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28歲的吳佳在取快遞時被偷拍。偷拍者用偷拍視頻和捏造的聊天記錄,以玩笑之名,虛構出一個「富婆出軌快遞小哥」的故事。故事在網絡上病毒式裂變、擴散,吳佳則因這段虛構故事遭遇「社會性死亡」。
現下社會,無處不在的拍攝與泄露,窺伺並毀壞着個體生活的尊嚴。這一事件中,我們看到一個「玩笑」就可以毀掉一個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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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屋後,吳佳習慣性地反鎖上門。成為「女子出軌快遞小哥」謠言當事人後,她變得極度缺乏安全感。在家時,她會在玄關來回走動,反覆確保門已經鎖上。
屋裡趴着一隻橘貓,是今年3月吳佳和男友周磊初來杭州後不久收養的。在她失眠、哭泣的日子裡,小貓會主動趴在她身邊,這給了她很大的安慰。
幾個月來,她食慾很差,不怎麼吃飯,但一周可以喝一罐速溶咖啡。直到下午3點,在男友的要求下,她才從廚房拿了塊小麵包吃下,她得保持體力。
12月8日下午,吳佳要接受兩個採訪。她提前化好妝,面龐清瘦但看上去有精神氣。面對鏡頭,她要求自己體面,不能以受害者的形象博取同情。
纏繞她4個多月的噩夢,始於2020年7月7日傍晚。吳佳下班回家,去小區快遞站取快遞。向店主報出幾個取件碼後,她站在門口一邊刷手機一邊等待。這時,站在吳佳對面的郎傑默默掏出手機,對準吳佳上下移動手機鏡頭,偷拍了一則時長為9秒鐘的視頻。吳佳毫無知覺,等待了1分鐘左右,她拿到了自己的包裹,離開了。
之後的一個月,生活一如往常。她和男友正常上下班,周末如果兩人都沒有工作,就一起窩在客廳刷美劇、看書、擼貓。
直到8月7日,朋友發來的一段在網絡上瘋傳的偷拍視頻及曖昧聊天記錄,打破了他們平靜的生活。
當天凌晨,睡夢中的吳佳被朋友叫醒。兩人同住一個小區,都有對方家的鑰匙,約定緊急時刻可以直接進對方的家門。喊醒吳佳後,朋友神情嚴肅地說:你被偷拍了,視頻已經在全網擴散。從明天起,出門要注意安全。
偷拍視頻是她們在北京的一位好友在一個微信群看到的,視頻搭配多張言語露骨的微信聊天截圖、酒店房間照片等,拼湊出一個「富婆出軌快遞小哥「的桃色故事:快遞小哥偷拍取快遞的「少婦」,將視頻發給對方,兩人認識。 「少婦」自稱附近一家小區的業主,常年居家帶娃,丈夫忙於應酬,她情感寂寞,主動和快遞小哥「約炮」。
吳佳看到後,整個人「像電腦死機了一樣」。視頻中穿碎花連衣裙、站着等快遞的女孩確實是自己。但聊天截圖中的「婚外情女主」是誰?和自己是什麼關係?
吳佳徹夜未眠,起初,她抱着「發生了就面對」的想法,決定第二天早上就報警。但第二天一早,吳佳發現偷拍、造謠自己的視頻和聊天截圖,已經在小區業主群、公司同事的小群里傳遍。
來不及反應,上午11點,她在親友陪伴下來到杭州良渚派出所做筆錄。這天是周五,警方告知他們周一再來了解調查結果。
吳佳等不了。她認出視頻的拍攝背景為所住小區的快遞站。從派出所出來後,他們直奔快遞站。快遞站老闆告訴他們,視頻是隔壁便利店老闆郎傑偷拍的。事發那幾天,郎傑一直在店裡幫忙。
起初,郎傑並不承認。一番對質後,郎傑很快說出視頻是他在快遞站工作時偷拍的,聊天記錄為他和男性朋友何一編造(他飾演自己,何一扮演女業主)並發送至一個車友群。8月5日,車友群群友陶東打包轉發了聊天截圖和視頻文件,造成事件擴散。
在吳佳等人的勸說下,郎傑、何一、陶東去派出所自首。下午5點,郎傑、何一被派出所拘留,傳播者陶東因證據不足被釋放。
但「富婆出軌快遞小哥」的謠言還繼續在網絡上病毒式裂變。吳佳先發微博澄清,同時面向網友徵集證據,如果有人看到正在傳播的不實信息,請私信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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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人的口供和網友提供的圖片中,吳佳逐漸拼湊出謠言產生和擴散的全過程:
7月7日晚,郎傑將偷拍吳佳的視頻發至一個200餘人的車友群中。同在該群的何一找到他提議,「玩一下」,騙騙群里的人。接着,郎傑用微信大號添加了何一暱稱為「ELIAUK.」的小號,將偷拍視頻發給「ELIAUK.」。郎傑和何一扮演的「ELIAUK.」開始言語曖昧地聊天,「ELIAUK.」自稱是附近一家小區的業主, 「丈夫包養的小富婆」。
7月8日,郎傑把和何一共同偽造的「ELIAUK.」主動提出約炮的對話,直播至群里。為求逼真,郎傑和「ELIAUK.」還提到了約會的時間、地點,並附上酒店房間照、色情音頻(郎傑事後接受媒體採訪時稱,色情音頻發出後,他很快就撤回)。群友們興奮不已,在群內發言腦補兩人的性愛畫面。8月5日,這些對話截圖和音頻文件被 「群友「陶東打包轉發到其他群中。
群友還提供給吳佳一張截圖,截圖顯示,7月28日,郎傑還分享了一張和一位趙女士的聊天截圖:這位趙女士想以一杯奶茶的代價,主動約郎傑。這位趙女士從何而來,這段對話是否真實,不得而知。
而郎傑曾在自首後向警方表示,自己7月10日之後,曾在「三墩車友」群內澄清,和女業主的事件是編造的,但吳佳從未看到過相關澄清截圖。也有群友私信吳佳,表示他們並沒有見過所謂的澄清內容。他們看到的澄清,都是在事件發酵後。傳謠者陶東堅稱自己在轉發前沒見過郎傑的澄清內容。
8月13日,杭州警方在微博公開警情通報:網傳視頻為郎某偷拍,曖昧微信聊天記錄系捏造,將對郎某、何某行拘9天,傳謠者陶某因證據不足釋放。
真相塵埃落定。吳佳原以為,謠言澄清,她的生活可以回到正軌。但事件引發的蝴蝶效應,遠超她的想象。
她的微博私信里,一些網友向她提供證據線索、截圖,有人給出安慰、鼓勵,也有人無端發來辱罵。
最讓吳佳感受到刺痛的是來自熟人的質疑。8月8日晚,她在家中整理證據,一位多年沒聯繫、人在海外的前同事發來私信,語氣鄙夷:你跟別人出軌的視頻,在網上都傳瘋了。
吳佳不敢想象,自己對此一無所知的時間裡,同事和朋友看到造謠信息後,會如何猜測和議論她。
那段時間,吳佳幾乎不怎麼吃飯,「感覺不到餓」。每天下午三四點,在周磊的再三催促下,吳佳才努力吃點東西。她整日情緒低落,無端哭泣。白天焦慮至一刻不停地在屋內踱步,夜裡睡着了,也會在噩夢中尖叫着醒來。
兩人擔心白天出門被人認出,把下樓散步的時間改到晚上十點,外出時戴上口罩嚴密地遮擋面部。即使這樣,遇到小區居民,對方依舊會對她指指點點,小聲議論:是她嗎?就是她吧?
吳佳未經馬賽克的面部在網絡上瘋傳,個人信息也面臨被人肉的風險,她曾收到過一條陌生網友的私信,對方直呼她的真名。
無法承受外界對自己的過度窺視,吳佳開始封閉自己。她刪除了微信通訊錄中大多數好友。不敢再去取快遞,快遞都由男友代取。出入小區時,也會避開快遞站所在的東門出入口,寧願繞遠路走北門。
那段時間,由於需要取證和維權,吳佳無力兼顧公司的職務,被人事勸退。周磊也因為陪伴女友維權長時間無法到崗,被公司勸退。
再後來,男友周磊也被擊垮了。長時間失眠、憤懣、不規律飲食,周磊的免疫力出現問題,全身水腫,回老家住院。
躺在醫院病床上的一個多月里,他忍不住自責:如果7月7日,他沒在外地出差,去取回快遞,吳佳就不會被偷拍,也不需忍受這幾個月的煎熬。
住院的這段時間,周磊通過家中安裝的攝像頭時刻關注着吳佳的狀態。攝像頭本是為了方便養貓安裝的。現在,他怕吳佳想不開。
9月的一天,吳佳獨自坐在客廳,面對着家中的露天陽台時,她萌生了一個念頭:她想走到陽台去。她心裡害怕,決定去看心理醫生。9月8日,吳佳在杭州第一人民醫院被確診為抑鬱狀態。
短短一個月,吳佳失去了名譽、工作、精神健康,遭遇「社會性死亡「。而造謠傳謠的郎傑、何一、陶東三人都已回歸正常生活。郎傑位於小區東門的便利店換了塊招牌繼續營業,何一重新回到修理廠工作,陶東正在籌備的婚禮也沒有受到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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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吳佳無法介懷的是,事發五個月,偷拍者郎傑及其家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依舊錶示,郎傑和何一對自己的偷拍、捏造,只是一個「玩笑」。
8月8日,郎傑、何一被拘留當天,民警曾找吳佳去派出所,希望雙方能達成和解,警方對郎傑三人批評教育,郎傑三人賠償吳佳一定的經濟損失。面對謠言大範圍的傳播以及對她造成的名譽損害,吳佳拒絕了。
郎傑、何一被拘留的幾天裡,吳佳想了很多。郎傑27歲,何一、陶東才20出頭,如果追究法律責任,他們的人生會發生巨大的轉變。而且,一旦開始刑事自訴,未來一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她需要一直與陰影相伴。
吳佳動搖過。郎傑、何一行拘期結束後,吳佳提出,如三人願意錄製真誠、畫質合格的道歉視頻(吳佳提出他們可以戴上口罩和墨鏡錄製),且每人賠償5萬8千元,包括吳佳6個月、周磊3個月的工資,以及律師諮詢費、公證費等,不包括精神賠償及名譽賠償,她可以放棄刑事訴訟。
郎傑和何一的回應,打消了她和解的念頭。郎傑怕丟人,要求在道歉視頻中打馬賽克。何一曾主動約吳佳見面並對吳佳說了聲「對不起」。但沒聊幾分鐘,何一開始砍價,希望將賠償金從5萬8千降到3萬。他們認為每人5萬8的賠償不合理,吳佳沒有提供工資流水證明,周磊失業造成的損失,不應該由他們承擔。陶東則於最近聯繫了吳佳的律師,態度誠懇,兩人達成和解。
等不來郎傑和何一有誠意的道歉,吳佳和周磊着手準備刑事自訴,他們找到浙江京衡律師事務所鄭晶晶律師代理自己的案件。
鄭晶晶曾建議吳佳進行民事自訴,要求郎傑和何一道歉並進行賠償。因為類似的被偷拍、造謠的刑事自訴案件,普通人調查取證的權限小、障礙大;網絡侵權類案件,證據很容易被刪除,證據不充分,立案難,勝訴也難。在裁判文書網上搜索近兩年浙江省的相關案例,成功判決的只找到一例。
但吳佳堅持刑事自訴。她出示了自己收集的證據:大部分網友提供的微信群截圖,無法被法院認可。只有一份由杭州市西湖公證處公證的證據,證明發布在「叔道技能」的微信公眾號上的傳播內容(該文章已被發布者刪除)瀏覽量超過了5000,達到了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條第一款規定的「情節嚴重」的標準。
10月26號,鄭晶晶作為吳佳的代理律師,正式向餘杭區人民法院提起刑事自訴,請求以誹謗罪追責郎傑、何一。同時,她也提醒吳佳做好心理準備,法院有可能因為證據不足,不予立案。
進入11月,吳佳覺得自己狀態好點兒了,她敢一個人去取快遞了,並考慮重新融入社會。3個多月了,生活一直靠積蓄維持,打官司、聘請律師是一筆很大的開銷,她準備求職。
面試了10家公司,每當人力問到上份工作離職的原因,吳佳都會把被造謠的原委敘述一遍。吳佳求職的崗位需要經常代表公司出面談合作,她認為自己應該對求職的公司坦誠。但面試往往到這裡就終結了,面試官有時會寬慰她幾句,之後再委婉地拒絕她。
求職受挫,也始終沒有等來法院是否立案的答覆,吳佳的生活和維權之路陷入停滯。11月下旬,「清華學姐「事件讓公眾重新關注起」社會性死亡」的話題,吳佳接到媒體的採訪邀請,她猶豫了好幾天,擔心網絡暴力再次把她逼到崩潰邊緣。但出乎意料地,網友們傳達給她的善意多過質疑。
隨後,她接受了數十家媒體、自媒體的採訪,「杭州被造謠女子」相關詞條多次登上微博熱搜,案件涉及到的隱私侵犯、網絡造謠追責之難再次引發熱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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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8日,我在吳佳位於杭州的租處見到她。
採訪過程中,她極為注重保護自己的隱私,鮮少提起自己被捲入風暴中心之前的生活。短暫聊到的過去里,這個大眼睛、皮膚白皙的姑娘告訴我,此前,她曾因外貌遇到不少困擾:在公共場所被揩油、被性騷擾,她當時只是口頭上勸阻對方。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工作和生活中,她會提前在無名指上佩戴一枚戒指。但這一次,只是取了個快遞,就無端被偷拍、造謠,被看客們不問真相地蕩婦羞辱,這讓她對自己之前的謹言慎行產生懷疑,也堅定了她維權和追責施害者的決心。
吳佳和周磊一直堅定地選擇用正當方式維權,注意保留和郎傑三人的談話錄音和聊天截圖。但事發後,網友曾人肉出郎傑、何一、陶東的身份證號、車牌號、家庭住址、工作單位、家庭成員等信息,慫恿吳佳「以曝制曝」。
吳佳和周磊比誰都憤怒,但他們不想成為網絡暴力的一員,反覆提醒網友冷靜、克制。郎傑的孩子還小,他們不希望孩子長大後,因為有這樣的父親被霸凌。還有網友準備開車到郎傑的便利店教訓郎傑,周磊勸說好久才制止對方。
網暴有時會傷及無辜。有網友以為找到了郎傑登記在一家企業信息查詢平台的業務電話,撥通電話後對號碼主人破口大罵。號碼主人私信周磊解釋,周磊不得不專門發布微博替他澄清。
四個月來,吳佳的微博,也成為那些曾被誹謗過的女性傾吐秘密的地方:
一個獨居女孩因為怕黑每晚開燈睡覺,被鄰居造謠從事不良行業;一個女孩高中時在學校被謠傳和男老師有不當關係,被迫休學;還有女孩因此患上抑鬱症。一個妹妹在私信里問吳佳:姐姐,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對於現在的吳佳來說,追責不僅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也是為了給社會尋找一個答案。她想過,如果自己退縮了,這些女孩看到,曾經勇敢站出來的人,最後也妥協了,她們是否會更絕望?
12月14日,吳佳等到了答案:餘杭區人民法院正式受理吳佳訴郎某、何某誹謗案。律師鄭晶晶認為,一旦勝訴,施害者最高可獲三年有期徒刑。得知消息後,吳佳先是大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哭了。維權之路艱難,但吳佳希望自己的這次維權,能讓那些意圖偷拍、誹謗女性的人們意識到,這不是玩笑,是犯罪。
吳佳有時會想起剛來杭州時的生活。她和男友租下這間位於城郊的新房,小區方便停車,裝修簡約舒適,新房有個露天陽台,他們可以在這裡喝咖啡、發呆。他們在冰箱門上貼滿了兩人大笑着拍攝的拍立得合照,還計劃買兩輛自行車,周末出去騎行、野餐、看風景。
杭州的春天潮濕溫暖,嶄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可一個「玩笑」終結了這一切。
(應受訪者要求,除鄭晶晶律師,其他人物均為化名。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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