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5日,北京市海淀區法院對被告人牟林翰涉嫌犯虐待罪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一案依法公開宣判,以虐待罪判處被告人牟林翰有期徒刑三年二個月,同時判決被告人牟林翰賠償附帶民事訴訟原告包麗(化名)的母親各項經濟損失共計人民幣73萬餘元
法院經審理認為:被告人牟林翰符合虐待罪中的犯罪主體要件。牟林翰與被害人不但主觀上有共同生活的意願,而且從見家長的時點、雙方家長的言行、共同居住的地點、頻次、時長以及雙方經濟往來支出的情況可以反映出客觀上二人已具備了較為穩定的共同生活事實,且精神上相互依賴,經濟上相互幫助,牟林翰與被害人之間的共同居住等行為構成了具有實質性家庭成員關係的共同生活基礎事實,二人的婚前同居關係應認定為虐待罪中的家庭成員關係。從辱罵的言語內容、辱罵行為發生的頻次、時長、持續性以及所造成的後果而言,被告人牟林翰對被害人的辱罵行為已經構成虐待罪中的虐待行為,且達到了情節惡劣的程度。在被害人精神狀態不斷惡化,不斷出現極端行為並最終自殺的進程中,被告人牟林翰反覆實施的高頻次、長時間、持續性辱罵行為是製造陳某某自殺風險並不斷強化、升高風險的決定性因素,因此與被害人的自殺身亡這一危害後果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係。綜上,法院認為,被告人牟林翰虐待與其共同生活的同居女友,情節惡劣,且致使被害人死亡,其行為已構成虐待罪,應予懲處。綜合考慮牟林翰犯罪的性質、情節、社會危害程度及其認罪態度等因素,法院對其依法量刑。
這是包麗母親在三年漫長的訴訟之路後得到的一紙結果。包麗母親告訴媒體,她在法庭上見到了牟林翰及其母親,案件發生以來,一直未收到對方的道歉。包麗母親表示會立即向檢察院申請抗訴,對附帶的民事判決部分也不服,準備申請上訴。
此前,2020年4月11日,在長達6個月的治療後,北大女生包麗(化名)被宣布醫治無效死亡。當時她的男友,同在北大讀書的牟林翰被指與包麗自殺行為高度相關。因為片段的聊天記錄和兩位主人公的名校身份,輿論曾激盪一時。
事件發生,我曾與包麗的母親詳細梳理牟林翰與包麗留下的聊天記錄,也曾採訪與兩人關係密切的朋友、同學。如今重新梳理這段關係,依然最使我意外的是,兩人的關係一開始平等而獨立,包麗甚至數次強力分手,也始終保有相對完善的自我認知,但牟林翰仍然強力拉扯着她,一步一步,走向了一段只有兩個人的暴力關係的深處。這其中的每一步,都並非毫無鋪墊或無跡可尋,也因此格外觸目驚心。
———— 主筆|王海燕
自殺女生身後事
和很多人以為的不一樣,在包麗吞下200顆安眠藥,住進ICU人事不省的最初一段時間,她的母親林秀珠(化名)對牟**林翰**的印象依然不錯,甚至把他當成依靠。
那些成為證據的聊天記錄,是在牟林翰離開後,林秀珠才發現的。回想起來,她覺得牟林翰「太會演了」。
根據牟林翰的說法,包麗是在2019年10月9日18:30左右吞下安眠藥的,當時她從男友牟林翰家離開。因為有所察覺,牟林翰已經在18:28就報警了, 19點左右,牟林翰定位到包麗的大概位置,最終在民警的協助下,於22:25找到了包麗所在的賓館和房間。根據牟林翰的說法,當時包麗還能跟他清晰對話,他給她灌了兩瓶水催吐。隨後,22:38,包麗學院輔導員撥打包麗手機兩次,第二次是牟林翰接聽的,他對包麗的自殺隻字未提,反而鎮定地告訴老師,包麗在睡覺。隨後,他才通過滴滴專車,將包麗送往了北醫三院。
不止面對校方,對林秀珠,牟林翰同樣鎮定。出事當天的10月9日傍晚,包麗失蹤後,牟林翰一開始找不到她,就給林秀珠發短信,詢問包麗高中時的電話號碼,並說包麗不見了。林秀珠說,這話當時絲毫沒有引起她的警覺,因為牟林翰的語氣太平淡,就像在說兩人之間發生了一個日常的小誤會。他當天還突然聯繫了包麗的兩個中學好友,同樣是語氣平淡地詢問某個電話號碼。
當時已經報警的他,顯然對包麗的行為已經有了強烈預感,但他絲毫沒有給任何人透露,包麗出大事了。隨後,是北大的工作人員知道包麗的情況後,才聯繫了林秀珠。所以林秀珠在事發後第二天晚上10點多才達到北京,當時,包麗已經躺進了重症監護室,人事不省。
到北京後,林秀珠每天守在醫院裡,牟林翰每天都去陪她,從中午12點到晚上8點左右。那時候,牟林翰叫林秀珠媽媽,叫得深情而自然,還承諾會好好掙錢,以後替包麗贍養她。醫生宣布包麗腦死亡那天,林秀珠看到,他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默默流淚了好幾分鐘。
包麗在北大的室友倒是提醒過她,要提防牟林翰,說他打過包麗。但怎麼提防呢,林秀珠全無頭緒。到達北京當晚,北大的工作人員就問過她,包麗從學校搬出去了,住在牟林翰家,你知道嗎。林秀珠很吃驚,說「我不知道啊」。
到北京大約3天後,有一次在病房裡,她疑慮重重地問牟林翰,他跟包麗是不是吵架了。這話之前她也問過幾次,牟林翰總是否認,結果那一次,牟林翰看起來很羞恥,拉着她到無人的僻靜處,告訴她,包麗已經不是純潔之身。她記得,牟林翰一開始聲音很小,但越說越暴躁激動,甚至扳過林秀珠的肩膀,將一張扭曲的臉杵到她眼前,要與她對視。
但這種暴躁很快就過去了。**大多數時候,牟林翰看起來都是一個負責任的優秀年輕人,在幫助一個心碎的母親處理繁雜事務。**他提醒林秀珠,自殺的時候,包麗的身份證就在他家,因此開房時酒店肯定沒有查驗身份證,可以據此找酒店索賠。有時候北大的老師過來,他也叮囑林秀珠,不要太相信老師的話,因為學校想逃避責任。
10月17日,林秀珠第一次報警,初衷完全不是指控牟林翰,她只是想知道,女兒為什麼會自殺。包麗的手機是作為證據提交給警方的,此前,手機一直在牟林翰手裡,他並沒有刪除聊天記錄。但林秀珠要過手機後,一直不敢打開,因為有朋友告訴她,也許會破壞證據。
就在林秀珠身處北京,六神無主的時候,也有人在找她,那就是包麗的朋友明婷(化名)和程珊珊(化名)。她們就是出事當天,牟林翰聯繫過的包麗中學時代的好友。一開始,包麗失蹤後,牟林翰告訴她們,包麗遇到了一些事,不方便聯繫。雖然這話不是包麗親自說的,但她們心想,還是尊重好友。直到10月30日,事件發生大半個月後,兩人才從包麗家的一個遠房親戚那裡聽說,包麗自殺了。
對兩個好朋友來說,這一消息石破天驚。11月2日,兩人分別從台灣和廣州趕到北京。但到了北京,她們沒有林秀珠的聯繫方式,只能聯繫牟林翰。結果牟林翰委婉誠懇地勸說她們,不要去找包麗,說話的語氣讓她們以為,是林秀珠不想被打擾。程珊珊和明婷都很猶豫,接下來怎麼辦,想了兩天,兩人最終才決定去北大法學院,並通過學校工作人員,找到了林秀珠。
就在程珊珊和明婷明天趕到北京的11月2日,牟林翰稱,有事情在身,不能再去醫院探望了。離開時,他囑咐林秀珠,要把包麗的最新情況每天反饋給他。牟林翰離開後的11月4日,程珊珊在醫院見到林秀珠,她們第一眼就發現,情況跟牟林翰透露的不一樣,林秀珠不但不害怕她們的打擾,還十分需要幫助。兩人於是決定,留在北京陪伴林秀珠一段時間。
在陪伴林秀珠焦灼地等在ICU外面時,兩人都猜測,包麗的自殺也許跟戀愛有關,但她們又沒有任何頭緒。直到2019年11月9日,兩人到達一個星期後,警方還回了包麗的手機。那些外人一點也不了解的事情,才像炸彈一樣彈到了她們眼前。
校園情侶
包麗是在2018年5月左右跟牟林翰關係變得密切的。當時,包麗在北大法學院讀大二,是北大校學生會文藝部的部長,正在競選下一屆主席團職位。牟林翰來自公共管理學院,比她大一級,當時任校學生會6個副主席之一,分管文藝部、文化部和體育部,算包麗在學生會的分管領導。
北大學生會主席團競選,最終是由各學院學生代表大會共同投票選舉而來的。一些有過學生會經驗的學生告訴我,換屆時,每個往屆主席團成員都有自己想要推舉的繼任者。牟林翰推舉了自己分管的部長包麗,屬於正常情況。
曾在學生會工作,並與牟林翰有過密切接觸的李億則告訴我,牟林翰工作能力不錯,曾任北大學生會體育部部長,解決過在他們看來重大的事故危機。李億對牟林翰的印象不錯,甚至認為他是整個主席團里形象最正面的,理由是,做副主席期間,牟林翰仍然會操心分管部門的實際工作,主動承擔一些來自團委老師的壓力和要求,「是那種做事的人」,而非搶功甩鍋。
在他看來,這一點跟包麗非常相似,包麗在任文藝部部長期間,同樣做事極為認真負責,一位前文藝部部員告訴我,即使一篇決賽放票的通知類微信公眾號文章,包麗不滿意的話,會親自連夜修改推送。
在後來的聊天記錄里能看出,在競選主席團期間,牟林翰頻繁指點過包麗,比如要「表現得越蠢越好」,「見(學生會)主席們,一定要好好表現,最真誠地去聊」。他還建議她,把她當時正在主辦的十佳歌手大賽決賽的票,送一些給能夠影響選舉的人,且要讓對方感激涕零。這件事不合規矩,包麗有些猶豫,牟林翰給她打氣,表示如果追究責任,自己「背全鍋」,「我無所謂,老子是分管主席我怕他們?」
雖然有牟林翰的指點,但包麗的競選還是失敗了。在一些人看來,這也是意料之中。李億說,很多有意在學生會晉升的學生,從大二開始就全力拉票,而包麗的工作重點一直是校園十佳歌手大賽,從選舉季節才開始投入競選,已經太遲了。
對於競選失敗,牟林翰也替包麗總結過原因。他認為是包麗太單純善良導致的,但轉而又說,這樣更好,因為女孩子只要懂得找一個保護自己的男孩子就行了,還說 「女孩子這方面的成長沒什麼好處」,他指的是進取和鑽營。當時的包麗顯然不贊同他的說法,她反駁,「女孩子更要懂得保護自己,前提是充分了解,我的承受能力很強的」。
如果回過頭去看,兩人性格上的不同在那時已經顯現。一位曾在學生會工作的同學告訴我,牟林翰平時總是親切溫和,如果聚餐,能在飯桌上照顧到每一個人的情緒,但也有人見過他在辦公室發脾氣,突然大吼大叫,臉色陰沉得可怕。
包麗則不同,她無論對普通朋友還是對親近的朋友,那種和煦溫暖是恆定。有學妹請教申請雙學位的面試要點,她會分門別類,把注意事項和資料打包發過去;她的手機,會備份同學和好友的生日,仔細羅列,該送什麼祝福和禮物;有部員骨折了,她也會立刻借輛電動車去宿舍,把部員送去醫院。
在一起工作,還共同為競選努力期間,牟林翰跟包麗顯然是互相欣賞的,包麗會誇獎牟林翰「北大劉昊然」,牟林翰則讓包麗,「多照鏡子提高審美」。當時牟林翰有女朋友,但兩人還是在2018年七夕前不久正式確立了情侶關係。一位文藝部的部員記得,在一起沒多久,包麗把牟林翰拉進過文藝部的大群,當時牟林翰什麼都沒說,直接連着發了好多個紅包,加起來可能有上千元錢,發完就退群了。
在北大的一個內部匿名網站上,一些當時的校園流言稱,和包麗在一起後,牟林翰依然跟前女友有牽絆,前女友甚至找到包麗,讓她管好牟林翰。從包麗和牟林翰的聊天記錄中也能看到,在戀情開始的前幾個月,兩人多次因為牟林翰前女友的事鬧矛盾。包麗甚至還拉黑過牟林翰一次,牟林翰發短信請求原諒,並剖白,自己心裡已經沒有前女友的位置。
這時候的牟林翰和包麗,看起來就是一對普通的校園情侶,每日討論吃飯、學習、考試、實習,為一些小事拌嘴。當時的包麗,在兩人的關係里,看起來也是更具主動權的一方,她說話直來直去,並不會特意遷就牟林翰。
那時候牟林翰就知道,包麗曾有過戀愛經歷,第一任男友是她高中復讀時的同學,兩人早在2017年就分手;第二任男友前後相處了不到一個月就和平分手。在聊天中,他會偶爾感嘆,如果包麗以前沒談過戀愛就好了,兩人的愛情就趨近完美。此外並無其他激烈的表示。
包麗和牟林翰在一起沒多久,程珊珊就知道了,她很為包麗高興。她說包麗是個對感情看得極重的人,和初戀還在一起時,有一次,程珊珊曾拉着包麗,接受過一個媒體公司對素人情侶的採訪,採訪中有個問題是,「你有想過,你們以後可能會分手嗎?」結果包麗當場哭了,那時她和初戀的感情還穩固甜蜜,她對程珊珊說,「分手」這個結果,光是想一想,就無法忍受。
包麗和牟林翰在一起後大約2個月,也就是2018年10月左右,就告訴了林秀珠,還說牟林翰是學校學生會副主席,家住北京,父親在山東工作。林秀珠當時聽完心裡就不太高興,因為包麗是獨生女,從上幼兒園起,林秀珠就不再參與家裡的生意,而是和包麗外婆兩人,全心全意撫養包麗。林秀珠幾年前跟丈夫離婚了,她一直把女兒當成餘生的快樂和希望,如果女兒要在北京安下家來,那可太遠了。不過她也聽說,現在的校園情侶,常常畢業就分手,未必能長遠,也就沒有過多在意。
關係轉折
包麗昏迷不醒期間,獨居北京的幾個月里,在狹窄的快捷酒店房間裡,林秀珠才無數次重複翻看女兒留下來的聊天記錄,分析和推演,牟林翰到底做了些什麼。
從聊天記錄里看,在談戀愛大約4個月後,包麗跟牟林翰原本平等的情侶關係,開始發生微妙的轉變。2018年12月20日的一則短信里,她說,「你不會明白,昨晚洗着洗着你的襯衣哭了出來,是種怎樣的委屈……讓我堅持不下去的,從來都不是你那些灰暗的情緒,而是你對我的否定」。看起來,牟林翰已經開始打壓包麗,而她明顯感到不適,並試圖用自己的方式改變。
10多天後,2018年12月31日晚上10點多,兩人見了一面。隨後,凌晨2點,包麗給牟林翰發微信,「你看你說的是什麼話吧」,她指責牟林翰往自己身上潑髒水,並明確將之並定義為精神暴力。牟林翰沒有回覆。
直到第二天下午,牟林翰才指出兩人的矛盾來源,他說自己和一個女同學聊到了女生的初次性經驗,內心充滿嫉妒。他說,過去聽包麗聊起性經歷時,已經有所不滿,只是不知如何發作,女同學的話,終於讓他明白了自己的痛苦來源。他連續發送了數十條信息,表達自己不想當一個「可憐鬼」和「接盤的人」。
一開始,包麗簡單回復了幾句,「我不想跟你解釋了,我說過我最美好的東西是我的將來,你始終不肯相信」。但牟林翰不依不饒,包麗作出讓步和妥協,她請求牟林翰,「你告訴我該怎麼做吧……算了,我自己決定。」隨後幾天,不知道兩人以什麼方式解決了分歧和矛盾,又重新和好了,並如常地問候,討論學習、遊戲。接下來,雖然牟林翰在2019年1月11日說過一次分手,但兩人只冷戰了一天,很快就恢復正常,繼續一起吃火鍋、滑雪。
這些矛盾看起來沒有影響兩人推進關係。過年前,牟林翰買了上萬元的禮物去了包麗家,林秀珠對他印象不錯,覺得他嘴甜,還嚷着要全程操持,為林秀珠做一頓飯。這個提議後來被包麗阻止了。
林秀珠說,她冷眼看去,覺得牟林翰對包麗不錯,總叫她「寶貝」,而且毫不避嫌,給她夾菜,還時刻關注她的身體。林秀珠唯獨訝異的一點是,牟林翰做客期間,林秀珠本來讓包麗跟自己睡,把客房讓給牟林翰,但包麗說,牟林翰要跟她一起睡。林秀珠是廣東人,在她看來,這是極不禮貌的提議,但她還是由着兩個年輕人去了。
這也不難理解。林秀珠是性格柔順的人,2020年4月下旬我採訪她時,她的眼睛總低垂着,幾乎要被口罩擋住,經常說話到一半,眼淚突然就湧出來。但她依然是優雅的,頭髮齊肩,燙過,顏色和造型雖已消失大半,卻儘量梳到整齊。包麗的一些朋友始終不願接受採訪,林秀珠很理解,囑咐記者不要去打擾她們。包麗的另一些同學說,包麗也是這樣,溫柔得體,總為他人着想。
溫和的林秀珠第一次見到牟林翰時,絲毫沒察覺,包麗和牟林翰的關係里,已經有一些不好的跡象。程珊珊記得,過年期間,包麗也帶了牟林翰跟幾個中學好友見面聚會,閒聊時,程珊珊無意中提到「初戀」兩個字,牟林翰當即就變臉了,不再說話。包麗後來告訴程珊珊,回家路上,牟林翰為此大發脾氣,她還叮囑程珊珊,以後在牟林翰面前,再也不要提這兩個字。
程珊珊當時還不知道,那段時間,牟林翰已經開始翻看包麗過往的聊天記錄,並據此指責她對自己有所隱瞞。兩人在包麗家面對面發生了何種程度的爭吵,外人已無從知曉,但微信聊天記錄可以知道,牟林翰離開廣東後,兩人的爭吵程度,相比過年前,已經大幅升級。牟林翰開始連篇累牘地責罵包麗的 「清純和好奇,都已經被別人占去了」。
他反覆詢問包麗和前任交往的各種細節。大多數時候,包麗都不說話,也不反駁,只是靜靜地讓牟林翰發泄,偶爾也會反駁,表明自己沒有欺騙牟林翰,讓牟林翰端正自己的態度。極少數時候,她會憤怒地喊回去,「什麼玩意兒啊,你在說什麼」。
但這就是她最激烈的表達了,而這通常會引來更嚴厲的咒罵,就像一個人被按在水裡,試圖浮出水面時,又被更大的力道強行按下去。當時兩人談戀愛已經半年左右,且見過家長,包麗不再像最初鬧矛盾那樣,主動提起分手,相反,在連續數天的咒罵中,她開始軟下來,感到痛苦和懊悔。她有時提到跟牟林翰的親密場景,但牟林翰堅決否認,只是反覆自證痛苦。也正是為了緩解牟林翰自稱的痛苦,包麗主動提到去紋身,以此證明心意。
牟林翰立刻順着這個話題提出,以後想和包麗形成虐待性的性關係,包麗要叫他主人,要自稱小狗,甚至在公開場合也要這樣叫。也許是經歷了滔滔激流般的咒罵、質問、指責、賭咒發誓和痛苦剖白後,對包麗來說,這個要求是明確的,可達到的,包麗立刻就答應了。答應的語氣甚至顯得鬆弛而可愛,她或許以為,這就是一個緩和氣氛的情侶間隱秘的小玩笑。
但牟林翰顯然是當真的。所謂「新關係」正式確立的2019年2月5號傍晚,牟林翰提出,想給包麗拍一組裸照作為懲罰,起因是包麗在白天的聊天中曾提到,「小母狗(包麗自己)變好看後跑了怎麼辦」,牟林翰認為受到冒犯,需要補償。還說,如果包麗要分手,他可以把裸照公布到網上。包麗看起來很不安,「被別人看到怎麼辦」,牟林翰承諾會娶她,而這並沒有打消包麗的顧慮,直到牟林翰強調,「我喜歡,我想拍」,她才下定決心配合。
此後幾天,牟林翰短暫地不再提起包麗的過往,轉而指導包麗看色情小說,還邀請包麗在大年初五去往山東青島,在自己家過完了剩下的春節假期。林秀珠記得,當時包麗提起過,牟林翰家結交的都是當地富貴人家,拜訪親朋好友都會帶上她。除此之外,包麗並沒有談到,牟林翰家家庭氛圍如何,牟林翰的父母是否幸福,又是怎樣的性格。反而是後來,在聊天記錄中,林秀珠才看到,牟林翰曾早早叮囑包麗,要學會打麻將,好陪他父母。
而在後來接受採訪時,牟林翰解釋稱,男生對處女問題或多或少都會介意,他跟包麗的爭吵並不是因為包麗是否是處女,而是包麗對他有所隱瞞。他說自己沒有安全感,所以對包麗不信任, 主人與狗只是他們彼此之間的稱呼,不存在逼迫關係,他還將自己對包麗過往性經驗事無巨細的逼問定義為「討論」。他甚至認為,兩人之間,不存在爭吵。
包麗顯然不會贊同這一說法,那時她雖然順應牟林翰的要求,盡力修補兩人的關係,但也心存擔憂。2019年2月,她向明婷提到,自己和牟林翰的一切,看起來都太合適了,但她也說起,牟林翰小時候喜歡打架,喜歡看黑幫電影,每次生氣都很恐怖,看起來很像會家暴的人。
從未求救
2019年春節過後的2月與3月,從微信聊天記錄來看,兩人的關係很和諧,4月4日,包麗還發了一條微博,「想給自己頒一個招牌女友獎」。如今看來,這句話實際上充滿了妥協退讓的酸楚無奈,因為當時牟林翰性格里的另一面已經完全地展露出來。
比如2019年4月23日,包麗答應去牟林翰家陪他過夜,但等她深夜聚餐結束,準備出發時,牟林翰卻不再回復微信。等待了20分鐘後,包麗打車回學校,卻在半夜2點多,收到牟林翰發來的狂風驟雨般的語音咒罵,他質疑包麗回學校的動機,要求包麗既然未收到微信回復,就應該一直等下去。他的話語毫無邏輯,在溫和的道理與惡毒的髒話之間無縫切換的。
包麗試圖跟他理論,但就像一個人受到了語言的機槍掃射,只回復了幾句,就全面投降。她甚至提出,自己可以立馬再趕去牟林翰家。這一提議招來更加嚴重的咒罵,在暴怒的情緒中,牟林翰提出分手,態度堅決,還一度拉黑包麗。但第二天,就像颱風過後風和日麗的早晨,他的情緒全面消退,還跟沒事一樣,又邀請包麗去看電影了。
這種情緒的切換,包麗的應該體會過很多次。比如2019年5月5日的一次爭吵中,牟林翰再次提到分手,他用了幾百字表達歉疚,悔恨,感謝和祝福,溫柔繾綣,深情款款。包麗困惑地問,「到底哪個是真正的你,是那個說話又毒又賤的,還是冷靜以後,又溫和地說好話的。」牟林翰說,也許兩個都是他。那次分手聊天的結尾處,牟林翰說,「下輩子吧,你把欠我的東西都還我。」
也就是那段時間,牟林翰開始經常性地在聊天中提到,「愛情」「下輩子」「生死」「活着」這類詞語。與之伴隨,他和包麗的稱呼,由曾經的「主人」和「小狗」,變成了「媽媽」和「娃娃」。他會向包麗撒嬌、認錯、耍賴,但也會在轉瞬之間暴怒、咒罵、訓斥。在後來的一次聊天中,牟林翰曾提到,在戀愛初期,自己看起來陽光而自信,是因為他跟包麗的關係還沒有那麼熟。而戀愛大半年後,包麗漸漸被他推着,走向了只有兩個人的關係深處。
包麗唯一一次有機會逃脫,可能是在2019年5月14日凌晨。**那一次,牟林翰長篇大論地抒情、道歉,姿態低下地撒嬌,請求原諒,但包麗沒有心軟,原因是,牟林翰對她動手了。**看起來那是牟林翰第一次動手,包麗說,「才8個月,你就打我了,我對未來沒那麼有信心了,我不能固執地跟別人說,我很確定,這就是我的幸福。」
她已經意識到,牟林翰需要的就是她感到痛苦,她說「你明明最喜歡的就是要媽媽哭」。牟林翰沒有否認,他最後說, 「相信你愛我,所以我不能放你走」,他還宣稱自己發燒了。但在長達四五個小時的拉扯中,包麗非常堅決地拒接牟林翰的視頻、語音,因為害怕自己無法面對,直到清晨睡去,她也沒再理會牟林翰。
到了白天,包麗甚至還發布了兩條微博,一條公開,一條僅自己可見。她把牟林翰的微信備註名改成了「白眼狼」的表情圖案,並且試圖分手,「……我明明已經把你當成了這個人啊,偷愉描摹着未來,暗暗交付了我的所有。要我怎麼捨得跟你道別,但我真的害怕我們不會幸福了,害怕辜負了我一生的期待,我是自私的吧。」
但接下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兩人再次和好。程珊珊記得,之後的2019年6月6日,她找過包麗吃過一次飯,當時包麗提到牟林翰很介意她不是處女,兩人還一起分析和吐槽了牟林翰的邏輯。但包麗絲毫沒提到,牟林翰已經對她動過手了。並且,程珊珊說,包麗當時的語氣完全不是在尋求建議和安慰,相反,更像是朋友間發泄式的吐槽,她也沒有勸說朋友分手。
事實上,程珊珊說,包麗可能的確是那種很難發出求助信號的人,她一直都是這樣,連朋友圈都永遠是歡快的,幽默的,美好的,在北大校園裡,朋友們幾乎從未見過她以憔悴不修邊幅的面貌出現。林秀珠也記得,那半年,每次打電話,她總是習慣性問一句,牟林翰對你好嗎,包麗總是回答,「挺好的」。
從言語到自殺
牟林翰的冷靜出乎常人,2019年12月,我聯繫上他,他拒絕接受採訪,但語氣禮貌。他會叫記者「哥」「姐」,並表達感謝,就像在一個普通聚會場合迎來送往。在接受新京報《我們》視頻採訪時,他解釋稱,社會輿論並沒有對他形成衝擊,因為包麗的離開已經足夠讓他絕望,相比之下,其它事情都顯得次要。他堅持認為,自己和包麗是高度契合的,不愉快只是他們交往當中很小的一部分。
但事實上,在牟林翰第一次動手後,兩人只經歷了不到1個月的相對平靜。2019年6月11日起,兩人關於包麗的過往性經驗的爭論,再次變得極為頻繁,當天牟林翰還描繪出自己理想的愛情圖景,「我就是希望,你能霸道地抱住我,告訴我,不許要別的,這輩子只能要你,告訴我,如果離開我,你活不下去。」這是聊天記錄里,牟林翰第一次非常明確而直接地提到,這份愛情里包含了生命代價。
討論這個話題時,牟林翰在駕校學車,包麗試圖跟他就事論事,他立刻提到自己在學車,暗示說「一會兒真的控制不住情緒就麻煩了」。在連篇的咒罵中,牟林翰提出要求,「你之前不是還答應我,你離開我就去死麼?你去麼?是你答應我的吧?嗯?」
像是在咒罵的狂風中找到一個方向,包麗立刻說,「我答應你」。
牟林翰緊追不捨,「你答應我什麼?」
包麗說,「你會看到我對你的愛,好好學車吧」。
牟林翰不滿意,「你閉嘴,你說,你不許我去找別的娃娃,你說啊,你求我啊,我就是想你愛我啊,你為什麼不肯啊,你求我啊,快點」。
包麗不理他,牟林翰立刻電話打過去,包麗未接,但順着話頭哄了他一句,「請及時來提取你的娃娃,逾期將喪失你終生唯一的娃娃」。
牟林翰問,「在哪裡提取啊」?
包麗沉默。
牟林翰問,「我的娃娃沒做傻事吧」。這是在兩人的對話中,第一次提到有關行動的詞彙。從語言到行動的那根引線伸了出來。**隨後,2019年6月13日下午,因為持續的爭吵,包麗在宿舍割腕自殺**,根據林秀珠的說法,那一次割腕鬧得不大,所以舍友並未報告老師,遠在廣東的林秀珠更是一無所知。
已經有一些人覺察出異常了,比如有人發現,1米65的包麗從90多斤瘦到80多斤,臉色總是蒼白。朋友圈的互動也少了,過去她打開朋友圈,會從頭贊到尾,一條不落,還熱情評論,現在大家幾乎無法看到她的身影。程珊珊後來才想起,包麗還跟她抱怨過,牟林翰總需要陪伴,甚至因此不許她去學校上課。
2019年7月中旬,包麗搬去了牟林翰家裡,牟林翰則使用某種手段,恢復了陳包麗和第一任男友的聊天記錄。隨後,牟林翰開始更加頻繁地指責她,發展到對包麗日常行為的檢視,比如指責包麗在性行為中表現出主動。
身體上的暴力也在升級,7月11日,牟林翰提到,「上次我讓你扇自己,你裝了半天,說自己不會扇,那你今天怎麼突然會了呢?你扇的真使勁。」林秀珠和程珊珊後來都提到,包麗曾向大學室友講述,自己被牟林翰扇過耳光,狠捏手腳。
7月14日,包麗試圖分手,牟林翰卻威脅,「我死給你看」。包麗已經意識到,「這樣的忍受只會滋長你的暴戾。**」在某場爭論中,她說自己「寧願孤獨終老」,這句話剛打出來,原本在哀求的牟林翰立即提出要求,讓包麗發誓,分手後再也不談戀愛,為了獲得保證,他要求包麗為他懷一個孩子,並且打掉。在幾輪討價還價中,這一提議最終變成了包麗去做絕育手術,並將病歷單留給牟林翰。**
後來接受採訪時,牟林翰說,自己只是氣頭上的玩笑,並不是真的想包麗去做手術。的確,在後續幾次吵架中,包麗曾希望以這一手術換取牟林翰的平衡,結束兩人的痛苦,但牟林翰堅決反對。
在後來與我的微信對話中,牟林翰曾主動提起,「那就你的感官來看,單純就聊天記錄來說,你覺得之前說的紋身,輸卵管什麼的這些話題,我是否存在對她的惡意?或者說(存在)傷害她的想法或行為?」他還叮囑我,「您不用顧及我的想法,我只是想了解一個女孩子對這件事的看法而已」,「那姐你覺得,在這段關係中,男方是否真的會做出傷害女孩的行為?」我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詢問他如何定義自己的行為,他不再回復我的微信。
愛情與生命
兩人開始同居的7月中旬,包麗其實本該回到廣東家裡的,但林秀珠記得,包麗說牟林翰不讓她回去。
林秀珠渾然不知,包麗正在牟林翰的家裡接受頻繁審問,審問內容就是包麗和初戀男友的聊天內容。比如「你自己還有印象麼?你還想看別的麼……再想想呢?」這種審問,從7月下旬,一直持續到8月,帶給旁觀者的感受是,一隻掌握生殺大權的貓,在看一隻老鼠垂死掙扎。
直到2019年8月6日,在一次劇烈爭吵過後,包麗臨時買票,回到廣東。林秀珠當時已經注意到,包麗的眼睛總是腫的,但她告訴媽媽,自己睡太多了就會這樣。她還留起了齊腰長的頭髮,林秀珠勸她剪短一些,但包麗說,牟林翰喜歡。
包麗只在廣東家裡住了一周,就回到了北京。林秀珠很不高興,但包麗說,牟林翰9月開學就要去內蒙古支教了,她得回去陪陪他。這個理由說服了林秀珠,她當時並不知道,包麗回京的真實理由是,因為包麗拒絕複合,牟林翰宣稱,「我為你吃這20粒安眠藥,算是還你之前四次避孕藥,我們兩清了。」並且發送了洗胃的診斷書給包麗,逼迫她回京。
那時候的包麗,已經開始感到無法逃脫。她跟最好的朋友說,牟林翰前後找她借了兩萬多,自己連牙套錢都交不起了。即便如此,牟林翰還會說她小氣,而包麗自己也為吃住在牟林翰家感到歉疚。好朋友勸她分手,但她說,「跑不動了,分不動了。」
回到北京後的兩人,在現實中不知道是如何相處的。但聊天記錄顯示,從2019年8月27日開始,吵架每天都會出現,所有的內容都跟包麗過往的性經驗有關。有時候,即便一個微小細節,也會突然觸動牟林翰,讓他從深夜1點辱罵到早上,而包麗則通常沉默,不發一言。
這種侮辱里,一個始終伴隨的主題是,牟林翰需要包麗證明對自己的愛。根據後來接受新京報採訪時的說法,牟林翰說,在最後一次自殺前,包麗曾四次自殺,包括兩次割腕,兩次服藥。聊天記錄也顯示,2019年9月1日,他曾叮囑包麗去醫院檢查肝功能異常,並報備自己藥物過量。
在回復採訪時,牟林翰對此的解釋是,自己和包麗的爭執確實給了包麗一些壓力,但他又強調,包麗的壓力來自多方,包括家庭,而他挺大的責任來源是,作為男朋友沒有照顧好包麗。他承認自己說過讓包麗去死,因為,「我們倆一直很想證明對彼此的愛」,但「我沒有真的就想過,讓她去死這種事情」。
他同時又把包麗過往的自殺定義為,「只要我們有衝突,我沒有及時安慰她,她就會採取極端行為,但是之前確實程度比較低,所以我還以為就是女孩子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鬧,確實沒想到,她真的會走這條路。」
但事實上,從聊天記錄來看,牟林翰安慰包麗的時間並不多,相反,他會點評包麗自傷與自殺行為。比如2019年9月8日,在又一次從凌晨到深夜,每隔幾個小時就繼續的辱罵里,牟林翰提到,「你證明你對別人的愛,可以付出那麼好的東西(初次性經驗),讓他快樂,你要證明我的愛,卻只剩下傷害你自己的方法,割腕吃藥,讓我痛苦,不是你不愛我,而是你已經沒有剩下可以給我的東西了,這難道,不悲哀麼,媽媽。」
此後的一段時間,包麗多次試圖分手,但依然被牟林翰以自殺為理由,拉回身邊。兩人在微信上的日常聊天,終止在2019年9月22日,當時在牟林翰依然指責包麗曾去過前男友的宿舍。根據林秀珠的說法,此後,國慶節期間,包麗去了內蒙陪伴牟林翰,直到10月6日才回到北京。
出事的2019年10月9日下午,包麗是從牟林翰家離開去到事發公寓的。傍晚5點41分到6點19分,她對牟林翰說的最後三句話是,「此生最遺憾的事情莫過於此了,遇到了熠熠閃光的你而我卻是一塊垃圾,媽媽今天給你謝罪了。」隨後,7點13分,她編輯了一條僅自己可見的微博,「我命由天不由我」。
(_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第21期,有所改動。文中除牟林翰以外均為化名,實習生田鍾靈、郭子介、張佳婧、曾笑盈對本文亦有貢獻,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三聯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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