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身貧窮,族譜已無從稽考,家史亦無人修記,但假使他真的有一部家史,裡面也就可能只有一個字――「貧」。
然而,窮也有窮的好處,在那史無前例的年代,他的貧窮和他祖宗的貧窮使他獲得至高無上的榮耀,工代會和革委會都有他的席位,武裝民兵、工糾隊員的身份令他擁有對「階級敵人」專政的權力,眼看着那些牛鬼蛇神在他的工糾棍下低眉順眼,狗崽子們在他的吼叫聲中瑟瑟發抖,他的心中就盈溢着無比的自豪和滿足。文化大革命給他留下了美好的回憶,令他一輩子都深深懷戀。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當舉國歡慶「四人幫」倒台時,他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四人幫」有什麼不好?「四人幫」批林批孔有什麼錯?當工人集會聲討「四人幫」時,他罵人家「落井下石」。當法院公開審判「四人幫」時,他指責人們變修變質。他認為自己是在捍衛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
後來,他竟然在一次職工大會上高呼「反革命口號」,結果,派出所把他抓了起來,但教育一番以後還是把他放了,人們懷疑他「可能得了精神病」。
事實上,他當時什麼病也沒有,他放不下的是文革期間建立起來的「信仰」。當工廠把文革後第一次發放的500元獎金交給他時,他斷然拒收,而且態度異常堅決:「我們工人階級決不搞物質刺激和獎金掛帥。」財務人員無奈,只好代他把500元存入銀行,把存摺交給他妻子。他知道後,逼着妻子交出存摺,一把火燒掉了。如今,這筆錢仍以他的名義掛在銀行的帳上。
他認為工廠已經變質,廠長背離了革命軌道,便毅然決定自動離職,回到妻子落戶的鄉村仿效陶淵明。可是,鄉下也不是桃花源。農村也開始分田分地了,他家5口人分得l0畝田、14棵荔枝樹。他這回可沒有高喊「大公無私」,拒絕接受分田分地,他受之無愧地捧回「無數革命先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勝利果實」,心安理得地領受了「貧下中農應得的生產資料」。
他和妻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勤耕苦作,收穫甚豐,幾年以後,終於攢下一筆錢,於l983年大興土木,耗資4萬元,建了一幢——別說是當年的貧農,就是地主老財也住不上的——三層獨棟。
三千年前,有兩兄弟叫伯夷、叔齊,因不滿周武王進軍討伐商朝,商紂滅亡後,他倆躲進首陽山,不食周粟,最後活活餓死。
然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這個現代版的伯夷叔齊,雖然「不食周粟”,但結果不但沒有餓死,而且還成了萬元戶。
他的「信仰」令他堅信,文化大革命不但搞得成功,而且十分及時,十分必要。最好今後每隔幾年就搞它一次,把那些牛鬼蛇神統統揪出來批倒批臭。
他最氣憤的是,中國工人階級本來已經推翻了三座大山,為什麼現在又要搞經濟特區,將外國的資產階級引進來剝削工人?《毛澤東選集》1-5卷都沒提過什麼特區!
他不止一次對自己的老婆孩子說,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崇拜的人物就是毛澤東。世界上除了馬、列、毛,還有誰能這麼透徹地解釋世界?尼克松?呸!赫魯曉夫?呸!戈爾巴喬夫?呸!
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時喜歡宅在家裡不出門,他說,外出一次,煩一次。
馬路兩旁的洋餐廳令他十分反感,什麼麥當勞、肯德基、必勝客,一看見這些洋名字他就鬱悶。什麼可口可樂、百事可樂、喜力啤酒、藍妹啤酒,他寧可渴死也不沾一滴。他認為這些都是資本主義明目張胆的文化經濟侵略,他們以前用槍炮打不開中國大門,如今改用糖衣炮彈竟然可以長驅直入,帝國主義夾着皮包回來了,他們占領了中國市場,賺走了我們中國人的錢。
他最不滿那些川菜館、湘菜館門前的作派,明明賣的是中國菜,卻偏要站幾個身穿開叉旗袍,露出雪白大腿的咨客,搞到好像賣人肉似的,這不是在腐蝕工農兵嗎?
他堅決不買美國和日本的電器,也不許家裡人買。幸好現在的國產家電質量並不差,所以老婆孩子也懶得跟他較勁,便順着他的意,家裡的全部電器都買國貨。
他不讀報紙,不聽收音機,不看電視。他認為現在的傳媒,除了年月日基本沒錯,其餘的全是假話、大話和空話。
可是,儘管他「閉關自守」、「潔身自好」,席捲中國大地的現代化浪潮還是向他撲來了,他的「桃花源」很快就被劃入市區版圖,昔日的窮鄉僻壤已經變得寸金尺土。一間中外合資公司看中了他們村這塊寶地,徵收了村裡的全部農田,當然也包括他的「革命果實」。 一下子就把他們一家的「生產資料」全沒收了!
他成了一個無田可種的農民,成了一個失去「桃花源」的陶淵明,今後的生活怎麼辦?總不能靠「征地費」過下半輩子吧。他這個無產階級革命先鋒隊員終日「以天下為己任」,如今連自己的生計都成了問題,今後又該如何去「解放全人類」呢?
他用手摸了摸自己那顆被朋友們稱之為「花崗岩腦袋」的頭顱……感到十分惶惑,不知今後到底何去何從?接下來的日子還要不要「食周粟」?
社會的發展與他的「信仰」漸行漸遠,眼前的一切令他鬱悶、氣結、頭疼、胸悶,終於在一天早晨,他雙眼一閉,兩腿一伸,見毛主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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