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航班MH370,以及乘客家屬經歷的十年。
無論貧富
2014年3月8日,是MH370改變航線的那一天——這架凌晨從吉隆坡起飛載有239人的馬來西亞航空公司的飛機,中途關閉通信系統,在南中國海擅自調頭,飛至南印度洋時離奇消失——也是許多人命運航線被改變的那一天。
MH370有中國籍乘客154人。他們代表着社會的不同層面:一群來自江蘇的頗有聲望的畫家,一個京籍老年人組成的商務旅遊團,若干在新加坡從事勞務輸出的年輕人,以及不同職業、身份的遊客與公派出差者。只因為一張印着同一個登機口的機票,他們的家屬從此命途相連。
噩運的雨點無差別落在他們身上。窮人,富人,苦難里長大的人,蜜罐里長大的人。
當年25歲的石家莊人魏守厚在墨爾本即將就讀金融學碩士課程。開學前,父母來澳洲,他們旅遊了半個月。這是一段難得的家庭時光,「非常開心,非常難忘」。年輕人雄心勃勃,想着畢業後在「西方各方面比較成熟的金融體系」長長見識,闖出一番事業。父母踏上回程,他們將在馬來西亞中轉。兒子此前在中澳間往返,多次乘坐這趟航班。轉機前,他們通了電話,兒子才去睡覺。等他醒來時,原來的世界破碎了。
1952年出生、曾經的手錶車間工人包蘭芳感覺前半生吃了很多苦。當老師的愛人在「文革」中受到父親的波及,被學校開除,下放到邊疆。夫妻兩地分居了很多年。她不斷努力,終於在1985年把愛人調回了北京的廠里。一家住在北京二環的胡同,她把兒子培養成了工程師。以後都是好日子了,她曾那麼以為。兒子一家三口上了那架飛機。
「我說不清我這一輩子有多難,肉體的苦,也有精神的苦,」包蘭芳說,「我不知道我以後還有多難。」
那一天,白栓富是在黑暗中出發的,早上5點半,他和女兒就出門了,開車奔機場而去。妻子是個攝影愛好者,經常背着長槍短炮出國旅遊,每次回來,丈夫都會在機場接她。這一趟她去了尼泊爾,回程從馬來西亞轉機,預計在6點半抵達北京。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白栓富盯着大屏幕,妻子乘坐的MH370一直顯示處於延誤狀態。到了後來,屏幕沒有字了。他沒有等到她,那一天是在黑暗中結束的。
家屬被安排在麗都酒店等消息,他們在那裡度過了50餘天。消息混亂矛盾,飛機卻始終蹤影全無。他們只是一群普通人,面對如此災禍,表現出的也是普通人的樣子。酒店裡到處都是爭吵聲。家屬跟馬航工作人員吵,跟酒店服務員吵,跟志願者吵。「咱這話說得可能難聽點,他們當時仗着我是受害者,遭遇了這樣大的痛苦,所以我可以做任何事,向任何人發泄我心中的怨念。」有年輕家屬說。
一位家屬回憶,與馬方的溝通會上,有人在某些次要環節糾纏。「這麼關鍵的提問場合,他說我幾點鐘去飯堂吃飯,沒有給我飯。當時我們就覺得特別可笑。」她說。但姜輝不同。他通訊專業畢業,在一家通訊公司擔任中層,擁有與飛機通訊有關的背景知識。「姜輝是唯一能站起來問一些比較專業的問題的,算是比較理性的。」姜輝的母親在那架飛機上。
記者蜂擁而來,機緣巧合下,權義成了其中最特殊的那個。他30歲出頭,面相病怏怏的,但卻是個死磕派。記者無法進入的會議,他總在門口蹲守第一時間的消息。一個家屬看他面熟,給了他一張房卡。他從此有了「通行證」,得以搬進麗都,全天候混在家屬里。漸漸地,他們熟悉起來。他所在的新聞機構也給了他足夠大的支持,允許他一直留在麗都,即便到了後期,消息逐漸沉寂,大量媒體撤離。他每天都在寫稿。
那個時期,記者採訪家屬,常有在不同世界穿梭的感覺。有時,你身在麗思卡爾頓酒店的頂樓會所,桌上擺着果盤與小吃。有時,你趕至市郊一個沒有暖氣的棚戶房裡,月租50元,門外就是臭水溝。但破解馬航謎團,社會地位與金錢毫無用武之地。為了方便與各方溝通,頭幾年,很多外地家屬在北京租了房子。對於江蘇農民夫婦馮至善、謝修萃來說,那間棚戶房就是他們能負擔得起的少數選項之一了。
最初一兩年,家屬間常有飯局,一兩周一次,他們總能找到各種理由。白栓富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闆,戴百達翡麗的手錶,他從未想過隱藏什麼。「你穿的衣服,你平常抽的煙,你的消費習慣,這些東西你藏是藏不住的。」他說,「你有多少實力,或者你有多少社會地位,在這塊上沒有高低的區別,大家一個共同的名字叫馬航家屬。」但他需要過的內心一關是,作為一個一貫威嚴、內斂的企業家,他害怕讓所有人看到他醉酒後的狼狽。後來他意識到,藏起來才是更痛苦的。自此,他每喝必醉,醉酒成了一種短暫的解脫。
權義也常被喊去聚會,他是到場唯一與機上乘客無親屬關聯的人。報道停下來,他與家屬的友誼卻日漸深厚。趙本山接受他採訪,送了他一幅親筆字畫,他扭臉就送了白栓富。家屬里的河北邯鄲農民栗二友送了他一袋山藥,他反而感到比字畫更珍貴。一次,白栓富醉了,無處安置,權義把他帶回出租屋,自己去睡沙發,讓出房間給他。次日,白栓富醒來直罵,「你他媽這個床太差了,年輕人你怎麼混成這樣了。」
權義腦里閃過的卻是另一個念頭。栗二友睡西客站時,他也邀請他來家裡睡。「一個富豪,一個老百姓,不是同睡我一張床嘛,有什麼區別呢。」權義想,「命運都是一樣的。」
停滯與分化
事發16天後,權義見證過一次家屬們集體的情緒崩潰。那天,馬方宣布飛機終結於南印度洋。上百家屬從會議室里衝出來,「又砸又搶,還有要打人,要打那些安保,失去理智了呀。」權義說。
但他理解,他報道過多次災難性事件,他知道應激創傷意味着什麼。之前那些事件發生後,調查結論和追責總會到來,那也是報道結束的時刻。「飛機不可能平白無故地消失嘛。一個月不出來,倆月不出來,仨月、四個月總得有一個結果。」他想,一切終將明朗。
但到了今天,我們已知道故事如此發展:MH370依然是一個龐大、徹底的謎題。那幾片殘骸並不能證明發生了什麼,一些疑點始終無法解釋,而圍繞殘骸的發現,又衍生出更多的疑點,其真實性也並未得到家屬群體的普遍認可。
早在麗都酒店,家屬們成立了家委會,有着不同分工,組織有序。律協在家委會建立過程中甚至給予相關指導。後來家委會不再運作,通過微信群,家屬聯繫緊密。
家屬訴求一致,他們常用的一個詞是,「找人」。無論是去空港中心開會,向有關單位反映訴求,走法律程序,或者熬夜研讀資料,都是為了把人找回來。在這個意義上,家屬們的聚合,不止是一個互相扶持的情感療愈會,也是一個持續進軍的行動隊。
家屬們前期提出的問題,集合起來有47頁A4紙。看到這些問題,你將感受到家屬為此下了多少苦功。一些問題看起來像特稿的採訪提綱,聚焦細節——「馬爾代夫居民撿到的滅火器屬於哪個航班?」「從衛星的數據來看,有兩次的電話呼叫過程,當時使用的電話網絡是公共通訊還是獨立的海事衛星電話?具體型號是什麼?呼叫地點在哪裡?」
一些像庭審詢問,關注證據鏈條——「納吉布總理說通訊系統被人為關閉,證據支撐是什麼?」「請馬方提供中期報告第 6-7 頁涉及到的二次和一次雷達錄像。請馬方再次協調印尼當局,公布 2014 年 3 月 8 日凌晨的雷達錄像,而不是簡單說沒看到(飛機)。」
還有一些像產品說明書,有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技術術語——「在 MH370 Comms文件第 40 頁,提到 GES ID(octal) 是301,請問這個號碼代表哪裡的地面衛星站?」「之前搜索的 12 萬平方公里區域是基於 2:40(MYT)的首次衛星電話BFO 推測飛機已轉南。有分析人員提出,那時飛機不是水平飛行,馬方技術人員怎麼看?是否仍然認為飛機已轉南?」
一些當時以為的階段性成果,事後看來只是某種自我安慰。比如登機錄像,家屬向馬方提了兩年多要求,最終通過其他途徑得到了(其實那只是安檢錄像),對真相揭開並無幫助。
清單上的一些小問題解決了。但那些凝聚公共輿論焦點的大問題還晾置着。「為什麼馬方明知折返,還在南海搜救了八天,因此耽誤了寶貴的救援時間?」「波音公司作為飛機製造商也是搜索策略小組成員,為什麼沒有解釋過MH370是否涉及產品質量與設計缺陷?」
一個問題可以衍生出更多的問題。所有問題可以化為一個問題。MH370在哪裡?
最初,大家都認為這個問題一定有答案。2015年的春節,事發後的第一個春節,家屬群流行發紅包。白栓富出手闊綽,一發就是188元。「沒有由頭,不高興就發,高興也發,跟神經病似的。」母親在飛機上的徐京紅回憶。她發的金額沒有那麼大,但粗略算下,發出去也總計有一萬六。他們約定,搶到紅包尾數為6的要接着發20元,接龍不斷。搶紅包常常到半夜還在進行。後來有人想起,不由感到諷刺,紅包製造了一種喜慶的感覺,大家仿佛刻意狂歡,預祝劫難儘早結束,卻不知漫長的日子還在後面。
2015年7月29日,一塊屬於MH370機型的襟副翼殘骸在留尼旺島被發現,為此前搜索無果的航空懸案提供了新的線索,也在家屬內部攪起極大波瀾——如果相信乘客還活着,這片殘骸意味着什麼?
家屬們開始分為兩派。一派否認殘骸的存在,認為那是陰謀論的一部分。重點還是「找人」。他們繼續督促政府的外交交涉、質問馬航。另一派更理性,他們知道,殘骸如果屬實,完整迫降的希望泡泡就被戳破了。
為了證實殘骸的真實性,姜輝投以行動。當年10月,他與另外兩位家屬自費奔赴留尼汪島,找到了那位發現殘骸的海岸清潔員,與他交談並在海邊勘探後,姜輝確認,這的確是一個普通人意外地發現了一塊飛機殘骸,不存在陰謀,也與任何組織無關。到了2017年,20餘塊的同機型殘骸在世界範圍內被發現(其中3塊通過零件編碼,可以100%確認來自MH370),姜輝還在馬達加斯加親手找到一塊。
否認殘骸存在的一派被激怒了。他們認為姜輝等人這樣做是轉移輿論的關注,迎合謊言。一個叫文萬成的山東大爺成為姜輝的首要批評者,他的獨子在飛機上。一些舊事也被翻了進來,其中還包括2015年春節,20幾位家屬用群體捐款去馬來西亞抗議,大家為省錢睡通鋪,姜輝卻以攜帶很多設備為由,給自己安排了單間。雙方從觀點不同變為個人恩怨,在姜輝單獨提起的對馬航及其代理律師的名譽權訴訟中,文萬成向對方提供了偷錄下的不利於姜輝的視頻證據。
2016年,新的分化再一次出現。在兩年訴訟時效屆滿前,訴訟與和解的選擇擺在了家屬面前。
選擇訴訟的人,首要目的不是為了賠償。往前看,他們是為了追責。往後看,是為了國際航空公約得到真正履行,搜索和人道關懷不要停止。訴訟也是一種爭取關注的手段,如果沒有人的持續行動,家屬擔心,MH370就被人遺忘了。
當時,根據馬航提出的和解協議,和解金有252萬元(原定金額為250萬元,因為這個數字像是一種侮辱,被家屬否決),由德國安聯保險公司賠付。和解後,對家屬最大的不利在於,要放棄真相浮現後的一切追責。
沒有人認為這是公平的,但選擇接受的人各有苦衷:有的因為失去家裡支柱而產生的經濟窘迫,有的因為無力維繫下去的精神損耗,有的因為不便言說的外部壓力。但在一些拒絕和解的人眼裡,這是對乘客和家屬群體的背叛。
和解成了一個敏感話題,親近的家屬之間也不會彼此打聽。但當文萬成把一份不知從哪裡收集到的和解名單扔到群里後,深海炸彈爆炸了。猜忌在滋生。有人說了傷人的話。漸漸的,一些人淡出了。聚會變成了小圈子。
媒體的關注也逐漸流失。2017年,我到吉隆坡參加MH370事件3周年集會,是唯一到場的國內作者。對於這個有多國家屬參加、以放飛和平鴿與氣球謝幕的活動,一名當地華裔記者告訴我,這個集會在馬來西亞引起的反響,遠比《中國好聲音》跨國海選要低。
最早報道馬航的那批記者大多轉行了。不計成本長期追蹤一個新聞的媒體越來越少。至於家屬們的老朋友權義,轉去經營管理崗,他內心依然認為,「我骨子裡就是個新聞人,我不需要你認可我。」
家屬與警察的關係也在改變。2014年,衝突時有發生,不少家屬被拘留過。到了現在,他們和一些警察成老熟人了,懂得互相體諒。最近一次開庭,警方還配合開闢一處場地允許外媒採訪。一位警察向姜輝轉述,他母親知道他的任務後對他說,不把這些家屬照顧好了,回來扇你耳光。「我們把警察都熬退休了好幾個了。」姜輝說。
回到當下,MH370失聯10周年,新的書寫由頭出現了。但約訪家屬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想談這個話題,實際情況和十年前沒什麼兩樣。」我托權義在一個家屬小群里傳達,也沒有得到什麼回應。
後來見到我時,徐京紅再次提起同樣發生在十年前的另一起悲劇——2014年7月,馬航MH17航班被導彈擊中墜毀,她認為,在某種程度上,MH17的乘客家屬是幸運的。因為事件有一個終局。「他們的痛可能沒有我們長。」
「我們好像完全還在2014年3月8號那一天,沒有任何的改變。」徐京紅說。「繞了好大的圈,一直在那兒,一直在原點。」
不止悲傷
通常在不幸事件中,事故出現的那一天,就是新聞當事人生命中最痛苦的那一天。但MH370不同。真正的痛苦並不是在那天發生的,那只是痛苦的開始。
梳着一頭利落短髮、高個子的徐京紅是個直言不諱的人,某些角度看,也是個憤世嫉俗的人。去年11月,家屬索賠訴訟起訴7年後終於在北京開庭,一輪報道刊出,她在家屬與媒體的400多人的溝通群里發了一張報道截圖,質問其中字詞使用——描述家屬對終於盼到開庭的感受時用了「開心」一詞。「哪位媒體大佬給解釋解釋?哪位家屬挺開心的?為什麼開心?又到了可以消費家屬的時刻了?真服了你們了。」
其實,這是姜輝受訪時的原話。「苦中作樂吧,否則也活不到十年了。」他在群里解釋。
有家屬打圓場:「用詞不當,『安慰』或者『欣慰』比較合適。」
誤會解除了,但徐京紅並不打算就此停止。「事到如今既不欣慰也不安慰,除了無語之外還是無語!不想罵髒話可是真的沒啥可說的,我們這群人都沒了,這一代當事人都沒了,就成了!」
能感覺她對媒體的牴觸。「我很討厭那種一到裉節拿我們炒兩天熱度,完成你們的業績,拿我們當盤黃瓜炒炒,放涼了又扔了的感覺。不是沒有啊,你別不承認。」她直勾勾地盯着我,抱怨隨時傾倒而出。但她同樣擔心事件被遺忘,「又怕別人過度消費我們,又怕別人不消費我們」。
她不想被「馬航家屬」的標籤貼一輩子,但這由不得她。那些感受無時無刻不在湧現。開庭時坐在法庭上,她感到自己像一個小丑,想象着別人的內心台詞:「這些人就是370的家屬,你看他們多可憐。」以至於法官讓家屬逐個闡述,輪到她時,她腦子空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與我見面是一個深思熟慮的決定(出於對失控的恐懼,她請求權義陪同),她仍然難以逃脫那種被審視的感受:「傷口結痂了嗎?快來讓我們看看,還沒好呢。」
當MH370事件懸停在一片混沌里,世界一分為二,身在其中的人,和世界上的其他人。看到一些MH370報道下評論諸如「那會兒我還小呢,我現在都工作了」,明知網友沒有惡意,徐京紅也渾身不舒服。家屬們都聽不得旁人勸慰時說感同身受,沒有親歷,怎麼可能感同身受?有次,一位官員會見家屬,用了這個詞,一些人的情緒被引爆了,要求他撤回這句話。「走出傷痛,重新開始」這類通常適用的勸慰話語用在他們身上會起到反效果。一些人也反感別人鼓勵要堅強,「我就是一個受害者啊,你們憑什麼讓我們堅強起來?」朋友問徐京紅:「你們那個事情怎麼樣啊,處理完了嗎?」她咬着牙答:「沒結果呢。」心裡想的卻是,「什麼叫處理完了嗎?」
「(我是)被迫地成為一個集體裡面的一員。」徐京紅說。「有一陣我特別特別的恨。」常有無名怒火湧起。任何有370的字符都會刺激到她,開車看到前面的車牌號,「恨不得追尾」。她不斷地退家屬群又被拉回來,不斷拉黑別人又放出來。有時因為一句不愛聽的話,有時只是因為腦子裡的胡思亂想,或者乾脆沒有理由。
她的暴躁會波及到生活中的人。到了節點,家裡氣氛變得緊張,大家都假裝把它當成普通一天。沒人敢惹她。情緒化過後,又是無盡的愧疚。朋友何其無辜,孩子何其無辜,她想。MH370消失的3月8日,恰逢她的結婚紀念日,這十年來從未慶祝過,「有時候我覺得對我先生很不公平」。她感到她的負能量扯了其他家屬的後腿,愈發不敢在群里說話了。
事發一年後,她把標註着MH370的飛機紋在手臂上。那是一個衝動決定。丈夫看到後暴怒,認為她在傷害自己。她連解釋都懶得開口,直接回道:「你管得着嗎?」每次洗澡都是一道提醒,她被反覆刺痛着。小兒子有次看見,問她疼不疼,她只是告訴他,不可以效仿,就哭得難以自控。懂事的大女兒見狀急了,把弟弟拉出去罵了一頓。他們從未討論過馬航相關的話題。
馬航事件像個黑洞,把她的能量源源不斷地吸走。她曾經是一名翻譯,事件發生不久,她無力工作而辭職。她忍不住點開家屬群里的每一條消息去看。明知道看完心情會變得糟糕,明知道即使划過去也不會錯過什麼,將之屏蔽又不甘心。看完的消息,她馬上手動刪除,好像唯有那樣做才能減輕一點負擔。
她想,相比有信仰的外國家屬,中國家屬更難,因為無所寄託。家屬集體去雍和宮祈福時,她一步也不邁入,那裡明明掛着「六道輪迴」的匾額,「你不是希望你們家屬是活着的嘛」。
她認為這個事件改變了她的世界觀,「我一度以為全世界都是好人,所有人都是善良的,但通過370,我甚至覺得這個世界充滿惡意」。她說,「我寧可去關愛流浪動物,我都不關愛人。我覺得不值得,人間不值得。」
這當然有着氣話成分。實際上,她是個溫柔、慷慨、易於相處的人。總請大家吃飯,在不和的家屬間調和矛盾。與我談起權義時,她首先站在他的角度,因為大量的相處與情感投入,「其實他很受傷」。
但MH370事件該恨誰呢?徐京紅找不到對象。
事發後,機長扎哈里劫機的猜測甚囂塵上。但經過調查展開,對他不利的證據排除了。3周年集會,我見到了扎哈里的朋友同時也是他公開的辯護者張福明,他並未遭到其他家屬的排斥。馬航(MAS)在2015年破產重組,馬來西亞通過國內立法(即765法案),新馬航(MAB)不繼承債務。國內的辦公地址從北京搬去上海,負責人員都換了。徐京紅紋在手臂上的MH370,作為航班編號被永遠取消了。某種意義上,實體的「敵人」憑空消失了。
事件後續處理上,家屬對馬方有許多指摘,他們懇求得到一些起碼的仁慈,訴求被回應,疑問被解答,一些措施能夠更人性化(馬方提供的調查報告沒有中文版本)。但國際與國內的相關力量也沒有強勢介入。一封封請願信石沉大海。
悲傷當然是一種壓倒性的情緒。但家屬們的痛苦,從來不止悲傷。他們擁有世界上最孤獨的感受,找不到群體之外的同病相憐的難友。徐京紅只是其中一個樣本。
鬥士
聽姜輝講述這些年的故事,你很容易被他的執着與勇敢所打動。他用最輕鬆的話語描述那些最艱難的歷程。說到在非洲搜索殘骸時,太陽曬得沙地發燙,他只能「腳尖蹦着走,但是那個活血呀,化瘀」。在樹樁下休息,遇到毒蛇,「栗二友說跑,我們倆撒丫子就跑回來了。」這些年我對他做過多次採訪,從未見他哭過。即使談論着傷心的事,他嘴角也時而浮現出笑容。唯一的波動是,他承認,每次採訪前,他都會失眠。
有時,是某種天真。他曾告訴我,想通過眾籌,在南印度洋做漂流測試,沿着專家預測飛機落點的一片弧形海域拋下信標,看看到底能漂到哪裡。他還想發起網絡簽名,請求白宮公布軍事基地的雷達信號,以了解MH370的飛行軌跡。我不會理解為這是他的某種大話。他做了大量細節部署。這些計劃最終都流產了。
他是那個試圖托起所有人的人。權義記得,2015年7月第一片殘骸被發現的那天,所有家庭極為悲痛。那晚,徐京紅喝得爛醉,姜輝把她送回家,安頓好,騎着一輛自行車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在夜幕中消失,權義想:「他們倆都是一樣的身份,他得要承受一個多大的能量啊。」
「我覺得他挺能隱忍的,很克制。一直保持那份理智,是很難受的,發泄出來會好一些。」徐京紅說,「他一定是有內傷的,他自己消化,不會讓別人知道。」
法律是姜輝的武器。美國、馬來西亞的訴訟他均有參與,還在中國先後提起五六個馬航相關的官司,其中對馬航代理律師的名譽權訴訟,僅索賠154元,而翻譯和公證費就花了近萬元。目前已有結果的訴訟,都失敗了。
按照他目前的說辭,他有新的武器,他人永遠無法奪走、弱者也平等擁有的武器:時間。「媒體、法律和政府不是我們能掌握的,不是我們自己能夠支配的。時間才是我們唯一的武器,所以堅持下去才是一個最優的選擇。」
壞消息越多,他狀態越樂觀。近幾年,我數次見到他在社交媒體說到諸如此類的話:「否極泰來,今後再有任何消息,都是好消息了。」談論任何一個話題,姜輝都能找到一個積極角度,甚至對MH370被人慢慢遺忘都不感到恐懼,這時,他的論述會突然轉向宏大:「人類能夠繁衍到現在,出於兩點:一個是好奇心,一個是愛心。分析這事到底怎麼着,你好奇不好奇啊,好奇吧。它一定會推動這個事情發展。」
我問他的樂觀從何而來,他卻給了我一個不同的思考方向:「如果只有一條路可選的情況下,不管悲觀跟樂觀,都要走這條路。你是願意樂觀地走,還是願意悲觀地走?」
一些改變的發生,是因為他在行動。在他要求下,家屬的接待工作從國家信訪局的窗口轉到外交部。2018年馬方擬發布《最終調查報告》,他提前收到消息,發現如果使用這個名稱,按蒙特利爾公約,國際調查組隨後將順理成章解散。經他抗議,報告名稱改成《安全調查報告》。這是一個無人注意的小小勝利。不過,這個改名並未改變調查組解散的結果。
作為兒子,姜輝無可指摘,但作為父親和丈夫,姜輝是讓人擔心的。他在2015年被公司辭退(官司打了幾年,他最終獲得一筆賠償),再也沒有工作。「坐吃山空唄」,他半開玩笑。他告訴我,後來這些年靠積蓄做投資,但據權義說,姜輝也做過一些在家的兼職,比如把家裡變成拼多多的一個自提站點,比如客服。
有意無意地,他會貶損從前的工作。如果MH370事件從未發生,他說,他大概還在那家公司,「可能職位更高一點,但是還過的那種牛馬不如的生活,跟生產線上的工人是一樣的,你是一輩子在那打螺絲呢。」在他看來,現在過的才是有意義的人生。
身為職業經理人時,他年年要用最新款手機,現在手上這台六年沒換了。「原來很在意的東西,排場、面子、人際關係,現在我不在意了。」他說。但他也強調,家人的生活標準並沒有降低。他有了大量時間在家裡陪女兒。
但怎麼可能沒有虧欠呢?「出去做的每一件事情是不是要花自己的時間?他的時間是家庭的,對嗎?不是他一個人的。更可怕的是他是不自知的。」徐京紅說。
2014年,姜輝的女兒只有5歲。她一天天長大,他們從未談過馬航的話題,他也從未向她解釋,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但有一天,她卻突然跟他提了一句:「爸爸,你是不是該工作了?」
「你爸不工作也有錢拿啊。」他向我轉述他的回答。「面子不能丟,但是具體的事咱也不能說太細。」
我向他講起一位叫郭利的新聞當事人,因為曠日持久的較真式維權,失去妻女的理解,與他切斷聯繫。姜輝說他在避免這種結局的發生,也有兜底的舉措,「給我閨女買了好多保險,有沒有我,她成人之後都會有一筆收入。」但郭利的故事顯然擊中了他,隨後一段時間,他表達有些混亂,當話題轉向其他地方,他又主動拉回來。「你剛才跟我說的那個郭利,讓我覺得很難受。」值得,不值得,哪些輕,哪些重,他反覆自顧自嘟囔着。這是他極其偶然流露出的一個脆弱時刻。
在媒體眼中,他是馬航家屬代言人,有相關專業背景。其實,他搭建了某種濾鏡。他在通訊公司工作,但是在銷售而非技術崗位。大學所學的理論,離搜索飛機的具體實務相距萬里。「他是後學的,各種技術、參數,(飛機)到哪,洋流……」權義說。
「我覺得他有被架上去下不來的嫌疑,被大家捧得太高了,他都無法脫身,這對他很不公平。」徐京紅說。姜輝卻說,他選擇的路與群體並無關係,「我敢對我自己說,我一個人我也能走到今天。」
他認為沒有人是天生的鬥士,或者說,「每個人實際上都是一個鬥士」,在特定條件下,被激發出能量。驅動他前進的動力其實很簡單,要給機上的母親一個交代。但他也是孤獨的。當我問他,還有哪位家屬像他一樣,至今還在不懈做着研究、調查,他只提到了一個名字:文萬成。儘管他們至今彼此嫌惡。
但即便執着如文萬成,十年的時間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
早些年,文萬成與其他家屬的格格不入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誰與他理念不同,他就攻擊誰。他還曾說,「我要找兒子,誰要是阻止我找兒子我就殺了誰。」
到了第十年,許多堅硬的東西重新變得柔軟。曾經,年輕一代談論重組家庭的可能性,引起老一代的不解與牴觸。「妯娌之間的,父母跟兒媳之間,堆成了很多仇恨。」權義說。但最近一次電話中,文萬成告訴我,他甚至勸過兒媳婦:「你的老公,我的兒子,回來的可能性不大了,你看你再找一個吧。」
元宵節,他和親家吃了頓團圓飯。「兒媳婦,你知道我現在花錢,花的誰錢嗎?」他對她說。
「花的你的錢。」兒媳答。
「不對,都是花的你的錢。花一分也是你的,攢下一分也是你的。我們必然有老的那一天,俺得依靠你。兩個老人最後的財產,都留給俺兒媳婦。」
消磨
過去的十年中,2018年是家屬極度挫敗的一年,打擊接踵而來。
2018年5月,美國海底探測公司「海洋無限」對MH370的搜索中止了,那也是至今為止最後的搜索。7月,國際調查組對MH370的《安全調查報告》發布,這個事實上的最終報告內容並無新意,不過是對之前每年發布的中期報告的重複,飛機消失的真正原因無法確定,「不排除第三方干預」。年底,國際調查組解散,空港中心接待處也關閉了。
家屬期待法律能夠彰顯公義,能夠以判決而不是讓他們倍感屈辱的和解形式得到賠償(哪怕要將其中一部分付給律師),最保守的期待也是,令那些與馬方、波音公司溝通中被匆匆帶過或者從未回復的疑點,能有攤開討論的機會。他們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但終局比想象中來得要快。2018年10月,家屬在馬來西亞對馬政府的行政訴訟敗訴(因為二審每人需交納高達十幾萬元的法庭費用,訴訟沒再往下進行)。11月,家屬在美國提起的對波音的民事訴訟,被一審法院以「不方便管轄原則」駁回(2020年上訴法院維持這一判決)。這些訴訟以一種近乎無聲的方式走向失敗,在媒體上沒有激起什麼水花。
2018年,李秀芝走了。女兒是乘客,直至去世,她每個月給女兒手機續費。哀悼信息在群里連成長龍。隨後這些年,在馬航家屬大群里,我看到過幾次家屬去世的通報。
葉倫很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的體重超過200斤,腿腳不方便,總搭姜輝便車去空港中心接待處,後因對殘骸的不同看法,與姜輝疏遠。葉倫在2023年4月去世,只有57歲。發布消息的人寫道:「他去了那個沒有失聯的天堂和他的雙親團聚了。」這句話構成一個傷感的悖論:葉倫是個陰謀論者,相信父母被秘密關押在美軍沖繩基地。
我注意到,葉倫噩耗傳來,大群里只跟了零星幾條留言。「過去我會在群里說一句客套話,那天我就沒有。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我不知道,我迷茫,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在群里的那些老人。」白栓富說。
「能說什麼呢,無非是讓大家更悲傷。」徐京紅說,眼淚從她臉頰滾落,「我想每個人心情都應該是很沉重很沉重的。」這些年下來,至少有十幾個家屬去世,其中也包括她的父親。一些噩耗沒有在大群發布。
徐京紅永遠記得,父親臨終時對她說的一句話:「你看你媽這個事情也沒個結果,不甘心啊。」
父親去世後,有一天,徐京紅產生一個念頭,想給母親做個衣冠冢,讓父母合葬。她輕描淡寫地告訴了權義,希望他來拍照做些記錄。權義知道,決定是沉重的,她在尋求告別的一種儀式。但這件事卡在一個環節,她無法逼自己去法院宣告母親的死亡。
MH370乘客的生死,不僅是一種認知問題,也是一個法律問題,涉及私家車年審、房產過戶各個方面。在一些人看來,不得不去開的死亡證明,就像親手殺死了親人。因此,有相當一部分人(他們幾乎是年長父母)寧願相信「人還活着」。
你可以說,他們這樣想,不完全是出於愛或者希望,自我說服或者絕望,也基於某種合理的邏輯。姜輝說,如果只有一條路可選的情況下,你是願意樂觀地走,還是願意悲觀地走?道理適用在這裡。既然各種推測都無法證實,你是願意相信人活着的陰謀論,還是相信人死了的墜毀判定?
壞消息是,你逃避不開現實,從前的幸福遠去了,痛就在那裡。你的疑惑解答不了,反而衍生更多。時間流失不是以天來感受的,而是分與秒。你可能被刻畫為某種奇觀,旁人只看到你緊緊拽住的念想,卻無法理解你經歷了什麼,是什麼讓一個無辜的普通人陷入這種處境。好消息是,你獲得了某種精神支柱。你感知到孩子在地球上另一個地方的存在。你有了盼頭。你可以重新定義時間,因為你擁有未來。
當你相信人還在的時候,你得到的反饋幾乎是正面的。不久前,包蘭芳同學聚會,五六家人紛紛跟她說:「包子,你相信吧,孩子肯定好好的,能回來。」
早些年接觸家屬時,我見過那些堅信者。2017年,我住在文萬成的家裡,他太太李繼平為我煮麵。聊起搬入的新家,她操着山東方言,語氣平板地說了一句:「簡單鋪了地板,等我兒回來要重新裝修的。」我至今忘不了那一刻她神情篤定的樣子。當時有一次,我去找退休工人戴淑琴。她疲憊而虛弱,但聊到妹妹還活着的種種「證據」,她昂着頭,臉上的烏雲消失了,逐漸變為幾乎是興高采烈的表情。
這種堅信為心理諮詢設置了挑戰。「我跟一些心理醫生聊過,他們說心理援助的前提要有一個底,接受家人的死亡,然後在此基礎上恢復建設。」姜輝說。馬航代表拒絕提供心理援助時,理由正是如此:「沒有辦法去做。這些家屬都是堅信人還在。」
經過這些年,堅信者變少了嗎?換一個角度看,參加集體活動的人數大幅下降。疫情這幾年,周年紀念改為線上進行,也不過三四十人參加。但包蘭芳始終都在。
如今,每周四上午是外交部固定接待家屬的時間,那間沒有暖氣的接待室接替被關閉的空港中心,成為家屬們新的集合地與取暖之所。多則十幾個,少則八九個家屬匯聚而來,包蘭芳兩口子和她親家,就占了四個名額。
去年7月,四個名額中少了一個,包蘭芳的老伴去世了。
「要沒有370,什麼事都沒有,我愛人也不會有事。」包蘭芳說。丈夫是個強大的人,總鼓勵她。出事第一天,他沒有慌亂,告訴她:「要是劫機就好了。」她仰着頭望向丈夫:「真的嗎?」丈夫身高一米八多,她習慣仰頭看他。孩子不會有事的,丈夫說,他繼而提到,兒子當年預產期拖了一個多月才出生,最後還不是平安落地了。
他們都相信人還在。為了安撫同住的婆婆,夫妻倆編織了一套完整謊言。老太太臨終都活在這個善意的謊言裡。
說不清從什麼時候起,包蘭芳再與丈夫探討飛機的去向,丈夫變得不愛說話了。「這只是你想的,希望是這樣。」他說,「你就等吧。」再往後,樂觀之火在他身上漸漸熄滅了。他的眼睛變得混濁、呆滯。他告訴她,人還活着,但應該回不來了,「不會放」。她料想不到「什麼球都打」、身體強健的丈夫衰退得這麼快。
丈夫在去年7月猝然去世。那天趕上包蘭芳生日,丈夫說蛋糕留着明天吃,「我還是吃你的生日面」。
丈夫葬禮那天,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告別講話時,她特別平靜,對着丈夫發了誓,一定要走下去,讓孩子回來。那是她不得不堅強的一刻,她得撐着。從前什麼事都不用操心。她連手機都沒有,倆人形影不離,手牽着手。「上哪兒都是他帶着我,東南西北都鬧不清」,她說。後來要「找人」,她才學會用智能手機。
在家屬微信群里有這樣一些網名,透露出與飛機的關聯:「逢凶化吉」「平安回家」……他們均是孩子的父母。包蘭芳叫「三祥開泰」,數字三代表兒子、兒媳與小孫子。她朋友圈轉發大量影音號的歌舞視頻,這是故意為之的,她用這種方式告訴親友,「我很好,我沒事」。
我聯繫她時,她很冷漠,大多家屬不寄希望於媒體。但見了面,她變成那種常見的最熱心的北京老太太。看我羽絨服衣領敞開,她很自然地上前拉緊。她已吃過早飯,但還是想帶我去附近一家老字號吃。回到她胡同家裡,她不斷塞給我包子、牛奶。最後,她看着我,「有什麼問題你直接問就好了。」
無須提問,談話能持續進行下去。她向我回憶着她的亡夫,任何話頭,總能歸向那裡。因「文革」分開的那些年。他有多愛吃她做的飯。她半夜扒拉醒他聊馬航,他再困也陪着。別人勸她,多想他的壞處,你就不想他了,她一下哭出來,你不了解他,他沒有壞處。她知道我的報道主題,但提及兒子的時候反而不多。舊的悲傷還在那裡,原封不動,新的悲傷已經覆蓋了上去。
「新」的故事
梳理這些年媒體對家屬的報道,我意識到似乎存在某種偏差。接受媒體採訪的人,永遠是還在堅持找尋、持續發聲的人。儘管他們內部也有理念不同,本質上還是同一群人。而那些早已往前走的人不會接受媒體採訪,也難以找到。那麼我們呈現的會不會只是局部?我們是不是無意地英雄化了某一種選擇,而忽視了其他選擇?而做出了另一種選擇的那些人,他們經歷了怎樣的十年,是否真的已經選擇了往前走?
汪樂讓我有機會看到另一種路徑。看上去,這似乎是個全新的故事,可以成為那個始終執着群體的對照,但同時,它也可以被看做是上述所有痛苦、折磨為何如此深重的一種印證。
汪樂的太太曾是一名記者,是我的朋友。她曾告訴我一個關於她家的秘密:她的婆婆(即汪樂母親)在那架飛機上。這聽起來難以置信,讓人喟嘆命運弄人,MH370事件不是新聞,而是某個朋友家庭里具體的痛。在十年之際,我請求和汪樂聊聊。發出信息隔了大半個月,他答應了。
外婆怎麼辦?父親怎麼辦?汪樂說,那是事發後首先腦子裡浮現的念頭。因為父母吵架,母親去馬來西亞玩時,叮囑兒子不要說。他需要從頭向父親解釋這一切,那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清楚的。他需要照顧到很多方面,不能讓父親餘生留在愧疚之中。
從一開始,他與其他家屬就有物理意義上的疏離。為了逃離極度壓抑的氛圍,他們一天也沒住進麗都酒店免費提供的房間,寧願每天打車往返發布會。接下來,疏離感發生在心理層面。「我覺着抱團沒什麼用,我不希望再因為這件事干擾我正常的生活,我家人的正常生活。」他從未加入家屬群。父親在群里,參加集體活動不夠頻密,遭到某些家屬的嘲諷,「之前怎麼沒見過你啊?你怎麼這麼不關心家裡人?」汪樂更增牴觸。
他很快接受「母親沒了」這個認知。本質上是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這個事遠遠超出咱們能夠控制和理解的範圍了,打破頭我也找不到答案。」另一方面,如果相信傳言,母親還活在某個島上,對他是個更難接受的畫面。「她高血壓,又糖尿病,沒有藥。即便她還活着,那你覺得能好得了嗎?這人怎麼受虐?那不比沒了痛苦多了?」
他對飛機的判斷,反而呼應某種陰謀論的猜測,「飛到一定高度,所有人都窒息了,沒有知覺了。最後這飛機墜毀了,所有人都結束了,沒有任何痛苦。」區別在於,他不去細想是否有劫機以及背後原因。
我問過許多家屬同一個問題,事件至今,最痛苦的是哪一天。姜輝告訴我,是清明節,這是一年中最讓他無法自處的日子。他不能祭拜母親——那就是默認母親死亡了,也不能假裝無事發生。白栓富提到2014年的中秋節,那本該是團聚之日,卻處在一個心酸的時刻表上,距事發整整半年。
只有汪樂選擇了2014年3月8日,事發之日。「從男孩到男人的轉變吧,」他說,「沒有任何更大的痛苦能夠打擊到我了。」
據他說,他得到了某種平靜。親人沒有出現讓他擔心的狀況。2014年夏天,79歲的外婆報了旅行團去希臘。她堅持一個人去。再後來,父親短暫地進入了一段關係,他對此既感到彆扭又欣慰。自己的生活也不斷翻頁。2016年,他放棄北京穩定的工作,去上海創業,開拳館。疫情前,他去美國讀書。再後來,他成為一名綜合格鬥經紀人。最近一次我在互聯網上看到他,他站在張偉麗旁邊。
他告訴我,如果不是MH370事件,他不會走到今天。事件之後,他常有一種換位思考,「如果我媽在,她會讓我怎麼辦這個事呢?」他想,母親一定不希望他活在涕淚之中。後來的每一步,都是對從前生活的一種顛覆,都意味着某种放棄與重啟。在想不通問題的時候,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母親的聲音總會浮現在他的腦子裡,化作一種加持。「兒子能夠更堅強一些,能夠繼續往前走。」
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是在事件之後。那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上午,他和太太去領了結婚證,沒有任何儀式。從民政局出來去飯館吃飯的路上,太太和她父母聊天,他一個人走着,沒有母親的陪伴。但就在那幾分鐘裡,他突然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從未體驗過的幸福感。
他自幼和母親關係極好,母親曾和他聊《水滸傳》,說唯一喜歡的人就是林沖,因為他疼老婆。現在,他定居在拉斯維加斯,兒子去年出生。「從小我媽教育我就是要照顧好自己的老婆,照顧好自己的家庭。現在我要做好這些東西,也算是謹遵她的教誨吧。如果她能感受到,她能看到,好兒子,做得不錯啊。」
去年網飛出了馬航的紀錄片。他看到了,想了想,還是沒點開。「如果一旦有了什麼實質上的新內容,網上肯定鋪天蓋地各種新聞就出來了。所以看它幹嘛,算了,來回來去就那點事。」他甚至說,這件事已在他的日常之外,「你剛一說我才想起來快十年了」。
但他也有他的堅持。他向來只說媽媽走了或者沒了,不用那個字。「不是說這字眼難不難聽的事,是確實也沒有證明她死。」他說。美國訴訟失敗後,他家並未在中國加入起訴——這是對平靜生活的一種保護——但也沒有接受和解。「誰知道十年之後又發現了什麼,二十年之後又發現了什麼,有一些所謂陰謀也好,或者被解密了,我當然要保留我這個(追究)的權利。」
讓生活繼續,接受那個本該共度一生的人沒了,痛苦真的會比否認接受,少一些嗎?而就算痛苦少一些,關於飛機的種種疑問能從腦海中就此消失嗎?哪怕疑問消失,這算是一種逃避與自我欺騙嗎?我放棄了追問。汪樂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不是被審訊的犯人。我對他的講述充滿感謝,他本不必經歷這些,他對媒體沒有訴求。從他開口之後,我就在為他捏把汗。這種袒露,會為他帶來什麼?當大眾已經習慣了以某一種特定路徑進入這個故事,新的路徑會不會為情感上的接受帶來挑戰?
他自洽的敘述里,存在一處破綻。他習慣換位思考,有一天,他突然想到,如果換位發生在另一種處境——他是那個在飛機上的人,母親會怎麼樣?
故事將完全變了,之前所有論證的正當性失去了,他想。「可能對於一個母親來說,兒子是她最後或者最大的希望。她已經年過半百,不會像我這樣繼續往前。她會不惜一切代價,我就是要把我兒子找回來,我就是要知道你把我兒子弄去哪了。」
「我相信她一定比我更痛苦一萬倍。」他說。
自己的路
隨着交流深入,我漸漸意識到,家屬之間沒有一條涇渭分明的線。陰謀論主義者與實證主義者。停在原地的人與往前看的人。和解派與行動派。各種角色捆綁交織。這些定義亦是模糊、含混、變化的。簽了和解協議未必意味停止尋找真相。早早淡出群體未必意味着放棄追責權。面對一個航空史上的最大懸案,沒有什麼當事人的處理經驗是可以被傳授的,每個人探索着自己的路。
因為一些難言之隱,白栓富很早就接受馬航和解協議了。但與自己的和解是另一回事。企業管理基本放下了,社交也消失了,他沉浸在悲傷里。為追蹤飛機線索,他和另外幾個家屬數次出國實地探訪。
從2017年隨姜輝去非洲尋找殘骸回來後,他意識到個人的渺小。他想,飛機上的妻子不會願意看到這樣的丈夫。「不管現在我愛人發生了什麼,我帶着孩子還要往前走。」
他試着尋求一些改變。第一個舉動是,離開舊日生活場景,從老房子搬出,把愛人喜愛的物件保存在一個箱子裡。他想,通過這種方式,可能會減少自己的痛苦。這並不意味着同盟的瓦解,也不意味着關係的終結,他只是退出飯局,越來越少在群里回復消息。那一年後,他再沒有參加吉隆坡的周年聚會。
繁複的航空資料,不再是他的關注重點。回老家看望丈母娘的時間多了。從一年兩三次,調整到一兩月一次。「不要讓他們覺得女兒離開,失去了一個完整的家。」
在一個周末,他主動對女兒說,咱們去潭柘寺吧。這是一次久違的出遊。一路上父女都在積極交談。還是有想起太太的瞬間,他告訴自己,她只是今天沒時間陪我們。在寺廟裡,他許了願,但內心並沒有得到真正的平靜。那一天是快樂的嗎?也許是裝的,那種快樂和三人在一起的快樂不一樣。
「裝一回不像,你裝十回、一百回的話,裝時間長了,就像了。」他說。
幾年前,女兒在美國生子,坐月子期間,白栓富去照顧了一個月。家有喜事,他理應是開心的,卻又墜入黑暗谷底。他做每頓月子餐,照顧小寶寶,洗衣、清潔。這些對他沒有任何挑戰,不會就請教有經驗的親戚就好了。難的是,他總會想起太太。如果她在就好了。夜裡他偷偷哭,不讓女兒知道。
今年公司年會,白栓富上台演講,餘光瞥到台下有一個人,輪廓和臉恍若他的太太。他想起10年以前,太太也參加過公司活動,他還給她拍照。情緒翻湧,他提前結束了講話。
大約在三四年前,徐京紅決定洗掉手臂上的飛機紋身。洗遠比紋更痛,她忍不住哆嗦,整塊手臂腫脹起來;也更難,洗了三四次,還殘留一些飛機輪廓。這難道是一個隱喻嗎?放下比記住更痛、更難。
在外界看來,這是她的一種自我折磨。但洗紋身這個舉動本身對她有某種意涵。她需要往前走,她需要一種了結。
自父親離世後,她有意識去找令生活重啟的方式,把煙和酒都戒了,還學寫字,學畫畫,學古箏,學舞蹈,在其中得到了一種貌似快樂的情緒。她嘗試各種戶外運動,騎行、出海釣魚,一次爬野山失溫,差一點就死了。劫後餘生讓她生發出許多感悟,要放下「我執」。
她重新擁有正常人的生活了嗎?所謂頓悟是真實的嗎?她有時又想,是不是只是掩耳盜鈴,「用其他的事情來控制自己思考的時間」。
去年底,以前的老闆致電她詢問近況。經過近10年空白期,她重新工作了。「我不能說我走出來了,我沒有走出來。」她說。
早在飛機殘骸被發現後,徐京紅接受斯人已逝的判斷,但最近兩年,她又重新回到陰謀論的軌道,「母親一直活得好好的」。「什麼時候告訴我飛機找着了,我才覺得這件事情可以蓋棺而論了。」她說。
十年之後,出現在我面前的魏守厚,不再是那個在墨爾本即將就讀金融學碩士課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碩士課程一天也沒有上過。闖蕩西方的夢想早已漂遠了。他在事發次日就趕至北京,從此生活停滯下來,除了去「找人」,他幾乎不出門。很久之後,在家人勸諭下,為了分散注意力,他在石家莊找了一份銀行前台櫃員的工作。面對客戶,他需要微笑,這對他一度非常困難,「我做不到」。
他把自己封閉了很多年。他抗拒婚姻。直到幾年前,遇到了那個對的人。關係確定後,他決定是時候了。於是他全部講了出來,這些年憋在心裡、沒有說出口的話。他完整的故事。她拉起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他哭了。
「她說跟我一起陪着我走下去,一起去找我們的爸媽。」他回憶。
他一直有個習慣,給父母發短信。最開始每天發,後來,隔段時間發。2024年,他升級成為爸爸。交流在繼續。
「爸媽,我有了孩子,我一定好好培養他。希望有一天你能見到你們孫子。」
十年前,事發後,姜輝就把母親照片全部打包,收到一個箱子裡,再也沒有打開過。「只有當這個事件水落石出,我覺得才能面對我母親照片。」
他至今沒有放棄的雄願,是建立一個MH370搜索基金。按之前想法,資金規模要有「2億美元,按照5%的中低收益率來看,利息應有1000萬元」,滿足僱人僱船的費用。現在,他把目標調小為9000萬元人民幣——這個請求寫在國內提起的對馬航的訴訟里——改為懸賞搜索,第三方找到飛機後再支付。
他向我比較前兩次大面積水下搜索:2015年的三國聯合搜索,耗時一年多,耗資1.5億美元,範圍是12萬平方公里;2018年「海洋無限」的搜索,相似的面積只用了100天和幾千萬美元。他以此判斷,隨着科技進步,搜索成本將越來越低,效率越來越高,找到飛機只是時間問題。他的另一個結論則較為大膽:「再過5年、10年,我們家屬自己出資甚至已經可以完全覆蓋搜索(花銷)。」
72歲的包蘭芳能做的事情很少。她無力像姜輝一樣去研究、調查,她連地鐵都儘量不坐,因為路線繞得她迷糊。她能做的,就是每個農曆初一和十五,來到這個北京二環內的寺廟為MH370乘客燒香祈福,她總是起個大早,騎着自行車過來,爭取燒頭炷香。三炷香,兩盞蠟燭,她依次舉過頭頂,拜了幾拜。這一系列動作,她已經做了將近10年。封控期間都沒斷,她把香火擱在緊閉的寺門口。
還有每周四坐上109路公交車,前往外交部。但並不是說,一周中剩下的日子,包蘭芳就能正常生活了。「來外交部的這些人基本上不能,肯定心裡那什麼啊。」他們管自己叫「祥林嫂」。
那間接待室里,連座位都是不變的,包蘭芳每次都挨着親家母坐。「有什麼好事?」這是家屬的開場白。不是有什麼消息,不是有什麼進展。他們用的詞是,好事。一個家屬會拍上一圈,把視頻發到群里。往往只有連雲港的謝修萃——她也是一名乘客母親——會在下面接一句:「老哥哥老姐姐你們辛苦了。」對那些只在群里說說話的家屬,包蘭芳仍抱有微詞,「很不齊心,都在等着摘果子吃呢。」
最近,包蘭芳有了個緊迫的心愿,要捐兩萬塊錢給台灣慈濟會。她問了姜輝,問了權義,又問到我這裡。當初在麗都酒店,慈濟志願者陪伴着家屬們,帶來許多安慰。後來這些年,失望的事情太多了,最初遇到的善意,變得彌足珍貴。丈夫生前,她總念叨,等事情解決了,一定要捐一筆錢。丈夫走了,她不想再等了。
這不是筆小錢。她的錢是省下來的。出門不打車,在拼多多上買菜。有次,一個家屬應該是發錯了群,在大群里提醒她某家超市土豆賣1塊2毛8一斤。但大錢——那筆252萬元的和解金,她也不想領。姜輝勸她,不如把錢領了,每家拿出50萬元湊成搜索基金。她說50萬我拿得出來,沒有可以借。不能動你的養老金,姜輝說。他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
最後,權義再次提起了一個名字:漫步魚。那是一個女孩的網名,她的丈夫在飛機上。當時,大家把她當作要保護的小妹妹。持續幾年,她都陷在嚴重抑鬱中,暴瘦到六七十斤。「漫步魚」在微博訴說着對機上丈夫的思念,曾牽動無數網友的心,在2019年,微博停留在了最後一條:那個跟我說「承君此諾,必守一生」的人,可能,真的,不會回來了……
作為朋友,權義見證了「漫步魚」的新生。她有了愛人。她帶着他與權義見過。她結婚了。進入2024年,她將迎來孩子。權義想為大肚子的她拍一組不露臉的剪影,將來有機會展出。他相信,那代表着希望和美好。她答應了,但在最後一刻又拒絕了。
她說,不想讓孩子知道整件事情。公眾不會知曉她的真實名字。有些東西永世不忘,但她也將繼續生存下去,以一個不被談論的普通人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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