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中華民族感情很容易就被一件衣服傷到了的時候。
其實我只是想講些故事:
1876年,牛逼哄哄的大清被洋人打得傻逼呵呵趴地下出翔,翔着翔着就突然想起:咦,英國人不願跪着接受我的戰敗書(對,大清皇帝就這個奇葩戰敗邏輯),但對等互派公使也不錯啊……就派郭嵩燾去英國當公使。郭嵩燾進士出身、南書房行走、前途似錦,關鍵腦子不像腦迴路被裹腳布堵死的那些大臣。他知道,大清崛起不是學技術這麼簡單,還得學習別人的文化。
有一天,英國人邀他參觀炮台,台上風大,英國人見老郭衣着單薄,順手把自己裘皮大衣給他披上。這事兒就炸了。郭嵩燾有個同事叫劉錫鴻,大家知道,能害你的基本不能是對面硬剛的敵人,而是身邊同事、同學、哥們……他密奏一封「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凍死亦不當披」,翻譯成大白話就是「郭嵩燾居然不顧中華民族的感情,穿洋人的裘衣,這是凍死也不能穿的啊。」
幸好李鴻章苦苦力保,穿了裘衣的郭嵩燾才沒被穿上囚衣。過了一段時間,老郭去巴西使館參加活動,巴西國王進場時人們站起身鼓掌。老郭也起身跟着鼓掌。又被劉錫鴻告密,罪名大意是「有傷中華民族感情的舉止、行為」。再後來,郭嵩燾受女王之邀赴白金漢聽音樂會,他學習洋人樣子拿起節目單看,劉錫鴻又密奏:郭嵩燾居然傳看有損大清國精神的物品——音樂節目單。大家知道,郭嵩燾最後結局是,回國、被罵、被那些傷了民族感情的人們罵得鬱鬱而終,墳都被掘了。
可見中華民族容易被傷害感情是有悠久歷史的,穿一件外國衣、為外國人鼓一次掌、看一張洋文節目單都很容易鋒利劃破擁有「中華民族精神處女膜情結」忠臣們脆弱的心。古怪的是,直到1902年梁啓超才首次提出「中華民族」這概念,那之前尊崇的是哪一款民族精神?
對了,李世民的奶奶是鮮卑人獨孤信的女兒,母親是鮮卑人竇氏至少是鮮漢混血,李世民的結髮妻子長孫皇后源自鮮卑拓跋氏。
大唐盛世靠的是包容,而不是抓賣國賊。大唐藝術巔峰《霓裳羽衣曲》並不是純Local作品。《唐會要》記載:天寶十三年,太樂署將「婆羅門曲改為霓裳羽衣」。婆羅門曲就是天竺流傳過來的樂曲,那會兒大唐滿大街都是異域音樂,皇室帶頭包括李白在內的一大票詩人都是外國音樂的迷弟……人家那東西好聽好看啊。可要是把唐朝換成紅朝,聯合創作者唐明皇和楊貴妃就是用阿三音樂傷害了中華民族感情、敗壞中華民族精神的罪人。阿三至今與中華有領土爭議,是不是該責令陝西省歌劇舞劇院停業整頓禁演該漢奸劇目,劇院門口鑄唐明皇、楊貴妃這對姦夫淫婦下跪銅像,讓大爺大媽們沒事兒就排隊去吐一口濃濃羊肉泡饃味的愛國口水。對了,有人說羊肉泡饃最早源自中亞食品,改成小米粥吧,這東西是咱原產。
大家知道,這兩天出台了一款治安草案,「凡穿戴有損中華民族精神和傷害中華民族感情的服飾、標誌,傳播、宣揚有損中華民族精神和傷害中華民族感情的物品和言論,都要被抓起來並罰款」……這是一個文盲提議,是對人民耍流氓的法案,其精神狀態很像一個小心眼老公覺得老婆哪哪都有可能出軌,於是很不體面地把油膩家暴家規貼在了小區大門上。
見到很多專家、學者勇敢站出來,批評這個草案「很難定義,很難實操」。其實我認為這也有點怪怪的,如果很好「定義」便於「實操」就可以抓人嗎?相當於哪天出台一個「為了空氣質量今後只許用一側鼻孔呼吸法」,這就不是不好定義、不便實操,根本就是一個王八蛋規定。
「傷害中華民族感情法」——你吃特供時,想不起和我們是一個族,你住高幹病房時,想不起和我們是一個族,你把子女弄到長青藤住爾灣豪宅開法拉利時想不起和我們是一個族,平民穿件和服拍照,買個日系車代步,夸一句日本食品安全,你忽然就想起我們是一個族。這很難不讓人認為你在用「感情」牌鐮刀想深化割韭菜。至於傷害,我認為最傷害中華民族感情的,難道不是那些揣着瑞士銀行黑金卡、美國綠卡,人模狗樣坐在人民大會堂舉手決定着中國人命運的那些外國人爹媽嗎?末了還愛說那句「我一生的追求就是為人民服務」。
眾所周知,公僕在房價、股市、免費醫療、公平教育方面一直不太重視中華民族感情,可你要是夸國外做得好,此時公僕就嚴禁你傷害中華民族感情。中華民族一會兒是全世界最堅強不屈最充滿定力的族,一會兒又成了一件外國衣服都能勾搭到邪路的族。所以,設定這個族,就是背鍋族,只是為了方便公僕「為人民服務」。
算了,我還是講些故事:
我童年時住在成都大慈寺和打金街交叉口,就是現在號稱全地球俊男靚女密度最高的太古里。可那時此處流行剪褲腿,只要路過的誰褲腿緊身了些,或者率潮流之先穿喇叭褲,一群大媽就會衝上去把迅速褲管剪開,刀法犀利準確,活像南海鱷神。還開現場批鬥會,要「消滅封資修」。居委會主任秦德玉(音)總是聲色俱厲舉着個紅漆刷了的紙糊喇叭對着路人們大喊:蘇修要打過來了,美帝也要打過來了,這褲子是人穿得麼,還要不要活……喊着喊着,秦德玉就會流淚,就會嘩地不知從哪裡掏出一件血衣。這件血衣據說是她小時候替地主家推磨時,因為打嗑睡,被吊打得全身血淋淋才留下的證據。
這件血衣我自然是很熟悉了,它仿佛是前太古里時代一個偉大的政治圖騰,只要有人穿小管褲喇叭褲,這件血衣就會嘩地如約出現,飄揚在成都濕乎乎的風中。如約出現還有秦德玉聲淚俱下的「蘇修要打過來了,美帝要打過來了,還要不要活」。這讓我從小就覺得穿什麼褲子實在跟能不能活下去大有關係。直到成年我還有這糟糕的心理映射,走在全國範圍無論是青年路服裝一條街,還是荷花池批發市場,目力所及,內心便有一個剽悍大媽的聲音掙扎大喊:小管褲是蘇修的,喇叭褲是美帝的,還要不要活!
所以我不愛逛服裝店,我差點落下病根。直至長大,讀了些書,才知道這是圖形恐嚇法,利用某種圖形與恐怖事情的強行關聯,讓人們不知不覺就被洗腦就沒由頭仇恨某些人。劃時代的懸念大師希區柯克就常用這一招,在《蝴蝶莊園》裡,他常讓女主看到一張在風中飄動着的窗簾,而這個窗簾背後一定有個恐怖故事,此時表情像殭屍的女管家就會出現……
好像有些跑題了……秦德玉大媽最後的結局是,有人揭發她那件血衣是假的,是用紅墨水染上去的。我們那條打金街上住着劉文彩一些家人,這個家族平反後,一個婆婆終於站出來說,秦德玉從來沒在劉家做過工,劉家也從來沒有毒打過做工的人。
秦德玉大媽從此消失了,那條位於北打金和大慈寺交匯的街區,再也見不到她率一群大媽神風般衝上去剪人的褲腿,那件高揚的血衣也不見了。後來太古里開始修建時,輾轉傳來消息,秦大媽隨遠嫁美國的女兒,在加州養老了,身體特別硬朗,整日穿着運動鞋和牛仔褲,率另一群大媽在灣區的廣場大跳中國廣場舞,狠狠傷害了一下美利堅民族的感情。
還是回到大清。總之,我們這個偉大的、戰無不勝的民族卻總會被一些不起眼的器物傷害到感情,可能絕世高手都有一處為人不知卻又極其敏感脆弱的罩門。像刀槍不入的義和團發現路人身上揣了一支鉛筆、兩根火柴、幾張洋紙就會發瘋,不剁了別人全家自己就不能活。像「端佑康頤昭豫壽恭崇熙配天興聖顯皇后」這威風凜凜名號的慈禧也怕火車驚了龍脈,逼得李鴻章修好鐵路後卻只能用馬來拉車頭……對了,這也是電影《讓子彈飛》開頭的寓意,縣長坐的火車卻是幾匹馬在前面拉。
一個車頭驚了大清的龍脈,一件衣服傷了中華民族的感情,所謂「驚了大清的龍脈」,現在的學名叫「傷害中華民族的感情」。這個國家一直沒變。當初大清滿朝文武反對修建電報系統怕驚動了龍脈,有一天日本人攻打琉球時,琉球原住民只得先是乘船後又騎馬再後還腿了好一會兒,延誤好一陣兒才報告給宗主國,等大清反應過來,琉球已丟了(你說到底誰在賣國)。
李鴻章痛定思痛,好容易才說動朝廷修建電報系統。但中央規定電報只能從天津修到通州八里橋,因為進京城進紫禁城會驚了龍脈也會傷害老百姓感情。可以想見那個好玩場景:中堂大人啪地把電報發到通州八里橋,那邊必須得有個馬拉松選手等着,拿了電報就一路跑啊跑,相當於油電混合驅動……這個油電混合的電報系統,途經僧格林沁與英法聯軍最後決戰之地,泥土之下,是十七年前揮舞原始馬刀死於先進線膛槍下的1.7萬蒙古騎兵屍骨,天空之上,飄揚「黃金家族」傳承下來那杆染血大旗,還有最後一個蒙古戰士僧格林沁的怒吼,「巴圖魯們,殺洋鬼子,寧死不後退。」
對不起,抒情了。那杆染血的蒙古騎兵團大旗與秦德玉大媽的血衣並無不同,僧格林沁在八里橋的怒吼與秦德玉大媽的「還要不要活」也異曲同工。
我懷疑,秦德玉大媽打一開始就知道小管褲喇叭褲好看的,這從她穿着牛仔褲快樂生活在美國看得出。有一種現象:他們也不是要拒絕先進的技術,他們是故意堅持愚昧以爭奪領導權,知識是一種力量,在鹽鹼地,無知則是更大的力量。秦德玉大媽必須用「還要不要活」嚇唬大家才能橫掃自北打金街到太古里,占有領導權。
這是一個有悠久歷史的精心盤算。看諶旭彬先生「兩宋服飾禁令」知道,雖然北宋與遼朝由澶淵之盟結為兄弟,內心卻視其為敵國,對本國百姓喜歡穿遼朝風格的服飾極為警惕,1048年宋仁宗下詔(對,就是那個被謳歌成中華第一好皇帝的宋仁宗):聞士庶仿效胡人衣裝……責令開封府嚴查街頭穿着契丹風格服飾的人,限期一個月肅清胡服,逮到即嚴懲,連御史台都要參與監督彈劾,可見此輪整肅力度之大(很想知道包拯包青天當時幹了些什麼)。而被視為風流才子的宋徽宗其實是個歹毒之人,下詔「敢為契丹服若氈笠者,以違御筆論」。「御筆」是當時極著名的暴政,就是不通過法律程序的獨裁指令,具體內容:如果誰戴了氈笠,懲罰力度不設上限。
氈笠長什麼樣?就是豹子頭林沖火燒草料場時戴的那款帽子。
宋徽宗還禁止民眾唱北曲,也就是悠揚的金國民謠。用暴力手段干預民眾服飾娛樂生活,所以北宋亡於徽宗也是必然。
這樣跟衣服過不去的偉大傳統一直傳承到1876年。這一年,日本公使森有禮會見李鴻章。李鴻章見森有禮穿着一身西服,大為鄙視。李說:貴國舍舊服而效仿歐俗,不覺得可恥嗎?森說:毫不可恥,反而以此變革為榮,凡歐美有長處,我國均取之為己用。李說:衣服制度,乃是人們追憶祖先遺意之所在,子孫宜引為貴重,萬世保存。森說:不,之前效貴國之服,寬闊爽快,但勤勉工作的人穿起來不方便,時代在進步,我國擅於學習一切進步的東西,我們的變法要徹底。
李鴻章覺得對面的日本人是個神經病。1885年,伊藤博文與李鴻章也有一次會談,又談起相同話題。李鴻章與伊藤博文惺惺相惜,但堅持只學「器物」的李鴻章唯獨在服飾、文化、制度方面大不以為然。
大家知道:十年後,甲午戰爭,大清完敗。
最後,回到現實中的「傷害中華民族感情法」。我不喜穿和服,但也不覺得誰穿了件和服就能傷害到我。CCTV幾乎所有攝像器材、轉差設備都是日貨,要禁,新聞聯播怎麼辦?日本人發明的卡拉OK、方便麵要不要禁,紅旗轎車裡日本零件要不要禁,中國潛艇里的三菱空調要不要禁……再往後,寧肯憋出膀胱炎也不能傷害民族感情使用TOTO,上街都穿着尿不濕……對了,尿不濕是日本發明的。到最後下令,滿大街的日本料理必須全部改名「料理日本」,源自日本的「派出所」全改名為「六扇門」……才夠愛國。
開始是禁衣服,後來一定會禁內褲。說起內褲,我是某種程度承認世上存在民族感情這東西的,但情感這東西很珍貴,情感就像內褲,細心呵護,但別隨時穿在外面,那樣子看上去像在扮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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