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下:公司同事聚餐時,眾人皆舉杯暢飲,歡聲笑語,老闆卻突然拿你開唰,且似乎話中有話,這種情況下若回得好就是化解尷尬,若回不好恐怕就是大型社死!
一千年前的南唐有過相似的場景,那時宴席上君臣間的一段對話被載入史冊,傳為佳話;不過也受到後世一些學者的批評與詬病。這場宴席的主角便是南唐中主李璟和大詞人馮延巳。
說到李璟這位皇帝,可能有些讀者不熟悉,但他皇位繼承人的名字幾乎在全球華人圈都家喻戶曉——享有「千古詞帝」美譽的南唐後主李煜。李璟的詞作雖不如兒子李煜有名,但在當時他也算是典型的文人皇帝了,而且論填詞水準也非泛泛之輩。在明代史學家王世貞看來,「花間猶傷促碎,至南唐李王父子而妙矣。」
那麼馮延巳又是何人?他與李璟亦師亦友。雖然貴為宰相,但沒留下什麼政治功績,反倒是千年來一直被罵作佞臣。然而在文學領域裡,馮延巳的成就卻相當耀眼。
在晚清國學大師王國維眼中,馮延巳可謂是歷代詞人中的No.1!他在《人間詞話》中評價說:「唐五代至此,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後主降宋後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人而已。」「馮正中(馮延巳)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中、後二主皆未逮其精詣。」即便詞作神秀如後主李煜,亦未得馮詞之精詣。晚清文學家劉熙載對馮的評價也極高,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在他看來,連晏殊和歐陽修也僅僅分別學到了馮詞的「俊」和「深」。可見,馮延巳在詞壇中的地位堪稱開創北宋詞風的宗師級別。
那麼,這對詞人君臣究竟碰撞出了怎樣的火花?
某日,李璟邀請一群詞友進宮殿參加宴會,其中就包括馮延巳。當時熱鬧非凡,酒至酣處,李璟突然對馮延巳開玩笑說:「『吹皺一池春水』,何干卿事?」馮延巳很聰明,馬上回答說:「安得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引得眾人開懷大笑。
有人可能會問,他倆這一問一答沒什麼特別之處呀,怎麼會流傳千古?這裡就要提到一些背景知識啦。「吹皺一池春水」是馮延巳之前寫的一句詞,出自〈謁金門·風乍起〉,描寫的是貴族少婦在春日思念丈夫的百無聊賴之況。不僅這首作品,馮延巳許多詞都是寫男女離情別緒的。「小樓吹徹玉笙寒」則出自李璟的詞〈攤破浣溪沙〉,寫女子思念遠在邊疆的丈夫,孤苦無依。
政治背景方面,馮延巳是李璟的老師,曾做過掌書記。李璟當皇帝後,身邊的這位老跟班自然平步青雲,升官極快。但他常常恃才放曠,擅長依附權貴、溜須拍馬、獻媚取寵。
對於李璟這一問,後人有多種不同的解讀。筆者認為最可能的有兩種:
1)調侃:人家女孩子獨守空閨,百無聊賴,跟你這個大男人有啥關係?老寫些離別相思、情情愛愛的東西!
2)警告:不要仗著自己才學過人就能囂張跋扈,你現在享有的一切不都是朕給予你的嗎?!
李璟的話意無論是戲謔、妒忌還是警告位高震主,對馮延巳而言都是棘手的難題。不過馮延巳還有個特長,即擅長辯論,他立即回復「怎比得上陛下您寫的『小樓吹徹玉笙寒』。」一來保持謙虛,捧高皇帝;二來以弦外之音對李璟進行溫和的「還擊」:您不也寫女孩子的事情嘛?!
這段問答現已成為詞壇佳話。不過,南宋詩人、史學家陸游有不同見解,他在南唐史中對此事寫下了這樣的評語:「時喪敗不支,國幾亡,稽首稱臣於敵,奉其正朔以苟延歲月,而君臣相謔乃如此。」在南唐連續打敗仗且向後周稱臣的大環境下,君臣居然戲謔如此,成何體統?陸游這番評論不僅是對馮延巳和李璟的批判,也是借古諷今,暗指南宋君臣也好不到哪去。單就馮延巳個人而言,縱然一句急才巧妙,也不過是幾近亡國之際的馬屁罷了。
但就文學角度來看,馮延巳和李璟的這兩闋詞著實是佳作。下面暫且拋開人品不談,一起賞析一下這兩闋詞:
謁金門·風乍起
馮延巳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閒引鴛鴦香徑里,手挼紅杏蕊。
鬥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該詞開篇兩句就是經典——「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是雙關語,皺的不僅是春水,亦是人心。女主人公的丈夫在外遠行,她孤身在家,眉頭皺,心也皺,如池中水般起伏不安。
接下來,女主閒來無事,隨手摘下杏花並將花蕊輕輕揉碎,在小徑上逗引池中的鴛鴦。成雙成對的鴛鴦與孤身一人的女主形成對比,更顯寂寞孤單。此外,揉搓花蕊的細節也非常有趣!大家可以聯想一下當下的生活,我們通常在何種情況或心情之下慢慢地擺弄或揉搓手中的物品呢?往往就是不忙卻又有心事、發呆的時候。
她獨自靠在雕有鬥鴨圖案的欄杆上,頭上的碧玉簪插得很隨便,傾斜著感覺快要掉落。在古詩詞中,特別是宋詞,一旦出現倚靠欄杆這個動作,經常是表現人物有心事,有的是表達思念遠方的親人或故鄉;有的是沉思;有的是盼歸,概括來說情緒基本上都不太好。
「碧玉搔頭斜墜」也是非常巧妙的一處特寫!想必大家都聽過「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尤其在古代,女子有心愛之人在身邊時會比平時更精心地打扮。詞中女主頭上玉簪插得隨意,側面反映出她懶散的心情——丈夫不在,獨守空閨的她沒有動力精心打扮。這句與溫庭筠「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以及《詩經·衛風》「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異曲同工。或者想一想我們身邊的好閨蜜,懶得早起化妝、天天不洗頭是不是因為宅久了?
女主一天到晚都思念著丈夫,但始終不見丈夫回家,愁悶之時,忽然聽到喜鵲的叫聲,她不禁暗喜:「鵲聲是喜兆耶!是相公回來了嗎?!」整闋詞在「聞鵲喜」處戛然而止,給讀者留下無盡聯想的空間。詞人只寫了一次「聞鵲喜」,然而在漫長的等待中,女主不知有多少次喜悅落空後重新生起期盼的循環,仿佛周而復始,讓人不禁同情與擔心。看似是以喜作結,但恐怕更大機率是再度失落,畢竟喜鵲的叫聲是不太可靠的。
清代詩詞理論家陳廷焯對此評曰:「結二語若離若合,密意痴情,宛轉如見。」女主對丈夫有多麼思念痴情,在若離若合的意境中更加深刻。
之前有人問筆者,現在這個社會上很多人已經不重視古詩詞了,賞析與研究它對我們日常生活和工作有什麼幫助呢?其實古人的經典之作已經給了我們答案。
以這闋〈謁金門·風乍起〉為例,其手法與攝影及拍電影皆異曲同工。每到一個地方,我們可以拍攝的對象有很多,往往要先思考重點表現什麼才不至於照片顯得很凌亂。「手挼紅杏蕊」、「碧玉搔頭斜墜」是對人物某部位的特寫,透過這些「鏡頭」,能夠表現出作者想要凸顯的人物特徵與情感狀態。
在「舉頭聞鵲喜」的鏡頭戛然而止,如果是拍電影,那麼這就好比開放式結局,讓觀眾忍不住去想女主的丈夫到底有沒有回來,卻也在不說破的同時暗示結果不太可能圓滿。假如〈謁金門·風乍起〉的故事、人物與場景再豐富化到完整影片的程度,作為推向商業市場的作品,那麼「舉頭聞鵲喜」也不失為一個出色的結局,引發影迷們在各大社交平台上的討論、媒體的跟進、關於會否拍續集的猜想等。
另在現代文學領域,台灣詩人鄭愁予筆下「我達達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又何嘗不像馮延巳筆下聞鵲而喜的少婦?
攤破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
李璟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馮延巳說「安得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不是沒有道理,李璟這闋詞情景交融的感染力的確極強。其中「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最為著名。北宋王安石也極欣賞細雨二句。
「西風愁起綠波間」把秋水擬人化,情與景融為一體。到「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二句,主觀色彩更濃了,憔悴的不僅是荷花荷葉,還有難逃歲月消磨的人。近代戲曲理論家和教育家吳梅曾點評說:「夫菡萏銷翠,愁起西風,與韶光無涉也,而在傷心人見之則夏景繁盛亦易摧殘,與春光同此憔悴耳。」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借夢境訴哀情——夢中遇見遠在邊塞的丈夫是多麼美好,可一覺醒來卻只見細雨綿綿無際,惟有獨自吹笙表達對丈夫的思念。夢與現實,一虛一實,一遠一近,更襯回到現實中的失落與悲傷。在文學作品中,夢往往是反襯現實的,譬如襯盼見之切與思念之深,營造極大的落差感。日本歌人小野小町也曾有「早知原是夢,不做醒來人」之千古名句。
細雨二句對仗也很工整,細雨對小樓,遠對寒,有視覺亦有聽覺,而且以「寒」這樣一個觸覺上的形容詞寫樂聲,更加生動形象。再回看「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味、色、聲共同渲染哀情。晚清文學家王闓運也評價該詞「選聲配色,恰是詞語」。
那麼,您認為這兩闋詞哪闋更好呢?我是清簫,下期將繼續分享詩詞知識與寫作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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