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本來計劃寫一些別的。
但是昨晚臨睡前,在朋友圈裡,卻刷到了齊齊哈爾34中學排球隊的照片。她們中的大多數,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都已經消逝在人海之中。
我不忍心談論別的事情。
她們青春靚麗,英姿颯爽,笑容純潔美好得如同仙子。如果我們這個世界真的有可以羨慕的仙子的話,那麼在她們這個年紀,是我們惟一可以模擬的呀。
可是她們就如此地被封印在照片裡,從此之後沒有生命,沒有笑容,沒有歡呼雀躍,沒有了生命體徵,如同被孫悟空施了神法一樣定在那裡,永遠。
她們留在這個世間,供人憑弔的,倒真的是永遠靚麗美好。對於她們這也許未必真的是一件壞事,因為在未來的漫長人生中,她們也許將會遭受無窮的悲戚,愛情的創痛,人生的坎坷,事業的跌蹉,還更加可能有未知的、無知的,來自於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惡意。我們這裡,常常對美好有着惡向膽邊生的莫名的戾氣。
只是我代入到她們肝腸寸斷的父母的時候,卻只能悲從中來。我美好的孩子啊,你去了哪裡?想起這句話,眼淚就會止不住。
她們離去,在一個沒有戰爭,沒有地震,沒有洪水,沒有歹徒,沒有任何猝不及防的災禍的時候。空中有蒙蒙的細雨,她們在同樣慈愛的老師的帶領下,歡天喜地地來集訓。她們是這個學校,乃至黑龍江最為令人驕傲的佼佼者,因為她們即將遠赴湖北打比賽。這是多少人都羨慕乃至嫉妒的優秀的孩子們啊。
她們是這個城市中的競爭優勝者的孩子們,是優越者。她們不是易小荷《鹽鎮》中那些如同野草的生命,她們不是劉學州那樣孤苦無依的野孩子,她們也不是成都廢棄公園裡的自我放棄者。
她們乃是這個城市乃至這個國家的中堅力量的孩子們,她們原本備受寵愛,備受保護,備受關懷,有良好的條件,和優渥的生活。悲劇本來不應當砸落在她們的頭上。
可是為什麼還是發生了?
因為這是一起「意外」的悲劇。
真心誠意地說,沒有人願意發生這樣的事情。施工公司不願意,因為意味着巨額的賠償,與必然的刑罰;學校不願意,因為它將成為學校的恥辱並且有許多人要承擔責任乃至罪責,一生的努力毀於一旦;education and municipal兩套班子不願意,因為這樣的事故將極大折損他們的evaluation乃至影響他們的升遷;黑龍江也不願意,因為他們將承擔來自上面的問責,與公眾的羞辱。
但是在沒有一個人願意的情況下,那些奪命的珍珠岩,還是神秘地出現在了體育館的棚頂,奪走了十一條美好鮮活的生命。
儘管所有人都知道安全生產是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但是人們還是,永遠,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施工公司可能因為曾經多次這樣做了,沒有意外;可能為了趕工期;可能為了節省成本。最關鍵的,是沒有人告訴他們不可以,沒人聲色俱厲地勒令他們不可以。
學校可能因為要儘快完成新大樓的建設,交付使用緩解教學樓短缺的壓力;可能為了儘快讓領導們驗收;可能因為和施工公司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所以就算知道有風險,但是時間也不長。校長很忙的,有升學率要考慮,有教育局的會議要參加,有各類的關節要打通。更關鍵的,是他可能還有前程要爭取。施工這樣的小事,不應該他來操心。他可能一無所知。
政府可能早就三令五申要安全生產,並且曾經嚴格要求監管部門和各個施工單位要嚴防死守。但是任務太多了,有極其重要的學習任務,有GDP增長的壓力,有碳達峰的要求,有河汛環境招商維穩等等種種繁重的任務。安全生產是一件在政府的工作中排位並不靠前的工作。在所有的考核指標中,它是一個減分項,而不是一個加分項。必須先保障加分項,才能顧及減分項。一個學校的建設安全,怎麼可能排得上政府的議事日程呢?
城市的領導大概會在這個時候想起崇禎的那句話:大臣誤我。那些安監,消防,教育的人,都是吃屎的嗎?為什麼給我捅了這麼大的簍子?!
所有的人,都兜兜轉轉在這些龐大而細屑的事務之中,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無法自拔。在一個星期,在一個月,在一年之後,當所有的一切塵埃落定,一切都會像事故發生之前一樣,他們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無法自拔。而安全生產的排序,依然在施工公司的成本之後,學校的升學率之後,政府的學習和GDP之後。
無非是另外一場或幾場「意外」的悲劇。有人要坐牢,有人要罰款,有人要丟烏紗帽。但是這個社會照常運轉下去,人們,永遠,都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幾乎是這個國家,660個市,1636個縣的宿命和常態。因為生命倏忽來去,幾條生命的喪失,在這個龐大的country上,幾乎連太湖中的一片漣漪都算不上,只是一朵小水花。
有太多宏大的命題,遠比保障一個體育館的安全更加重要。樓市的價格,芯片的戰爭,地緣政治的站位,失業的年輕人,造謠生事的自媒體,彼岸的叫囂,非洲的搖尾乞憐……
在這一個個宏大的命題之下,那些珍珠岩的走向成了整個國家和世紀最大的謎題:當所有的人都三令五申,所有的人都煞有介事,所有的人都睜眼閉眼的流水作業中,宿命地砸在了青春美好,前途無限,夢想瑰麗的十一個少女的頭上。她們死去的時候並不美麗,灰頭土臉,身上混着血污,肢體殘缺,靈魂劇痛。
鄭州雨衣爸爸曾經有這樣的傷痛,武漢絲襪媽媽曾經有這樣的傷痛,克拉瑪依曾經有這樣的傷痛,北京紅黃藍幼兒園的父母曾經有這樣的傷痛……有沒有能告訴我,這樣潮水般一浪勝過一浪的傷痛何時能夠停止?
這是一個宿命。宿命是無從消解的。
我已經說過了。這個國家,這個城市,這個學校,永遠,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因為保障每一個幼小生命所付出的努力,極其巨大。需要人力,物力,法規,巡視,專注,職業,技術,時間,責任,問責,預算,監測,專業……它要求的是,包含整個社會對此每個細節,每個流程,每個時段的戰戰兢兢,一絲不苟的專注投入。
它要求的是一整個社會的規則的轉變。
這是不是宿命?
回到了前面所說的一個命題。這些孩子,他們都是這個城市中的優勝者的孩子,但這並不改變她們在糟糕的時間裡出現了糟糕的地點上的命運。因為這個糟糕的時間和糟糕的地點,對除了極少數人之外,絕大多數人,都同樣生效。
宿命的無差別攻擊。別以為你有了更高的社會地位,更充裕的物質條件,更精良的教育資源,你就能逃出升天。在宏大敘事面前,你同樣一文不值。
倖存下來的一個排球隊隊員,在微博中說道:我最好的朋友都沒了。
她這輩子都將生活在這樣的陰影之下。她會有創傷應激。她未來的人生中,常常會莫名地哭泣,成為背負在她身上沉重的枷鎖。但是她畢竟活下來了。
至於那些體面的、成功的父母們,他們一輩子都無從逃脫。許多家庭會因此而支離破碎,生命變得無依無靠,悲傷跟隨他們一生。他們許多人,都走不出這個陰影。
她們的孩子,就膠着在這如花的歲月之中,永遠面容姣好,永遠青春常駐。他們會容顏老去,而牆上的照片,依舊笑顏如花,不曾更改。
但是現在,他們必須情緒穩定,去接受這宿命殘忍的安排。在所有宿命摧毀的地方,怯懦的父母們,都必須情緒穩定,接受安排。
這也是一種宿命。
我美好的孩子們啊,你們都去了哪裡?她們如此美好,怎能遭遇這樣的悲傷?
這樣絕望的呼號,能動搖一些堅如磐石的心臟嗎?
不,他們也堅信,這是宿命的鐵拳。在漫天宏圖偉業的巨浪之中,這微弱的聲音,終將消弭於無形。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哥倫布碎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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