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有任何一條規則能殺人,能殺人的,從來都是我們心中的傲慢與偏見,戾氣與惡意。
各位好,剛看了三聯生活周刊的一則報道《青島保安刺死外賣員:小區門口的衝突與殺害》,有一種遏制不住的感慨,隨筆寫下了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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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報道當中,那個不幸殞命的外賣小哥李越凱,記者給他做了形象還原——32歲,未婚,父母年近六十,家中曾經對他期望頗高,高中一畢業就送他到澳洲留學,攻讀心理學,總共花了一百多萬。從澳洲回來後,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一直在送外賣打零工補貼家用,看得出,小李是個非常勤奮有想法的人,想自己創業、做木工、把手工家具發到網上售賣,看到視頻平台很火,就想拍短視頻推售家具,但回國五六年了,一直沒激起什麼水花。所以只能出來送外賣,同時過着一種低欲望的生活。「他說不打算戀愛和結婚,只希望經濟上取得一點成績,父母有經濟壓力。」入職外賣員的幾天,他工作很勤奮,別人一天送幾十單,他送100單。
但就在他在為自己的未來奔波的時候,一次與小區門口保安的爭執,和突然刺來的兇刀,結束了他的生命。
我讀到這個畫像的時候很觸動,因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也許另一個時空位面里,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32歲,這剛好是兩年多前,我從單位辭職,開始專職做自媒體的年紀。尤其記得,當時領導在簽字放我走之前,還最後勸了我一句,說「小西,你可能想好了。自媒體可不比鐵飯碗。也許你出了單位這個門,你的號立刻就沒了。到時候你怎麼辦?」
當着領導的面,我當然感謝一番領導,然後請他放心。可是真辭職出來,我自己心裡也在自嘲:是啊,萬一那樣了。我怎麼辦?
我不敢給家裡打電話,怕他們無謂的擔心。只能跟朋友商量,然後自己給自己打氣,說「大不了,出門送外賣唄。總還能養活自己。」
朋友說:「拉倒吧!你復旦大學畢業,最後淪落到去送外賣,這不跟北大出來賣豬肉一樣驚世駭俗麼?」
我當時苦笑:「這有什麼不可以呢?人總得活着吧?」
是啊,人總得活着吧?從開過那個玩笑之後,我點外賣時有了個習慣,會把外賣平台送我的那個紅包,用打賞的方式轉送給外賣員。雖然也就三塊五塊的,但多少也是一份心意。
我也曾自嘲的想,這是不是一種偽善呢?
但想過之後我發現不是的,我這樣做的唯一原因,僅僅是因為我在開過那個玩笑之後,真的意識到了一個事實——如果我的自媒體創業失敗,或者像新聞中的那位小哥一樣,屢次努力而不得門可入,我可能真的就去送外賣了。因為我總得活着。
你看這位不幸的外賣員,留學歸來,因為際遇不好,不也得送外賣為生麼?
所以,我、我們和那些外賣員之間,真的沒有什麼不可逾越的「職業鴻溝」。我們不過就是這個漂泊不定的社會當中奮力掙扎的個體而已。區隔我們的,不過是幾個偶然的運氣與際遇。
我們這一代年輕人,工作確實不好找,而階層淪落,確實太容易了。
我想這也是為什麼這個外賣小哥的不幸遭遇引發了那麼多網友共鳴的原因——我們都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們本質上是在同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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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覺得這種討論中,有一種傾向是讓我不贊同的。那就是很多人討論了半天,最終會把矛頭指向外賣員這份職業,認為是外賣平台要求小哥必須準時送單的契約和算法激化了雙方的矛盾,讓外賣員「困在算法」中,甚至「害死了小哥」。
我覺得這個流傳甚廣的想法有問題。
首先從報道還原的新聞事實我們能很容易的看到,外賣這份職業,至少給李越凱在困境中提供了一種自食其力掙錢的機會——「海歸大學生回國送外賣」這個說法聽上去固然很令人,但至少比「海歸大學生回國在家待業」要強得多!在確實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的時候,能跑幾單外賣,自食其力的掙錢,這難道還不正能量麼?
而很多人一說起外賣員太辛苦,就呼籲要嚴管、乃至取消外賣這個行業。這種思路之幼稚,讓人想起了郭德綱老師講的那個笑話:村裡的「大善人」看不得乞丐要飯,就要要把全城的乞丐都趕走,以圖他良心安寧。
是的,真要實現在了這樣的思路,固然能讓很多善男信女心裡好受一些,可是卻會讓更多的李越凱們淪入更困難的現實境地當中——只不過我們不再那麼容易看到罷了。
還有人呼籲平台應該「放寬算法和送單時效,讓外賣員們不要那麼趕」。這個想法看似慈善,實則也是似是而非——
我們必須要澄清一個問題,促使外賣員抓緊時間送單的規則,到底是誰制定呢?表面上看,似乎是平台方與他們簽訂的契約。但實則不然,是外賣行業目前的供需關係和商業規律使然。
根據全國總工會公布第九次全國職工隊伍狀況調查結果,目前全國新就業形態勞動者達8400萬人,而這個「新就業形態」主要指的就是大家所熟悉的外賣員、快遞員、網約車司機、代駕司機等以網約服務業。
而若問,到底是什麼讓網約服務業擁有如此龐大的就業人口吸納量呢?
答案是網約服務業的高效、快捷與廉價。簡單的說,就是因為當你叫外賣時,能夠預期到快遞小哥會迅速而且便宜的把外賣送給你,才會有這麼多人選擇外賣、網約車等服務。
請問,如果我們不依靠市場的自然調解,而是主動強行更改外賣平台的送單契約。那會造成什麼呢?
表面上看,可能會緩解外賣員的壓力。但長期結果卻一定是,外賣業在用戶的眼中不再那麼快捷、廉價了。進而很多用戶會放棄選擇點外賣。快遞員最終的總體接單池會迅速萎縮,最終導致這個行業無法容納那麼多的工作機會,讓很多李越凱們失去獲得「落腳工作」的機會。
是的,把悲劇歸因於行業送單契約的嚴格,說外賣員「困在算法里」。這是一種很多人在看到此類新聞時最容易想到的議論,可是這種議論卻也是最廉價而無用的——讓外賣員不得不趕時間的,是該類服務業目前所達成的客觀供需平衡,表面的平台規則無非是呈現了這種市場的動態平衡罷了。
幻想通過強力的方式,強行修改這個契約的實現與價格,或者簡單的譴責平台。也許能解一時之氣,但一切試圖與經濟客觀規律作對的一廂情願,一定是受到規律的反噬和懲罰。最終為此買單的,依然是那些奔波的外賣員。
所以我覺得,眼下某些評論對這起新聞的評說,有些跑偏了,把矛頭對準外賣這個行當,空說些什麼「資本對人的異化」「困在算法里」。這些議論停留在「評論家的輕易」中,是一種簡單歸因的想當然,是空想者試圖修改客觀規律的狂妄。
那麼,我們從此事中,應當得到的正確反思,到底應該是什麼呢?我覺得還是要先回歸到個案的本身當中,才能瞧出端倪。
3
首先我們必須承認,該起事件是一起偶發的惡性兇殺案,那個殺害外賣小哥的保安,你就很難將他歸為一個「正常保安」,正常保安誰閒着沒事帶刀上崗執勤,一言不合捅別人一刀啊?
可以想見,在這起悲劇發生之前,這個保安身上其實已經自帶了一種戾氣,隱約產生了那種無差別攻擊,就是要找一個人來捅一捅的惡念。而那位外賣小哥,則不幸撞到這個惡徒的倒扣上。甚至他有可能是為該小區業主擋了刀——反正刀已經在手了,如果這個惡徒不是因為當天的爭執捅了他,他沒準也會為別的爭執去捅別人。
但是,這名保安最終挑上了外賣小哥下手,又有一定的必然性——我不知你平時用心觀察過沒有,國內個別「高檔」小區、寫字樓的保安,平素確實經常找外賣員的「茬」的。人家要進去送個快遞,在可放可不放的「自由裁量」之間,有些保安就會天然傾向於不放。
我自己出門在外,就親見過了不止一次這種事情,寫這篇文章時,我都能回憶起某些保安「拿」住外賣員時的那種神態,面對對方送單時限快到,卻不得門而入時的哀求,有些保安臉上居然生出了一絲居高臨下的管理者的得意與享受。
我覺得這其實是一種底層互害的心態在作祟——有些保安作為服務業從業者,有自己的工作壓力。這種壓力產生的戾氣,除非遇上疫情那種極特殊情況,他們無法向業主或上級這樣的強者發泄,於是會更傾向於拿捏比他「弱」的外賣員。通過「管理」對方獲得一種心理補償。
而推而廣之的說,有這種「捏軟柿子」心理的,又何止是個別保安呢?
這兩天我我剛好看到了另一則新聞,某地醫院的一位護士,點了一份外賣,因為只寫了科室沒寫樓層,外賣員無法送上樓。結果該護士就打電話過去追責。按說這本來也沒什麼,用戶權益麼,可是那位護士在打電話時說的一句話特別讓人受不了:「你就是個社會底層,怎麼能這麼(跟我)說話呢?」
我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就覺得這位護士的思維方式真的既可笑又可鄙——說句不好聽的,如果真的要在各種職業當中分個三六九等,同為「伺候人」的行當,護士又到底能比外賣員「高端」多少呢?你說人家是底層,那你不是麼?
我們現實中有些人,真的就是這樣對待他人的。越是自己身處底層,反而越是以過時而庸俗的層級的身份去審視、衡量他人,媚上虐下,一定要比出一個他比別人更「上層」的結果來,以求心理滿足。宛如未莊的阿Q總覺得自己比王胡或小D高級一些。
這讓我想起了魯迅先生當年對我們國民性的諷刺:「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僕,仆臣台。但是「台」沒有臣,不是太苦了麼?無須擔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長大,升而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驅使了。如此連環,各得其所……」
我覺得,這種在他人進行階層比較中找優越感、存在感的心態,是有毒且可鄙的。它在我們社會中的陳陳相因,才是造成外賣員和所有「伺候人」的服務者在現實中壓力、甚至釀造這場兇案悲劇的真正原因。
因為當大量人都像那位護士一樣,潛意識裡認定外賣員是「社會底層」,就會有更多的用戶苛責給他們送單的外賣員、更多保安苛待想要「從此過」的外賣員。
而這樣的人多了,保不准就真會有人像那個殺人的兇徒一樣「弱者之怒抽刃向更弱者」,胸中一有戾氣,就向比他們「更弱」「更底層」的外賣員發泄。
所以,對於這起事件,我不呼籲什麼「改變外賣規則」「抵制資本對人的異化」,因為我知道從事外賣業是那些外賣員們的主動選擇,強行更改外賣的規則,試圖以人的意志扭轉客觀規律,除了讓他們失去這份寶貴的營生別無任何作用。
我要呼籲的,是改變我們的人心,改變那種底層互害、讓更多人從把他人視為更底層的互害心態中走出來,走向「底層互憐」、走向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寬容,互相幫助。
如果你是點外賣的用戶,請你向每一個給你及時送單的外賣員報一個微笑、說一句謝謝、甚至給幾塊錢打賞。
如果你是小區或寫字樓的保安,請給他們多一點通融、幫助。
也請把這種善意普惠到所有你所看到的,為你服務或你所服務的人身上。
別再分什麼「上層」「底層」,因為在這個變動不居的時代里,在這個誰的工作都可能說沒就沒的際遇里,你還分什麼上層底層?
給你送單的那個外賣員、給你打針的那位護士、為你出門抬杆的那位保安……他可能就是昨天的你,而你,也許會成為明天的他。
是的,
那個爭分奪秒送外賣的小哥就是我,
那個盡力照顧病人周全的護士就是我,
那個在寒風中看門護院的小區保安就是我。
請對所有這些默默無聞的「底層人」報以微笑,
請看見他們的辛勞,
請理解他們的困苦,
請不要對他們發泄你從別處得到的戾氣。
因為如果我們不這樣做,
下一個突遇風波、淪入底層、掙扎求生,卻無人憐憫的人,
就一定是我!
我們無法決定冬天是否到來,
但我們可以決定向他人傳遞冷漠還是溫暖。
凜冬之中,就讓我們彼此相憐。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海邊的西塞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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