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己卯到辛丑(1999——2021),整整二十二年,這二十二年間,我心中總有一股冤氣在蕩滌,揮之不去,欲消難罷,每當念及,不時會下意識地吐出「草泥馬」的囈語,至於要「草」誰的「馬」,我不敢說,因為他太兇悍了,十四億人都怕他,我更怕!
(一)
一九九九年,我掮着「澳洲上海同鄉會創會會長」的牌子,在北京東路的雲峰劇場二樓,租了間辦公室,混跡上海灘。
六月六日下午,在唐人街開旅遊社的一位上海朋友,給我一個電話,說他有一個考察團,還缺三個名額,我如能介紹,每個名額收費六萬人民幣,給我賺二萬。這當然是好生意,我答應了。
六月七日下午,大約二時多,我陪朋友吃過中飯剛回辦公室,門外突然闖進來三個人,嚷嚷著要報名去澳洲。我想正巧,便說:「正好有個團去澳洲,缺三個名額……」話沒說完,門外就闖進來一群人,沖在前頭那位,叼著香煙,氣勢洶洶地揮動我的名片,揶揄喊:「王會長啊王會長,靜安分局請你來了!」
還沒等我弄清時怎麼回事,這群人就迅猛行動,守門的守門,翻箱的翻箱,還有兩位,一左一右,把我看住。
我辦公室的秘書,也被擋在一旁,大聲呵斥,要她交出所有資料……
頓時我愣住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心裡一團亂麻,過了一會,我膀胱有些緊迫,說要上廁所,看住我的二位,得到領隊同意,一左一右,跟着我下樓。今天回憶起這些情景,我還是不解,究竟是他們是怕我自殺呢,還是怕我像抗日肥皂劇中,從褲襠里掏出手榴彈,炸了他們……反正用正常人的思維去揣測那伙人的心理,是得不到答案的。
大約折騰了一個多小時,領頭的看看時間不早,對我說:「王會長,不好意思,今天要委屈你跟我們去局裡過夜了。」
我跟着他們下樓,見樓下停了好幾輛公安的車子,唉,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重案,他們如此嚴陣以待。
(二)
車子轉了兩個彎,到了南京西路常德路口,我朝窗外望去,這裡是「上海靜安區公安局」,四九年前是上海房地產大亨程霖生的公館。八十年代,我寫第一部長篇小說《張大千演義》時,曾有張大千賣假石濤給程霖生的情節,那時我很想進去參觀,以充實故事的細節,但「舊貌換新顏」,昔日資本家的公館,已經成為今日無產階級的專政機關。造化弄人,沒想到今天我前呼後擁,由專車接來,這陣勢比當年的林教頭,扛著寶刀大搖大擺走進白虎堂還要威風……諸公,這是我此刻的調侃,說實話,當時哪有這般瀟灑,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下,我瑟瑟發抖還來不及呢……
車子停下,我被哼哈二將押着,穿過長廊,來到一間光線黯淡的房間,進門是一張大長台,背後是一排箱櫃,像博物館和火車站的行李寄存室,
一個穿警服的老警察,站在長台後,轉動著渾濁的眼珠,威嚴地掃了我一眼,拖長語調問:「你是中國護照還是外國護照呀?」一股煙味撲鼻而來。
「中國護照。」 我答。
他命令我脫下鞋子,繳出皮帶,掏出身上的所有東西。
於是我把鑰匙,錢包……放進一個塑料筐里。
登完記,被帶進一間光線黯淡的牢房,定神一看,這牢房約莫十二平方左右,卻橫七豎八地擠着二十來口人,裡邊空氣燥熱,汗臭熏人,鼓風機在粗野地廝鬧,它是用來排臭的。
我找了個空隙處坐下。剛坐定,靠牆邊突然跳出一個剃小平頭的中年。他指著屋角邊的水泥便漕,大聲喊:「不懂規矩,坐到那邊去!」我想此人一定是獄霸,惹不得。我曾經讀過許多八十年代的描寫張志新、林昭等烈士蒙難的紀實小說,知道共產黨監房裡的獄霸比國民黨時代更逞凶。
唉,無奈啊,虎落平陽被犬欺,我移動着身子,挪到他指定的地方坐下。
「你是犯了什麼事進來的?」剛坐定,獄霸問:
「我也不清楚!」我沮喪地回答。
沒等獄霸再問,一個聲音搶先道:「操小屄?」
另一個又接口:「估計是貪官?」
第二個小廝的猜測似乎有點門道,因為所有的人都蒙面污垢,衣衫不正,唯獨我穿著整潔,正襟危坐……
一陣小議後,坐在我旁邊一位奶油小生模樣的人,靠攏來搭訕,他說:小平頭獄霸犯的是強姦幼女罪,在這裡待的時間最久,正在等待審查;坐在對面的大塊頭,是和人打架,把別人打殘了;小赤佬是開窯子進來的(黑話:入室偷竊)……我問他,你犯的是什麼罪?他說是「搏眼子(黑話:賭博)」,被判拘留十五天,還有五天就可以出去了……
不一會,開飯了,看守把盒飯從鐵窗口傳進來,鋁製飯盒,很有復古風格,六十年代我讀中學帶飯時用過,裡邊半格糙米蒸飯,覆蓋着一層黃芽菜。我因為有心事不餓,就把盒飯送給「開窯子」的小赤佬吃了。
最難受的是晚上睡覺,二十來個人像罐頭裡的沙丁魚擠在一起,其中一些人蓋被子,而另一些人則沒有。
我問「搏眼子」:「為什麼有的人有被子,有的人卻沒有?」他說:「確定拘留日期後,公安會通知家屬送鋪蓋來,說不定明天你老婆也會送來。」
我聽罷,苦笑笑,沒有回答。
牢房的夜是難熬的,天花板上一盞昏黃的燈泡,像老大哥的眼睛,盯著滿地橫倒的人,因為太擁擠,我只能側着睡,沒有闔眼。
天亮時,在迷迷糊糊中聽到鐵窗外的叫賣聲:「牙膏、肥皂、麻油……」
我推醒「搏眼子」問:「這是怎麼回事?」
他說:「天一亮小賣部就會推車來叫賣日用品,赤那(上海話,口頭語),就是不賣香煙,說煙火有危險,而且污染牢房空氣。」 看來「搏眼子」是個煙鬼。
我問:「怎麼會有麻油賣?」
「搏眼子「說:「人坐久了撤不出污,會得便秘,喝麻油可以通便。」
我說:「進來時我的二千多塊現金放在寄存處,身邊沒有錢,怎麼買?「
「搏眼子「說:「只要你買他們的東西,可以去寄存處取。「
這時我靈機一動,問:「這裡一共多少人?」
開窯子小赤佬機靈,馬上接口:「二十三個!」
我說:「我就買二十三瓶麻油,每人送一瓶,怎麼樣?」
角落裡立刻傳來喊好聲:「是模子,上路!(上海話:慷慨大方的意思)」
正在這份高興勁上,傳來鐵門的開鎖聲,看守在外喊:「王亞法出來!」
「搏眼子」聞聲,湊近來悄悄說:「看來馬上要提審儂了,提審時可以跟他們要香煙,抽幾口後把火頭滅掉,藏在褲腰裡,帶幾個香煙屁股回來,讓大家過過癮。」
獄霸在一旁聽着,也給我做手勢,表達同一意思。
(三)
提審室在地下室,燈光昏暗,四周是水泥牆壁,有點像二戰電影裡的納粹辦公室。
提審我的人,就是昨天衝進我辦公室的兩位,如我沒忘記錯的話,那位叼著香煙,揮動我的名片,揶揄喊:請王會長去靜安分局的那位叫嚴偉 X。
另一位叫陳國X,此人比較斯文,說話也懂禮貌,好像是嚴某的助手。
提審時,嚴某問了許多無厘頭的問題,譬如:你愛國嗎?你在澳洲參加什麼組織,自己要交代……
我琢磨不准他們葫蘆里賣什麼藥?澳洲到處有你們的線眼,我參加什麼組織,國安應該知道,你公安來摻和什麼?更況且我連最偉光正的共產黨都不屑參加,還會參加其他組織嗎。我王顧左右而言它,大談鴉片戰爭後中國國恥等無關緊要的話題。他們也不打岔,聽我胡侃(其實他們在跟我泡時間,等待外調信息)。談了一會,我跟他要香煙抽,抽了幾口又藉口上廁所,趁機將煙蒂藏好。
廁所里沒有洗手水,我出來問:「洗手的水龍頭在哪裡?」
姓嚴的瞪我一眼,噴口煙說:「你以為你住賓館啊!」我不由暗忖,權力的傲慢,在捕快一類的底層人身上尤為突出。
還是那位姓陳的懂禮貌,趕緊解釋說:「廁所沒有水龍頭,要洗手在外面。」
閒扯了一會,嚴某被人叫了出去,換了一位年長的進來。
陳某的介紹說:「這位是姜處長,你有問題可直接問他。」
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搪,既然領導來了,我就可以弄個明白,便問:「我到底犯了什麼罪,把我關進來!」
姜處長遞上一根煙道:「澳洲有人寫匿名信告儂,局長批了,局長有批示,我處就照辦,查後沒事,大家就交個朋友,今後在靜安區有什麼事,你可以找我們幫忙。」
我說:「我既沒問題,你們昨天的陣容也太大了。」
他笑笑:「你是作家,就算體驗一下生活吧!」
說罷,他又把姓嚴的喊進來,關照道:「安排個時間,請王會長吃頓飯,大家交個朋友,過會兒派車送王會長回去。」
我又問:「我被抄去的東西怎麼瓣?」
姜處長答:「我明後天就派人送回。」說完和我擺擺手,轉身出去。
(四)
自一九九九年六月七日下午五時左右,我被押進靜安分局,到六月八日上午十一點送回辦公室,歷時蒙冤十八小時,一場莫名其妙的滑稽戲就這樣結束了。
姜處長吩咐的那頓晚飯是隔天吃的。
吃飯時姓嚴的一改傲慢面孔,向我頻頻敬酒,要與我交朋友。他說我們查了你好多資料,你在上海待了四十多年,履歷簡單,沒有劣跡。你在澳洲當上海同鄉會會長,幫僑辦辦事,希望今後也幫我們做點事(事後知道,我被帶走後,秘書向僑辦的章兆豐局長告急,章局長給了他們電話。我和章接觸過幾次,覺得他是一個正派人)。我當即謝絕,並嚴正說明:上海同鄉會是澳洲註冊合法社團,是非政治非營利機構,本人當會長,和僑辦是正常交往,沒有任何暗箱作業;也沒有和澳洲政府有任何政治聯繫。本人原則,在江湖上不出賣朋友,在政治上不幫澳洲做傷害中國的事;澳洲對我有恩,我也不會幫中國做傷害澳洲的事,希望兩位理解。
在碰杯聲中,他們表示同意。
結賬時我堅持埋單,老子心中有火,堅決不吃嗟來之食。
結完賬,他們向店裡要了兩條中華香煙,另開餐飲發票。
臨分手,姓嚴的也許覺得我識趣,忠告道:「如果有別的單位找你麻煩,你就說靜安分局已經審查過了,請他們找我們聯繫。」
這句話的含義,容當我後文交代。
(五)
十八個小時的教訓,嚇得我不輕。
回想起不久前的一次同學聚會,一位官職不小的老同學,瞪著眼對我說:「國家有困難,你們往外逃,國家『六四平暴』,你們在外罵街,現在國家好了,你們回來撈好處,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好事,別夢想了!」老同學的忠告,如醍醐灌頂,使我開竅,同時也告誡當今的頭重腳輕的僑領們,別以為你回到祖國有公款吃喝就了不起,殊不知他們如佛一般敬你,如賊一般防你。
受過此番教訓,我幡然收拾完上海的殘局,黯然返回澳洲。
剛回悉尼,秘書長勞丁就來通知,說劉雲芳領事要召見我。
我應約前往領事館,劉領事一番寒暄後,明確說:「你既然不常在澳洲,就把會長讓出來,當名榮譽會長就行了。」
讓就讓唄,當初創會本身就是召集幾個文化人玩玩的,沒有什麼政治目的,老子離開秦地,不就是不跟你們玩政治嘛。
回到家,一氣之下就寫了一封辭職書,這樣既滿足了勞丁覬覦會長寶座的心愿,又讓領事館今後開展工作時順遂。老夫知趣啊,領事館是玉皇大帝的灶王菩薩,它有上天打小報告的權威,甚至比灶王菩薩有更大的權力——簽證權。我每年要返國探訪親友,乞求籤證,敬鬼神遠之還來不及,哪敢得罪。
不過我十八個小時的冤屈,必須弄明白。
說實話,憑我在上海四十幾年的根基,要弄清匿名信的來歷,並不是件難事。
經過打聽,水落石出,匿名信是我會的秘書長,真名叫「丁賢巨」的「勞丁」寫的,但筆跡是別人的。很多人知道,這個擅長躲在陰暗角落,假他人之手射暗箭的小人,曾用此陰招傷害過不少人。據聞他和吳昌茂狗咬狗,爭權奪利,也向北京政協和僑辦寫過匿名信,他甚至參與領事們的內鬥,幫領事某人,投寄匿名信向外交部告發另一人……奇怪的是,如此小人,竟能在僑界遊刃有餘,還能把總領事胡山請回中國,幫他的生意站台,真是法術無邊……嗚呼,老夫只能感嘆,亂世是小人的黃金時代。
回想那天飯局,臨分手時嚴某的忠告:「如果再有別的單位找你麻煩,你就說靜安分局已經審查過了,請他們找我們聯繫。」其實他在暗示我,勞丁有可能還會向別的單位投寄同類匿名信。
本文結束前,我要補述一下,前面打電話給我兩個旅遊團名額的的朋友,他是海軍的軍中子弟,全家已經移民悉尼,自他那次電話後,大家心照不宣,再無聯繫。但在悉尼知識群體的聚會時,我常見他的軍官老爸,倦坐角落,從不發聲,也不與人搭訕……嗚呼,澳洲水深,深不可測。
(六)
己卯至今,已過去二十二年,勞丁也已經哀哉七年了,一切恩怨,猶如流水,長逝不返。當然作惡者最後是逃不脫老天懲罰的……他死亡時,我在洛杉磯,得到噩耗,當即寫了一首《長相思》作憑弔:「你害我,我無損,歡喜自在度餘生,心無芥蒂痕;你火化,進鬼村,悽苦悲涼欲自問,來世做好人。」寫畢,托悉尼的朋友去《澳洲新報》登廣告,廣告代理收了錢,卻第二天又來電回絕,理由是報館上司仰視大老闆的鼻息,不敢登。嗚呼,澳洲水深,深不可測。
前不久和沈嘉蔚兄聊天,他說:「你識趣,會長位子讓得快……」
我答道:「當然,我若不讓,他們把我押上央視,弄個妓女作旁證,那我滿身是嘴都說不清了,回到澳洲,還不給弟兄們趕出會去……」說完,兩人撫掌大笑。
勞丁死了,胡山調走了,張智森暴露了,吳昌茂噤聲了,僑團活動時主席台上的官員不見了……
呵呵,世道變遷真快,也真無情……
最後,值此亂世,老夫高誦一曲《紅樓夢》詩詞,供諸君深思: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誦罷,老夫打一拱手:祝諸君好好活著,人生大舞台還有好戲可看!
二〇二一年三月十一日於食薇齋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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