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小伙子傑凱選擇到中國公司工作,並開始在社交網絡上記錄生活。三年間,他拍攝的個人照片從最初的朝氣水靈,逐漸散發出班味,形容疲憊不堪,被網友們稱呼為「洋牛馬」。
傑凱也從「每天很累也很開心」,到逐漸懷疑人生陷入困惑,最後遭遇大廠裁員,走出了一條本地年輕人的典型職場路。
來中國工作的第三年,英國人傑凱學會了一個新詞:牛馬。
當時,他在一家互聯網大廠當遊戲策劃,一上崗就過上了連續加班的生活。幾個月後,他在中文社交平台上記錄生活,「要不離職吧,太累了我」。配圖是三個月前他記錄來中國打工的理由的帖子,上頭有張自拍,他皺着眉,表情苦哈哈,頭髮被汗水打濕變得油膩。
網帖評論區,網友們對傑凱表示同情,甚至有一些想:「洋人來了變洋牛馬」、「面相都變成中國人牛馬的面相了」。牛馬話題的留言點讚數超過1.6萬,比傑凱原帖獲得的點讚數還高了一倍多。
傑凱畢業於曼徹斯特大學語言學專業,學的是西班牙語和中文。牛和馬,他都知道是什麼意思,但連在一起是什麼意思。學校里老師沒教過。
最後,中國籍的女朋友給他解開了謎題。原來在農業社會,農民們靠驅使牛馬牲畜不要命地勞作來賺錢。因此,現在年輕的打工人通過自比牛馬,自嘲是公司賺錢的工具。
聽了這解釋,傑凱猛然領悟:原來牛馬竟是我自己。
英國人傑凱背井離鄉來東方社會做「牛馬」,和一段美好的回憶有關。2018年,傑凱讀大三時從英國到北京某高校交換學習一年。傑凱說,那一年給他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種下了來中國工作的念頭」。當然,也有想來中國陪女朋友的原因。為此,他毅然離開了英國東渡重洋,在一家遊戲公司當上了翻譯。
到這邊工作的過程頗為艱難,當時受全球疫情影響,工作簽證比過往更難申請。傑凱周旋了一年,才獲得了入境工作的機會。這個過程,光機票和酒店的費用就將近5萬元 ,好在拿到了結果。
傑凱的社交媒體主頁至今掛着他剛進入職場時的視頻。重返中國第二個月,傑凱安頓好生活,就錄了段視頻分享自己一路學中文的經歷。面對鏡頭,傑凱眼神清澈,粉色的T恤衫襯得他面龐紅潤水靈,頭髮茂密蓬鬆。
傑凱對新工作滿懷期待,想到即將開啟的異國生活,他感到興奮。相比故鄉英國,中國就業市場更廣闊。英國就業市場趨於飽和,剛畢業的年輕人找工作發展空間小,也不容易漲工資。中國互聯網行業蓬勃生長,很多企業具備旺盛的出海需求,也給了很多外國人工作機會。
為吸引外國人才,互聯網公司還會主動開出更優渥的薪資待遇。在中國,熱愛遊戲的英國人傑凱不愁發展機會,一年後就從一開始那家中等規模的遊戲公司跳槽到互聯網大廠,從事遊戲本地化團隊的翻譯工作,薪資也漲了兩三成。
熱愛、擅長,並且高薪,這是一份幾乎完美的工作。如果它不需要以勞動保障來交換的話。
進入互聯網行業以前,傑凱曾模糊地聽說過「大小周」「996」這樣的概念。但他無法判斷,這究竟是個例還是普遍現象。
入職大廠第一天,辦理完手續,HR給他發了一個入職培養計劃的文檔。點開後,傑凱發現那只是一堆介紹公司的視頻鏈接和資料,沒有關於崗位和個人發展的介紹。在英國,針對新員工制定完整的培養計劃,擁有一套成熟的體系以幫助員工在職業中找到滿足感。
翻譯並非遊戲行業的核心崗位。入職第一天,傑凱便發現自己的崗位獨立於其他團隊之外,「哪裡有需求就去幫忙」。剛上崗,傑凱就投入到支持各個團隊的翻譯工作中。他只能依靠自己逐漸摸索崗位和部門的情況。
這工作,工作量不大,天花板也不高。傑凱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完成各個團隊交代的任務,將遊戲界面中的中文,逐字逐句翻譯成英文。整個過程幾乎不需要什麼主觀能動性,「像一個工具一樣」。
在周末收到工作消息,是另一個讓他覺得自己成了牛馬的具體時刻。
第一次收到消息是在一個周六下午,一個團隊的主管在群里發消息,讓他去對接一個海外團隊的溝通需求。當時,傑凱正打遊戲,看到消息已經過去幾個小時。他有些驚訝,休息日不應該工作,這是常識。
在傑凱看來,這說明領導下達指令時,通常不會考慮員工處境:「他們不考慮是不是周末,也不會想到休息時間不該給你發消息。」
最後傑凱無視了那條信息,好好過了個周末,周一才處理了這項工作。
可讓傑凱感到不安的是,他發現本地的同事似乎總能保持24小時在線,隨時回復消息。
有次周一上班,傑凱打開工作軟件,發現周末凌晨兩、三點,群內還有人在熱聊工作。而等自己到崗時,這些在周末加班的人也早已就位,正趴在桌上補覺。
傑凱深受震撼,他覺得本地同事勤奮得仿佛不需要任何個人生活。
在英國時,他接觸過一些中國留學生。那時候傑凱就感覺,中國人比英國人更勤奮刻苦。英國孩子用暑假休息、玩耍,中國留學生會利用休假的時間「卷」成績,熱衷於彎道超車。
傑凱說,擠滿暑期學校空位的,基本上都是中國學生。當地一些學校還專門針對華人小孩開起了補習課堂,聘用的教師,往往也是中國人。
在北京高校學習時,傑凱的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無論是下了課,還是吃完飯,同學們總是奔向圖書館,然後奮戰到深夜。有時,傑凱邀請中國同學一起玩,也常收到「沒空,在學習」的答覆。
有次傑凱和其他留學生在學校的咖啡館閒聊,他驚訝地發現,咖啡館內只有自己這桌在「不務正業」。學生們的面前都放着一台電腦,埋頭看書、記筆記。即便到了晚上,許多人手邊還是放着一杯點好的咖啡。
優績主義的軌道從東方人的童年一路延伸,牢牢地紮根他們成年後的生活。成人後,績效、薪資和職級,代替分數成為新的評判標準。
一次,上級因為加班不夠積極批評了一名新同事,指責他作為新人「不夠努力,不合格」,暗示他要加班,並要主動「向上管理」。同事找傑凱訴苦。兩人發現,有些工作並不需要當天就完成,但其他同事卻都沉浸在「卷」中難以自拔,即便沒什麼工作也要在公司待到八九點。沒幹幾個月,那位同事就辭職走了。
規則與規則之間存在着某些灰色地帶,人身處其間。傑凱觀察到,一些領導強迫本國員工加班,卻不敢要求外籍員工「入鄉隨俗」。外籍員工不加班可以被理解,同事和領導會將其不願加班的行為歸結於文化差異。
可文化差異的保護作用,隨着傑凱與日俱增的上進心漸漸失效,很快,他便得到了一視同仁的待遇。
2023年底,為了更長遠的發展,傑凱主動向公司申請調崗,成為一名遊戲策劃。遊戲策劃崗更接近核心業務,可以完整接觸到遊戲從0到1的開發流程。
這無疑是個絕佳的學習機會。與此同時,傑凱也失去了不加班的「特權」。
申請調崗時,HR提醒傑凱:「可能加班情況比較嚴重。」說出這句話時,HR有些不好意思,隨即又趕忙詢問傑凱是否「有其他互聯網公司的工作經驗」,接着,又忙解釋道「這種現象是正常的」。
憑着對遊戲策劃的極度興趣,傑凱加入了這個隊伍。只是在一次和主管的交流中,傑凱提及了自己對加班的顧慮。當時,主管向他承諾:在不耽誤項目進度的前提下,只要手上沒有工作,就可以下班,絕不為了加班而加班。
主管沒有欺騙傑凱,轉崗後傑凱的確沒有「為了加班而加班」,因為不加班工作永遠也干不完。今年4月項目組最忙的時候,傑凱幾乎每天都加班到夜裡十一二點,連周六也被工作占用。
一切生活的愛好都停擺了。以前每個周末,傑凱都要打網球鍛煉身體,這是他最喜歡的體育運動。但在經過6天的漫長勞作後,除了好好睡一覺,傑凱周末沒有任何精力休閒娛樂。角落裡的網球拍吃了灰,曾經健碩的肌肉也變了樣,軟趴趴地貼在身上。
照鏡子時,傑凱發覺自己明顯胖了起來。他的面相也發生了改變,雙目失去光彩,臉部肌肉向下耷拉,在眼睛和嘴角周圍形成兩條淚溝和法令紋,整張臉像一個皺巴巴的土豆。
傑凱也和同事們一樣,過上了圍着工作轉的生活。在公司,很多人打招呼會問:「你最近幾點下班?」同事之間習慣於交流加班的經歷,此起彼伏的抱怨聲中,有年長的同事說過,由於加班,自己一周都看不到孩子。但這些愁悶,最後總是在「沒辦法」的嘆息中歸於沉默。
「沒辦法」的理由有很多。要過上體面的生活、房貸的壓力、備孕的計劃…… 在英國時,傑凱曾對中國人對房子的執念感到好奇。國外的年輕人就算一輩子租房住,也不是什麼大事。但後來他才了解到,對中國人來說,房子不僅僅是房子,還和戶籍、教育等資源關聯。
要想讓孩子進入更好的學校、成為人上人,就必須購買優勢地段的學區房,為了買房子,就必須努力工作、賺錢。這樣,一切嚴肅完美地形成了閉環,幸福和工作就這樣強綁定了起來。這也是為什麼,一些中國同事犧牲眼前微小而確定的幸福,也要忍耐、工作,都是為了明天更大的幸福。
雖然理解了同事們的處境,傑凱還是難以認同這樣的選擇。
「一些人好像已經放棄了,覺得加班比花時間陪伴孩子更重要。但如果是我,錢可以少一點,創造一個陪伴孩子的環境是最重要的。」 小時候,傑凱和哥哥由父親陪伴着長大。放學後,父親時常會帶着他們去公園散步,或是打網球、跑步。這些簡單而美好的親子時光,給傑凱留下了許多幸福的童年回憶。傑凱為同事們的放棄感到惋惜。
高強度工作一段時間後,有人問傑凱,是否適應了現在的生活狀態。傑凱匪夷所思,他不理解,為什麼人要適應這樣的狀態。
原本傑凱因為不願和女友異地分居,來了中國工作。但來了中國上班,他反而沒時間和女友吃晚飯。個人生活的餘地,就在一頓頓缺位的晚餐中一點點失守。
加班最多的春天,傑凱和女友養了一隻泰迪,名叫「皮蛋」。幼年的小狗成長速度極快,每隔幾天就會解鎖新技能。到了第三周,「皮蛋」已經開始搖搖晃晃地嘗試走路。這些重要的時刻,傑凱都是通過女友轉述得知的。皮蛋第一次打疫苗十分恐慌,第一次出門和其它小狗玩耍時十分興奮,傑凱只能在腦海想象這些畫面。不在場的遺憾,時常包圍着傑凱。
主管曾告訴傑凱,等過了項目最忙的階段,就可以恢復正常的下班時間。他始終期盼那天到來。為了長遠發展,他可以忍耐短期過度勞動,但不能接受這變成常態。疲憊時,他就告訴自己,一切都會結束的。
實在受不了時,他也會向同事們抱怨說,如果無止境加班,他會考慮辭職。聽他這麼說,同事們總是相視一笑。沒人會追問傑凱未來的打算。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英國人傑凱是大家裡有退路的那個。
今年7月份,在連續加班7個月後,由於公司的內部調整,傑凱接到了被裁員的消息。有些可惜,但傑凱隱隱也鬆了口氣。
任期最後一天,是原本傑凱和女友約定領結婚證的日子。確定離職後,他提前請了假,回了女友的家鄉哈爾濱,度過了兩周的悠長假期。
在哈爾濱,每天晚飯後,傑凱都會沿着河畔散步,傍晚的風輕柔地吹向他。兩岸滿是唱着歌跳着廣場舞的居民,連時間也慢了下來。如果還在職的話,他只能周末抽空和女友匆忙到哈爾濱,辦完證就趕回公司當牛馬。
傑凱感到慶幸。畢竟他現在沒工作。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
本文由看新聞網轉載發布,僅代表原作者或原平台觀點,不代表本網站立場。 看新聞網僅提供信息發布平台,文章或有適當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