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歧視

嚴歌苓
2024-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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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示意圖。(圖片來源:Unsplash)

最近「歧視」事件頻發。先是日本,兩位餐館老闆先後掛牌,拒絕接待中國客人。再是倫敦,網紅鋼琴家與華裔青年的衝突。就在前幾天,新加坡航展拒絕中國人登機。我的同胞在類似場合中都是一致的戰鬥姿態,一致的激憤面孔,一致的指控——「種族歧視」。(倫敦鋼琴事件後,那位叫Meng ying 的女主角在事後反擊時,說法是「民族歧視」)。

這些同胞讓時空穿越,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童年的我蒙昧而不無敬畏地觀望滿街叱咤的紅衛兵。  對於這種「腰裡掖張牌,誰到跟誰來」的同胞,我近年也親眼見證過。這張隨時打出的王牌,當然就叫「種族歧視」。十年前,我的同胞們闊起來了,在全世界的熱門景點「到此一游」。2014年的初秋,我在法蘭克福皇帝大教堂有幸與他們相遇。那天是禮拜日,城中各天主堂都在皇帝大教堂匯聚。我們到達時,正值各教堂神職人員身着大禮服,打着該堂旗號,排隊入場之時。皇帝大教堂的神父站立台前,頗有檢閱之勢。氣氛之莊嚴凝重,感染了我們這些旅遊散客,個個肅立在教堂最後一排座位後面,默然矚目,似乎此時一句不夠莊重的話都會造次這個群體。人們落座後,皇帝大教堂的神父開始布道,嗓音低徊而富有磁力,讓我立刻想到神的代言人就應該是這副嗓音。

突然間,門外鵲起一陣喧譁。一個中國旅行團到達了,他們的大嗓門先於他們真身進入了這個肅穆的空間。接着,一個鬆散的人群進了教堂的前門,趕大集一樣大聲議論、談笑,導遊需用更大嗓門來確保他詞句能抵達他們耳鼓。教堂門房是個六十多歲男子,也是一身黑色禮袍,企圖將旅行團員們擋在門口,同時請求他們靜默,或者等彌撒結束後再盡情觀光。這隊人馬的音量非但不減,反而分貝爆炸:「種族歧視!」一旦紛爭被提拔到了「種族」高度,旅行團便一應百合:「種族歧視!德國人種族歧視是有歷史淵源的!…..」對於這樣的同胞,我是真不願相認,但同時又覺得自己有限制家醜外揚之責,便趕過去小聲勸阻:何必非要選擇這個時間觀光呢?回答是,他們必須趕時間,一天的景點排列得滴水不漏。那一邊,仍然在跟老門房抗議「種族歧視」,我的北京朋友來脾氣了,說:「你們可以必選擇去不歧視你們的地方呀!」這下旅遊團沖我們來了:「納粹走狗!」我們只能儘快撤退,不願繼續與這樣的同胞共存同一空間,也生怕由此生發自我嫌惡:畢竟自己有着與他們相同的語言、膚色,與他們相似的樣貌。

說到歧視,我想到三十年前。對於從美國中西部搬到舊金山的我,逛唐人街是一大樂事。舊金山唐人街有一百五十多年歷史,始建於淘金年代。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爆發了驅趕迫害華人的騷亂,暴民們打砸擄掠,唐人街多處房屋被燒毀。那時白人對華人的稱呼是「邪教徒」,並從體徵和相貌上「科學」分析華人的劣等程度,認為華裔比非裔更低劣。二戰中,中國與美國結為盟國,作家賽珍珠向羅斯福夫人幾次提議,才取消了「排華法案」。這樣沉痛的歷史,讓我想到,一個遷徙萬里的民族,要怎樣自尊自強才能變寄居者為主人公。舊金山唐人街保留着淘金時代建築風貌,游舊金山的各國旅遊團志在必逛。後來衍生出的兩個新唐人街,始於第二、第三代華裔遷徙者,街道不再凸顯異國風情,因此也就不那麼遊人如織,反倒是華裔居民的採買餐會重地。我那時的家,離第二唐人街Clement St. 步行距離十五分鐘,我每天下午完成寫作,便漫步那裡,買些晚餐所需的食材。街上的台灣飯店、江浙菜餐廳,粵菜館、川菜館、客家菜館,沿Clement 那條不長的街道比鄰排開,相輔相生。舌尖上的鄉愁,在此地大可緩解。 沿街也開着小型中國超市,時鮮蔬果都擺成露天排擋,一條街色香味俱全。

一天,我在一個小超市排隊交款時,發現有人付的不是卡或現金,而是一種票證。一問,得知那是「Food Coupon」 ,政府為特困戶們發放的食品代金券。我走出超市,發現前面走着的正是那位五十多歲的男性特困戶,拎着幾分鐘前還可做水族觀賞的魚類,鑽入了一輛違規停泊街邊的奔馳轎車。後來發現,這種開豪車吃納稅人白食的同胞,唐人街上多得是,並且,絕大部分是來自中國大陸的同胞。聽到這種介紹,我臉上一熱,就像聽人講自己家人的壞話。舊金山流浪者特多,因為此地四季溫差不大,睡大街比較舒服,全國流浪者便雲集到了這座美麗的海灣城市。但我很少在流浪漢里看到我的同胞,想來同胞們比其他族裔的流浪漢要來得聰明,好歹找個落腳處,反正有政府管吃,他們盡可以從五花八門的灰色收入里摳出銀兩,年積月攢, 終於在唐人街上做起大奔、寶馬的主人。

我後來還聽說,這類吃白食的中國同胞還以此開發出生意;將教堂救濟特困人等的餅乾、水果、起司拿到街邊和地鐵口擺地攤販賣。地攤主多半是大媽和太婆,她們入教會的動機很單純,就為了能定時領取白食。偶然有人揭發她們攤上貨品的來源,指出她們缺損公德,搶了真正飢餓者的食糧,太婆大媽們便立刻成了老紅衛兵,語言動作具有極強的攻擊性,若對方堅持揭露真相,予以反攻,太婆大媽腰裡掖的那張「種族歧視」老牌,就會作為王炸打出。假如我此刻看到這樣的敗類代表自己種族,我十有八九會以衝刺速度逃開。首先,她們被「天下者我們的天下」之文化所化,所異化,我無力把他們按人類普世價值「化「回來,其次,對於其他族裔公民,我無力說清我與她們同宗同族而不同類。說到歧視,這類大媽太婆,以及那個「靠山吃山,靠政府吃政府「的奔馳車主們,不管他們屬於哪個種族,都應當受到地球村全民歧視。

大媽太婆和奔馳車主們漸漸加固了其他種族人對我同胞們的惡劣印象。有次我的一個女友去一家奢侈品店購物,店裡正在減價,折扣大得嚇人,因而招引了大群平日不敢問鼎此店的人們。我的女友剛從貨杆上拿下一件衣裙,她身邊一個八十來歲的白人奶奶脫口而出:「Go back to your China!」 女友反應神速,脫口回道:」Go back to your grave!」白人奶奶帶有嚴重種族成見,歧視是明顯的,但她為什麼剎那間就判斷出我女友應該滾回的是中國,而不是台灣、韓國或日本?白種人對東亞人的相貌,大多會犯臉盲,並且我那位女友,穿着的考究不輸給來美國「買買買」的日本人。那麼老奶奶只能是從行為上直覺到我的女友來自中國大陸,也就是說,她感到這個東方女人的動作帶有衝撞性,乃至攻擊性。我小時看紅衛兵們在街頭草台子上跳舞,邊跳邊吼着如同口號的歌詞。他們都是假軍裝,寬皮帶,擼着袖子,動作非拳頭即巴掌,台詞是「滾他媽的蛋!」「我們粗胳膊粗腿大嗓門,今天上來了,就不下去了!」這類歌舞者,叫小將,小闖將,正是他們,要對我們民族損毀扭曲的審美觀負責。他們老了,養出了倫敦那位大吼「Don’t touch her!」的闖將二代,把這種美醜顛倒的種族形象蔓延到世界各地。 最近幾年,這類」小將」、「老小將」多起來了,他們像上世紀六十年代那樣在世界各地大串聯,吃着寄居國的白食,在遠離祖國的各地「愛國」,在地球村各個角落巡視監察,以揪出「種族歧視」分子,與之戰鬥。難怪在我遙遠的祖國國土上,流言弱弱地隨風而走:文革又來了嗎?……

全文轉自自由亞洲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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