
張丹趕緊下樓,也喊來了物業人員。對方提議讓她帶着孩子去醫院拍片,張丹忙着安撫孩子,判斷沒有骨折,只是淤血,就沒繼續理論。幾天後,2022年3月29日,她在業主群里,看到有人反映2棟電動車入口高處的外牆磚出現裂縫,才跟着發了一句,「是要好好排查下,我家小孩之前被低處的磚砸到大腳趾,現在烏黑的指甲都沒掉完,假如是高處的磚傷人,可想而知傷害得有多嚴重。」
經歷過高處外牆磚脫落的梁小清當面問過物業經理,「為什麼不直接大面積拆除全部外牆磚?」她記得對方說,「你這個話我不好答覆。」現在,梁小清出入單元門時常要抬頭望望,小跑穿行。有時她看家人站在牆根底下,也會着急,喊他們站開一點。她教90多歲的媽媽怎麼注意安全,老人不以為意,說自己「一把年紀,要命一條」。
消息很快傳到已經搬離小區的業主那裡。外牆磚砸死外賣員的第二周,錢雨兮和其他幾位業主找到曾經住在二棟的盧天宇,提出希望能再次成立業委會,「如果有了業委會,就能啟動公共維修基金,把外牆磚統一拆下來。」
他們曾經在2018年、2023年兩次籌措業委會,全都失敗了。盧天宇是小區裡帶頭組建業委會的人,2017年,他剛準備搬進小區時,就和懷孕的老婆經歷過一次電梯事故。盧天宇說,找物業經理要求更換電梯,但沒有看到改變。老婆生產的前一周,一家三口搬離這裡,去跟爸爸同住。他起初想乾脆把房子賣掉,又不捨得這套精裝修的婚房,先把它租了出去。
2018年,盧天宇和業主們把成立業委會的通告貼在電梯告示板上,沒過幾個小時,就被保潔員撕下來。昆明都市頻道報道過當時的糾紛,物業管理人員在節目裡解釋,撕通告的原因是為了響應創建文明城市,禁止亂貼亂畫小廣告。
2023年末,小區再次出現牆磚脫落和電梯事故,又有鄰居找盧天宇,「他們拜託我再站出來一次試試。」盧天宇在2019年曾經組織多名業主,起訴開發商逾期違約——消防驗收時間晚於房屋形式上的交付時間,法院以調解撤訴的形式,判開發商賠償每位參與訴訟的業主上千元。這讓盧天宇在鄰居中建立了威望。
那一回,盧天宇帶着幾個業主一起掃樓,籌集了2棟3棟共300多戶業主的簽名,希望單獨成立業委會,但沒能實現。據云南房網,小區最初的開發商公司在2014年5月被廣東海倫堡地產集團有限公司收購,原本名為「學府翰院」的項目更名為現在的「海倫先生小區」。
盧天宇等業主在自然資源局提供的宗地規劃圖中看到,「學府翰院」項目僅包含2棟3棟的高層住宅樓,1棟寫字樓並未劃定在項目之內。這讓盧天宇等人猜測,現在小區物業管理把1棟囊括在內,是開發商易手後出現的混亂情況。而在盧天宇看來,要想把1棟也動員進來組織業委會,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1棟是寫字樓,全都租出去了,房東是誰根本找不到。」
外賣員事故發生前,海倫先生小區業主最後一次提醒物業安全問題是在7月27日。一位業主注意到小區公寓樓的牆上再次出現裂縫,大於一塊磚的厚度,於是在業主群發了消息,「3棟樓下快遞站的牆磚,說了一年了,裂得都肉眼可見的斜了!」物業回覆說,7月29日會展開大檢查。
我們梳理了近兩年來,國內有公開記錄的13起外牆磚脫落事故。其中,4起出現在降雨或極端天氣中,而絕大多數外牆磚脫落事故都由自然侵蝕、建築工藝等原因造成,極端天氣會加速外立面脫落的進程。
貴州廣播電視台報道,去年8月7日,四川南充一小區外牆瓷磚在雨後突然掉落,砸穿底商的玻璃頂棚後,又砸傷了頂棚下方一位老人。海峽都市報刊載,去年8月2日,福州一個小區的住宅發生大範圍外立面脫落,砸毀2樓露台的鐵皮棚和空調外機,導致一名正在洗衣服的居民當場身亡。
人民網問政平台顯示,今年之內,湖北黃岡、河南永城、四川宜賓、廣東中山等多地小區都有居民反映,外牆磚多次脫落,而物業只進行局部維修或統一排查,不開展大面積維修。雙方拉扯的原因,均圍繞在公共維修基金的使用、權責不清等問題上。
少數已解決的案例中,小區外立面脫落問題通常依靠動用維修基金的方式排除隱患,花費幾個月到一年的時間,但沒有像海倫先生小區這樣持續四年之久。
買平安扣的男孩
出事以來的兩周,老鄧一直忙於兒子的後事和處理家庭狀況中。上高一的女兒變得沉默,妻子時常情緒崩潰、失眠,這些都需要他隨時在旁邊安撫。
送兒子火化、回村辦白事的時候,老鄧一直穿着兒子送他的深藍色外套。今年寒假,鄧少雄用送外賣掙的錢,給爸爸買了這件「阿迪達斯」。老鄧問他花了多少錢,他說64塊。後來妻子楊英告訴老鄧,其實兒子花了198塊。老鄧就捨不得穿,把它疊起來保存在衣櫃裡。
鄧少雄去世後,楊英在他的外賣軟件里看到,從寒假到暑假,兒子一共掙了近3000塊錢,還沒提出來花過。出事那天中午,他送完午餐時段的4個訂單,回到家休息。楊英也跑了那天午高峰的外賣,一點左右才回來給孩子們做飯。
楊英記得,鄧少雄幫她洗了碗,又彈了一下午的琴——用尤克里里給弟弟妹妹翻唱了一首自己喜歡的歌,喊她幫忙錄音。楊英知道兒子很喜歡聽音樂,尤其是說唱,上個月還用打工掙的錢去貴陽參加了一場音樂節,7月中旬回到昆明後,就一直在兼職送外賣。
家中三個孩子,鄧少雄是長子。老鄧想起他跟自己算過一筆賬,如果每個孩子一個月要1500塊錢生活費,三個人就是4500塊,相當於老鄧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二。去年夏天,好朋友李晨喊鄧少雄去大理看洱海,作為高中的畢業旅行,但被婉拒了,「他說要去蜜雪冰城打工,賺夠旅費再跟我們一起出發。」
收拾遺物時,楊英發現在那次奶茶店的兼職里,兒子攢出了4000塊。她心情複雜,念叨這二十年家裡最好的吃穿用,已經在盡力給他了。那輛倒在地上的電動車,是楊英上個月剛買的。鄧少雄考上的西南林業大學在山上,上課要走幾公里路,他覺得累,跟爸爸媽媽說過,想擁有一輛屬於自己的電動車。去年由於入學交了一筆兩萬塊錢的費用,楊英當時沒同意,今年夏天鄧少雄又提了一次,才得到它。
老鄧和楊英結婚後,在老家種了一年地,收入太低,就一起從曲靖會澤來到昆明打工。初中學歷的老鄧送過礦泉水,擺過地攤。楊英只上過小學,就在昆明的商場裡賣衣服,在超市做售貨員。八年前,老鄧開始送外賣,發現這份工作收入不錯,一個月少說能掙六千,而且多勞多得。
家裡第三個孩子出生後,楊英為了方便照顧孩子,能有更靈活的工作時間,也開始送外賣。夫妻倆分工明確,老鄧每天工作18小時,承擔主要的經濟收入,楊英送外賣也可以補貼一部分,但她更多時間負責家裡的事。如果會澤老家的村裡有紅白喜事,也都是她帶着孩子回鄉露面,老鄧留在昆明打工掙錢。
因為租住在城中村的平房裡,這一家人常被搬遷追着跑,換過十多次落腳地。2018年,老鄧問親戚借了4萬塊錢,用12萬的首付買下一間54平米的二手房。那是他二十年來,除兒子考上大學以外,最有成就感的時刻。
上大學後,鄧少雄想不斷拓寬自己的邊界。今年五一假期,他用6個多小時,獨自環滇騎行了100公里,還在旅行中喜歡上了攝影,常分享自己拍下的風景,準備攢錢買二手的鏡頭和相機。朋友李晨聽鄧少雄說過,想去重慶讀研究生,覺得能多去外面走走,還有最喜歡的重慶火鍋。除了給父母減輕負擔,掙錢也是為了做更多想做的事,這是李晨對鄧少雄的了解。
鄧少雄講話時有種自帶的幽默,語氣像動畫片裡的光頭強,朋友們就開玩笑管他叫「光光」。光光是個心思細膩的朋友,李晨有段時間考試壓力太大,喜怒無常,鄧少雄就給他買了一本心理學書籍,教他「如何管控好自己的情緒」。他去兼職奶茶店找鄧少雄時,這位朋友會打上一杯奶茶,把小料裝得滿滿當當。高考前,鄧少雄還給同學們帶去事事如意的平安扣。
鄧少雄走後,老鄧穿着他買的那件外套,去海倫先生小區找過了物業。業主盧天宇一直想聯繫到老鄧一家,要把關於物業的證據提供給他們,但老鄧不願再有更多麻煩,覺得善後的事已經十分吃力,外賣公司那邊的處理還未解決。
在工作中的自我保護,快遞員徐彬這幾天跟同行聊過,「停放快遞車時一定要避開牆根,寧可停在路中間,也要離牆邊遠一點,送2棟3棟的件就直接把車停到地下一層的車庫裡。」他沒想過換工作。以前在KTV做服務員,晝夜顛倒,後來去工地上幹過體力活,送快遞是他最體面又輕鬆的一份工作,有五險一金,一個月還能拿七八千塊錢,「什麼工作不危險呢?」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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