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對話 家國悲歌 讀《子夜對談——梅縣客家舊事》

盧言學
2024-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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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縣區

宋·俞文豹《吹劍錄》:「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歲女孩兒執紅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

蘇東坡以「一蓑煙雨任平生」、「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開豪放詞風,領袖文壇;柳永柳三變,用「衣帶漸寬終不悔」、「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纏綿悱惻,淒婉動人,開婉約詞之先河。豪放與婉約,不同的文學風格流派,分別為讀者帶來陽剛與柔美的審美體驗,為歷來文人墨客所津津樂道。

我讀梁曉暉女士的《子夜對談——梅縣客家舊事》,卻同時讀到了金戈鐵馬、異域風雨的雄渾磅礴,和花落殘紅、客家哀怨的低唱淺酌。

這個並不寒冷的墨爾本的冬天,我跟着曉暉的娓娓敘說,思緒飛揚,時而站在春秋梁國古城,時而置身南洋異域月影。那些動情的客家山歌和屬於客家人的鄉土故事,那些美麗的童養媳和等郎妹……都讓我靈魂震顫!

這是一部民族奮爭生生不息的壯美歷史。

曉暉開篇《引子:傳奇》,筆觸直達公元前5000年以前。開疆拓土、血雨腥風如滾滾雷鳴,由遠及近、由高而下、由朦朧至清晰,大風高歌,呼嘯而至。

第一章《安定梁氏的遷徙》,是作者對梁氏進入梅縣五次大遷徙歷史的概況敘述:東漢勢力顯赫的安定梁氏;西晉末年的衣冠南渡;東晉末年的第二次大遷徙;宋仁宗年代的第三次遷徙;南宋年間的第四次遷徙;南宋滅亡後的第五次遷徙。每一次遷徙,都是生與死的博弈,都是生生不息的傳承。

中國近代有四次移民潮,分別是「填四川」、「下南洋」、「走西口」和「闖關東」。《子夜對談》書中第三章《出南洋》:出南洋的謀生之旅有離鄉背井的艱辛、有新生命帶來的喜悅、有創業的滿足、有南洋的月影和當地民間節日載歌載舞的土族男女。「南洋氣候炎熱,卡拉拍夏季的氣溫持續高達三十多度,當地的華僑為防中暑,每天早中晚三次照頭淋三十瓢冷水,名為『醍醐灌頂』。」

風雨中前行;波瀾壯闊的移民史,是華夏民族發展史。軒公在建「才儲堂」時,提出「屋子不宜建大」,他說:「好男兒志在四方,願我家子孫能在四海神州開枝散葉,成為人之豪傑,國之棟樑;如屋子建得太大,會助長後代不思圖變的惰氣,對家族發展不利」。

民族危亡時,華僑與祖國心心相印。在中華會館學校,梁老師畫的那片「秋海棠葉子」,如泣如訴:「這是我們的祖國。中國的版圖很像這片葉子,它有五千年的文明,有肥沃的土地,有仁慈善良愛好和平的人民!」

面對亡國之痛,二伯朗誦李後主《浪淘沙·簾外雨潺潺》,誓言:「老師放心,中國不會亡的!」萬人空巷看球王,捐獻一元造飛機,以及爸爸童子軍的野營操練……都是全民族的聲聲吶喊!爸爸收到二伯一封短信:「見信之日,我已易水蕭蕭。家慈有問,叫她不要牽掛,山花爛漫會有期。」昭示了歷史時代的變遷。

這是一部普世價值光輝熠熠的人性詩篇。

曉暉在《前言》中說:「客家」是一個獨特的民系群體;爸爸用童真的眼見證了那個動盪年代的廣東客家地區的風(時代、傳統和習俗)、土(地貌特產、衣食住行)、人(五代客家人)、情(天情、地情、人情、鄉情、友情、母子情、兄弟情和兒女情)。

客家兒女勤勞。第八章《月光下的新事舊事》中,爸爸說:客家女子「學會三尾好嫁人」——「三尾」是「針頭線尾」、「灶頭鍋尾」和「田頭地尾」;出嫁後,還要學會「家頭教尾」。這一切美德,都體現在爸爸最敬重的阿嫲身上。阿嫲「春分到,地氣通」的時候,浸谷種,播撒「斷奶肥」、「送嫁肥」;穀雨前,「阿嫲拿起一把把秧苗,踏着節拍把秧苗整齊地插在田裡」;「芒種忙種。阿嫲要除草施肥除蟲灌溉耘田,回家時摘回一大把蔬菜」;「大暑時分,阿嫲戴着斗笠在搶收;借着星光,把剛收穫的稻穀挑回家」……阿嫲「最喜歡的話題是當天的耕耘與收穫。說的時候臉上掛着淡淡地笑意,娓娓道來,好像在念一首田園詩。」

客家兒女善良。爸爸說:「阿嫲善良,從小教育我們不要做傷天害理的事;做事要憑良心」。在客家女子群像中,幾乎人人都是活菩薩。「阿嫲臥床不起,開琴伯婆每天幫她做點家務,一有空就拿着針線到她的房裡陪她說說話,幫她解開心結」;英承公懸壺濟世,鴉片戰爭前夕,「他痛心疾首:『日之將夕,悲風驟至,我等大好河山將毀於鴉片!』他配置戒煙藥酒,並在他的藥房裡設置戒煙房」。

客家兒女互助。第四章《搖籃曲》,英承公蓋下的那棟老屋——四角樓,「用黃泥石灰和糯米做牆,堅固無比。……那時候有12戶人家住在那裡,未成年的男丁就有18人」;「炎炎夏日,各人拿一張小凳來到清風陣陣的地堂乘涼。坐在那裡的阿嫲跟所有的阿婆阿嬸阿姑阿嫂一樣,借着淡淡的月光,一邊做針線,一邊有上句沒下句地跟旁人聊天,話題大都與在南洋的男人有關」。和睦相處,守望相助,一幅世外桃源畫卷。

客家兒女忠貞。「梁家老宅的童養媳中,年紀最大的是古亞純,她八歲嫁入梁宅為梁旭光的童養媳。梁旭光就是不回梅縣。所有人都知道,梁旭光早與一個南洋當地的女人結了婚」;中國解放後,村幹部動員古亞純回娘家,「她斬釘截鐵地說:『我八歲就進梁家的門,早就沒有了娘家。……爸爸1991年回老家,75歲的她還健在,獨自住在屬於梁旭光的房子,平靜地過着她的日子」。

客家兒女更多的是悽苦。等郎妹張鳳招和三十歲的家婆江亞秀,「兩人都在等着一個男人回鄉」;獨守空房的羅嫲,「美麗如綻放的茉莉」,「愛二伯如親生的孫子,呵護之情溢於言表」,最終卻在閒言碎語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這是一部繼承傳統澤被世間的文化教程。

曉暉在《後記:一個對話的開始》中寫道:「隨着筆記本的記錄越記越長,我意識到,這不僅是我們之間的對話,也是客家與文化,家族與民族,抗日與民生的對話。講者平和,聽者痴迷。爸爸的故事喚醒了我的歷史使命感。有一個聲音在耳邊迴響,『寫出來吧,這是你義不容辭的責任。』」

曉暉深情的筆下,流淌出的不僅是廣闊而悠遠的歷史,滄桑又纏綿的故事,還有一串又一串文化的珍珠:

這裡有祖宗信仰。從人文始祖三皇五帝,到血緣始祖、得姓始祖,宗族文化、姓氏文化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核心,是華夏子孫內心深處共同的情感信仰。梁氏以國為姓,從梁王血灑古城,到後世子孫瓜瓞延綿,血脈、國脈、文脈構築積澱為梁氏族群特有的文化基因,源遠流長。《引子:傳奇》中的「美麗頑強的梁國兒女啊/你們把沒有土地的祖國日夜扛在肩上/你們的姓氏就是梁國永恆不朽的殿堂!」一詠三嘆。颱風過後,阿嫲說:「真是祖宗積的福啊」;開琴伯公站在「自成樓」前:「剛到南洋身無分文;現在經營煙草,沒有大富大貴,卻也算衣食無憂,沒有丟祖先的臉」……字裡行間,是對祖宗的敬畏與敬仰。

這裡有家族情結。以同宗共祖的血緣文化為紐帶,記錄中華民族的形成;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家國情懷,促進客家文明的發展。古老的祠堂,便是一個家族的精神文化家園。「乾隆年間建成的廣東梁氏家廟——千乘侯祠,祠內的青雲書院專供梁姓學子到廣州考舉人時住宿和準備功課」;「上羅衣村的梁氏與劉氏合一個祠堂,祠堂東邊屬劉姓,西邊屬梁姓」;「祠堂是供奉先人和慶祝新生命的地方,是故人和新人的連接點」;「客家人很善於利用那樣的場合,對下一輩進行道德教育和宗族教育」。

這裡有重教傳統。「軒公一生為師,時時不忘以育才為本」,「每天清晨,他走出東門向左轉,沿着松源河畔的卵石小道走向一里以外的公嘗私塾。遠遠聽到私塾里傳出的朗朗讀書聲,便止步靜聽好一陣,然後摸着白鬍子開懷地酣笑」;阿嫲對爸爸嚴肅地說:「你是軒公的後人,以後要做讀書人」。寒門出才俊,二伯考入中山大學,爸爸「奪得『嶺南第一學府』梅州中學入學考試第一名」,都是對含辛茹苦阿嫲的回報。

這裡有禮儀習俗。「那個時代鳳毛麟角的幸運客家妹子」蕭亞琴和梁晉常的「大行嫁」,極盡鋪陳,熱鬧繁華;八月祭祖,英承公的祭拜日,香煙繚繞,鼓樂齊鳴。客家老人告訴後人:「我們要拜天拜地拜祖先。天是萬物之父,每逢農曆三月十九日的太陽公生日,婦人要在天井外的門樓擺上供桌,插上寫在紅紙上的太陽神位,擺上茶酒和植物果實,焚香,請太陽神保佑全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這是一部血肉豐滿文筆優美的詩學經典。

曉暉從2010年10月開始與爸爸的客家對談,到2023年秋成書出版,三易其稿。十年磨一劍,用汗水心血,凝成字字句句皆經典。

布局謀篇別具匠心。「全書跟着時間為主線推進,從十二個方位去描述這一群人樸實無悔的血汗人生。梅縣的河流縱橫交錯,有主流有支流,有合有分,支流匯入江河,江河匯入大海。這本書的十二個章節也是如此,或平行共進,或交叉相錯;各章節相互相承。」

人物塑造細緻入微。「阿爺偶然會記起阿嫲剛進門時說起話來那俏皮溫柔的樣子,比起現在這個一是一、二是二的樣子不知強多少。於是時不時會找點小茬兒。他越是這樣,阿嫲越努力地忘記當日出嫁時對未來的憧憬。實實在在地過日子吧」。人物形象、心理狀態、矛盾衝突等,幾句話勾勒出來,惟妙惟肖,如在眼前。

狀物寫景出神入化。「幾人踏着月影,順着寧靜地山間小徑,走過一座小木橋。橋下的小溪流水潺潺。沿溪兩岸水稻飄香。遠處傳來若隱若現的吉他聲」。動靜結合,視覺、味覺與聽覺立體呈現,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相互交融。

遣詞造句精準生動。「阿嫲站在壟溝,用鐵叉斜斜地插進花生壟,再用腳定住鐵叉,手往下壓,鐵叉尖便往上翹,掀鬆了花生周圍的土。她抓住花生藤往上提,泥里的豆秧帶着一串串花生破土而出。」一串優美的動作,神采飛揚,簡約生動,畫面十足……

曉暉用客家女子做針線的巧手,用阿嫲二十四節氣的花香鳥鳴,用四角樓里仲夏夜的童謠,用南洋的月影琴聲,用對爸爸的愛、阿嫲的愛、客家人的愛,編織成美麗的詩行。

認識曉暉,也是機緣巧合。5月4日,剛回澳洲不足一個月,應Mary 相約,在Richmond 圖書館參加澳洲微型小說學會2024年《微韻合鳴》新書發布會。維州雅拉市政府、世界華文作家協會、澳華作家協會、墨爾本中文寫作學會……嘉賓雲集,諾大禮堂座無虛席。我當時還不是學會會員,所有來賓除Mary 外,一個都不認識;落寞地坐在最後排角落。

下午回家,Richmond 火車站,站台上只有互不相識的兩個人,每人手中一本《微韻合鳴》。兩人相視一笑,便開始了老朋友般的長談,一路有說不完的話。這個留着齊耳短髮,臉上兩個淺淺酒窩盛滿笑意的嬌小女子,就是客家梁曉暉。

 「客家山歌特出(哇)名(哦),

 條條山歌(哇)有妹名(哦),

  條條山歌(哦)有妹(呀)份(喏),

一條無妹(呦)唱(唔)成(哦)。

客家山歌特出名(哦),

山歌又靚(呦)聲又甜(幺),

男女老少都曉(個)唱(哦),

朝晨唱到月落嶺(哦)。

客家山歌特出(哇)名(哦),

山歌無腳(哇)萬里行(哦),

山里唱到(哦)城裡(個)轉(喏),

五湖四海飄歌聲(哦)」……

客家歌聲婉轉清脆,隨風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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