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聞老友張清溪教授遽然逝世,痛失良友,悲悼之情,難以言表。
認識張教授將近20年。依稀記得2003年秋冬之際,我接到一位法輪功朋友的電話(是誰我都忘記了),說張教授來美國,想見上一面。我說要去華府兩天,是否能等我回來再謀良晤。這位朋友與張教授聯繫後,說他正好那時也在華府,於是我們就約在華府見面。
那是一台灣商人設的飯局,不少人是舊識,談興很高。張教授與我相鄰而坐,低聲交談,他告訴我,以前他批判台灣的黨國資本主義,《中國的陷阱》(香港明鏡1997年版)一書顛覆了他對中國改革的認識,認為真正的黨國資本主義在中國。我當時心中有點詫異,一位台灣大學的經濟學教授能這樣看待這本書,實在很難得。後來,蒙張教授贈送他在1990年出版的《解構黨國資本主義:論台灣官營事業之民營化》一書,在這本他與澄社同道合著的書中,分析了國民黨統治台灣時的經濟制度之利弊,力促國民黨改革黨產、黨營事業。這在當時的台灣,既需要眼光,也需要勇氣,至此我方知,是相同的學術研究經歷,以及同道相惜之情,讓他如此關注我這本書。此後不久,拙作《中國的陷阱》在台灣博大以《中國現代化的陷阱》之名出了修訂版,張教授寫了一篇《現代中國俠女何清漣與她發現的中國陷阱》在台灣媒體上發表,這篇書評很有張教授特點,流傳甚廣。
認識以後,時有書信往來。張教授深愛台灣,自然關心大陸政治經濟。我為Taiwan News寫的稿子,他看得非常仔細,有時會來函切磋。2017年,拙作《中國:潰而不崩》由台灣八旗文化出版社出版,台灣慣例是要請當地名學者寫序推薦,我第一個就想到他。這本書的分析讓許多人不滿意,因為中共的專制極權,不僅讓國內嚮往自由民主的人非常不滿,也給台灣帶來極大的壓力,不少人甚至抱着「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的心情,希望中共早點崩潰。及至看完張教授寫的序言《從一個陷阱到另一個陷阱》之後,我才知道他的複雜心情,因該書推論的中國將在10-20年內維持的「潰而不崩」之局(中國社會深度潰敗,但中共政權卻能繼續維持),讓他情感上難以接受,但他畢竟是位真學者,知道事實就是事實,學者的研究與推論必須從事實而不是從願望出發,因此,為拙著寫了一篇熱情洋溢的序,為拙作增色不少。求同易,存異難,只有真正的學人才能理解求真是治學的第一要義,張教授溫良敦厚的謙謙君子之風,給我留下極深印象。
台灣尊重知識分子,台大的名教授們大都除教學科研之外,還有諸多社會事務、參政,張教授更是如此。我去台灣的次數不多,來美國後總共去過兩次。雖然邀請方不是他,但他總是親力親為,幫助安排一些演講與住宿事宜,讓我的台灣之行儘量不留遺憾。我至今仍然記得,2019年5月在台灣將近一月,僅在台大就共有三場活動,其中一場是關於中國經濟局勢的演講,由他主持,我因臨行前未準備PPS,結果是張教授代勞幫忙做的。有了他做的PPS,在一個那麼大的會場演講時,有大屏幕展示提綱,效果自然好得多。
2019年那次在台灣見面,自然會問及他在忙什麼。他說在辦學校,並希望我留出一天,去台灣政大之後到雲林縣立蔦松藝術高級中等學校看看。我自然樂於從命,專程去看了那所中學。數年之間,一所已經只剩下40多位學生的普通國高,他與幾位助手一起,幾乎是從無到有 ,成就了一所藝術專科學校,學生來自幾十個國家,並為神韻劇團輸送了不少訓練有素的藝術人才。此中花力之巨與韌勁,讓我嘆服。因為民國先賢中,我至今仍然對蔡元培、陶行知等立志於教育救國的先賢欽佩不已,從政、辦實業、辦教育三條救國安世之路,辦教育最難,不易見功卻收功長遠。
中國士大夫歷來追求「三不朽」之境: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張教授辭世之後,臉書上有言,台灣媒體多半提及他投身民主運動那部分,比較少談法輪功。張教授的立言,台灣人比我更清楚,《自由時報》言及張教授與人合著的《經濟學:理論與實際》一書,被台大出版中心選為該中心出版史上最具代表性的10本著作之一,也被譽為經濟學的「入門聖經」,被許多後進奉為圭臬。但從1990年代開始,隨着法輪功在世界傳播,張教授成為法輪功中堅,從立言轉向立功,這功澤及的並不止於法輪功內。這部分為何不太被台灣輿論提及?我想是出於心結問題。
2005年夏初,我受紫藤書屋邀請到台訪問。一些朋友來看我時,問我何以與張教授及台大法輪功三教授交往密切?我說,談得來,意氣相投。其實,我對張教授等進入知天命之年後修煉法輪功非常理解,這不僅僅是出於朋友之誼,而是基於兩點:
第一,我知道宗教是解讀人類心靈史的鑰匙。每種宗教的產生,都有其特定的歷史文化與現實政治背景。古往今來,所有宗教的產生,其實都是所處社會產生社會認同危機之時,法輪功當然也是這樣。在創教者一代之時,集學員之力,眾志成城,辦成了包括平面、視頻、廣播在內的全球最大的中文媒體平台,其規模與覆蓋範圍超越了集一國之力投資的中共大外宣媒體,其動員力與奉獻力,只要客觀論事,就必須承認。
第二,我熟知中國士大夫文化那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這種「修齊治平」的文化為何輔之以「達者兼濟天下,窮者獨善其身」這一說法?那是因為中國歷史總在治亂之中循環,時勢合適,人才輩出,得一申「兼濟天下之志」者多。但歷史大多數是平庸甚至黑暗時期,尤其是中國近代史那種政治變幻莫測,各種思潮噴涌而出,有的生命有如蜉蝣,粗礪危險的政治環境對人的心靈是個極大的折磨,不少人現實地選擇了獨善其身,甚至遁入空門,在「學問僧」與「政治僧」之間來回折騰。
中共治下的中國更是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在社會鼎革過程中,知識分子連獨善其身都是奢望。與中國連着一條文化臍帶的台灣,其命運由先天的地理條件「離中國太近、離美國太遠」所決定,承接了失去江山的國民政府,先經歷「二二八」與戒嚴時代,從1980年代以來又經歷了經濟起飛時期的「四小龍」繁榮,以及台灣民主化進程,之後隨着大陸統戰的紅色滲透,統獨議題撕裂着整個台灣。與張教授同齡的一批留美留歐的台灣學人,因優異被選拔公費留學,回台後在從政、教書育人、參政的過程中,經歷了台灣幾十年的風雲激盪,從奮發砥礪的少年、躊躇滿志的青年到成熟的中年,再到靈台明澈的老年,為台灣留下了他們的生命印記,人生之途也各有遭際,感悟自然也很不相同。
張教授不是選擇獨善其身,而是辟開旁門見月明,在修煉法輪功的過程中安身立命。台灣法輪功發展到現在,與張教授的貢獻分不開;他近十餘年投身教育,更是效果彰顯,在蔦松藝術高級中等學校成功之後,他還接管了在北投陽明山的惇敘高工,準備在該校舊地之上創立復興藝術學院。一切都已就緒,卻因過於勞累遽然辭世。未竟之功業,相信會有張教授的台灣同道接續。
張教授的辭世,於我來說是痛失良友。2019年5月台灣之行結束前一天下午,他與其高足鍾谷蘭女士請我與曉農同品咖啡,送別時他站在咖啡店門前揮手依依作別,相約日後再見之時,我們都沒想到那是此生最後一晤。翻檢近兩年來的電郵,餘溫尚在,只覺意長歌短,心緒支離,十分難捨。
願老友在天之靈安息。
(2022年1月15日寫於美國新澤西清漣居中 原文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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