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介紹了《典論·論文》和《文心雕龍》,本期繼續推介書籍,先從《昭明文選》講起。
(南朝)蕭統《昭明文選》
《昭明文選》亦稱《文選》,它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實在太重要,重要到一定要讀的地步。該書是中國現存編選最早的詩文總集,涵蓋先秦至梁代七百多篇各體裁的文學作品。
該書由梁武帝的長子蕭統招集文士共同編選,蕭統諡號「昭明」,所以此書被稱為《昭明文選》。蕭統在選錄時有意區分文學與非文學,一般不錄經、史、子,只有一部份序、贊、論、述因被視為文學作品而入選,明確的分界是該書的一大亮點。此外,該書有明確且嚴格的選錄標準——「事出於沈思,義歸乎翰藻」。
《昭明文選》對後世的影響極為深遠,唐朝和宋朝的學子幾乎人手一本。唐代大詩人杜甫曾教導兒子要「熟精文選理」,有老杜的大力推薦,我們更不該輕視此書。
蕭統的文學理論主要見於〈文選序〉中,學《文選》者須先精讀其序。下面我帶大家一起閱讀並解析〈文選序〉。
中國傳統文化也可稱為一種神傳文化,若追溯文之起源,當從傳說中人神同在的時代講起。〈文選序〉曰:「式觀元始,眇覿玄風,冬穴夏巢之時,茹毛飲血之世,世質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文明之初,人類冬穴夏巢,茹毛飲血,民風純樸,那時尚無文字與文章。傳說中半神半人的伏羲治理天下後,畫八卦,造文字,取代結繩記事,從此誕生了文籍。讀過《易經》的朋友們想必不會對〈文選序〉這段話感到陌生,《易經·繫辭下》寫道:「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
〈文選序〉曰:「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時義遠矣哉!若夫椎輪為大輅之始,大輅寧有椎輪之質;增冰為積水所成,積水曾微增冰之凜。何哉?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隨時變改,難可詳悉。」上古之世所謂「文」,未必指後世所謂「文章」,《說文解字》對「文」的解釋是:「錯畫也。象交文。」線條的交錯和花紋稱為「文」,世間萬物各有各的交錯。《易經·賁》曰:「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宇宙自然有陰有陽,陰陽交錯中各有運行之道,這是天文;上天造人,有男有女,男剛女柔,亦是天文;人間男女依照聖人定下的倫理道德與禮儀規範結為夫妻,組建家庭,構成國家,使禮樂規範、制度、典籍彰顯於天下,傳之於後世,便是「文明以止」,稱之人文。天人相通,人文源於天文,所以人應當「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要使社會維持在較高的道德水準,並延續禮樂,所以應當「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讀聖賢留下的典籍與規範,進而教化天下。文的意義可謂相當深遠。之後,蕭統以比喻說明文隨時代發展而變化——簡陋的椎輪是帝王乘坐的大輅的原始形態,大輅顯然不如椎輪樸實;積水能凍成厚冰,卻不及厚冰寒冷,物有此理,文亦有此理。蕭統以歷史視角發覺文學的變化,這段比喻承上啟下,其後揭櫫文學演變的脈絡:
「嘗試論之曰:詩序云:『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至於今之作者,異乎古昔。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荀宋表之於前,賈馬繼之於末。自茲以降,源流實繁。述邑居則有『憑虛』、『亡是』之作,戒畋游則有〈長楊〉、〈羽獵〉之制。若其紀一事,詠一物,風雲草木之興,魚蟲禽獸之流,推而廣之,不可勝載矣!」《詩經》有六義:風、賦、比、興、雅、頌,賦本是古詩之體,現在發展為獨立文體,作賦的作家當中,荀子、宋玉在前,賈誼、司馬相如在後繼承。自此之後,賦源流繁富,描寫城市與苑囿,有張衡〈西京賦〉、司馬相如〈上林賦〉;勸皇帝不要沉迷於打獵遊樂,有揚雄的〈長楊賦〉和〈羽獵賦〉。另有風雲草木,魚蟲禽獸,題材不勝枚舉。
「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潔,君匪從流,臣進逆耳,深思遠慮,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傷,壹鬱之懷靡愬。臨淵有懷沙之志,吟澤有憔悴之容。騷人之文,自茲而作。」屈原心懷忠貞,品行高潔,楚王卻聽不進逆耳之言,屈原為社稷深思遠慮,卻遭到放逐。其耿介之心受到傷害,抑鬱之情無處傾訴,面臨江水,他心懷投江之志。〈懷沙〉是屈原投江前的絕筆。騷人之文從此興起。
值得注意的是,〈文選序〉將騷體溯本於屈原,單獨列出,而未將其與荀子、宋玉並列。錢穆評道:「此一分辨,直探文心,有闡微導正之功矣。」
〈文選序〉接著寫道:「詩者,蓋志之所之也,情動於中而形於言。關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間濮上,亡國之音表。故風雅之道,粲然可觀。自炎漢中葉,厥塗漸異。退傅有『在鄒』之作,降將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區以別矣。又少則三字,多則九言,各體互興,分鑣並驅。」此處引用〈詩經序〉觀點,詩是心志的表現,「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詩經》中的〈關雎〉和〈麟趾〉彰顯正始之道,大不同於「桑間」和「濮上」的亡國之音,可見《詩經》的教化意義。而自漢朝中葉以下,詩的發展路徑漸漸不同,有四言的〈在鄒詩〉,也有五言的〈與蘇武詩〉。〈在鄒詩〉的作者是西漢詩人韋孟,曾擔任楚元王傅,亦輔佐其孫劉戊。劉戊荒淫無道,韋孟於劉戊作亂前寫〈諷諫詩〉勸誡,劉戊不聽。之後韋孟辭官並搬遷至鄒(地名),作〈在鄒詩〉。〈與蘇武詩〉相傳由投降匈奴的李陵所寫,其中有一句是「攜手上河梁」。漢詩上承《詩經》風雅,四言詩與五言詩分流,還有少則三字、多則九字之體,不同體分鑣並驅,〈文選序〉概括得很好。不過,五言詩並非源自〈與蘇武詩〉,此詩由李陵所作的說法並不可信。可參考《文心雕龍》〈明詩第六〉:「至成帝品錄,三百餘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於後代也。」
〈文選序〉接著講到頌這一文體:「頌者,所以游揚德業,褒讚成功。吉甫有『穆若』之談,季子有『至矣』之嘆。舒布為詩,既言如彼;總成為頌,又亦若此。」頌體源自《詩經》,「穆若」指《詩經·大雅·烝民》中的詩句「吉甫作誦,穆如清風。」季子即季札,「至矣」指季札到訪魯國欣賞周樂時抒發的讚嘆,當聆聽《頌》後,他讚美道:「至矣哉!」
〈文選序〉闡述文體,特列賦、詩、頌在前,此三者皆上承《詩經》。綜覽《昭明文選》全書,可知蕭統以經為宗,以賦為尊。全書共六十卷,賦在最先,占十九卷;詩在第十九卷到第三十一卷,賦與詩的比例超過50%。後面35種文體加起來還不到全書的一半。
賦和詩後面的35類作品依序為:騷、七、詔、冊、令、教、文、表、上書、啟、彈事、箋、奏記、書、檄、對問、設論、辭、序、頌、贊、符命、史論、史述贊、論、連珠、箴、銘、誄、哀、碑文、墓誌、行狀、弔文、祭文。不同體特性不同,用途不同,寫法不同,要求亦不同。〈文選序〉曰:「次則箴興於補闕,戒出於弼匡,論則析理精微,銘則序事清潤。美終則誄發,圖像則贊興。又詔誥教令之流,表奏箋記之列,書誓符檄之品,弔祭悲哀之作,答客指事之制,三言八字之文,篇辭引序,碑碣志狀,眾制鋒起,源流間出。譬陶匏異器,並為入耳之娛;黼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作者之致,蓋雲備矣!」箴這一文體旨在補缺和規勸,戒旨在輔佐君主並糾錯,論要求析理精微,銘要求敘事清潤。因需要讚美壽終之人,所以誕生了誄;因需要為畫像題辭,於是贊這一文體興起。各種文體繽紛繁富,作者可以選擇不同體表達不同的情致。
編選者面對浩瀚如海的文章,該如何取捨呢?〈文選序〉稱: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若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冰釋泉涌,金相玉振,所謂坐狙丘,議稷下,仲連之卻秦軍,食其之下齊國,留侯之發八難,曲逆之吐六奇,蓋乃事美一時,語流千載。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於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於沈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
周公、孔子的書籍如日月懸空,可謂道德準則,不宜隨意剪裁;老子、莊子、管仲、孟子的著作旨在表達思想,用今天的話說,偏近哲學,且不以文辭為目的,所以《昭明文選》不錄。此外,賢人、忠臣、謀士、辯士的言辭和事跡已有記載,不同於純文學作品,所以也不收錄。記事之史、系年之書也不同於純文學。此處,蕭統在文學與經史百家中間畫了一條明確界線。
然而,史書中有一些論、贊被蕭統選入,因為這些文章「事出於沈思,義歸乎翰藻」,構思深,文采美,所以可視其為純文學。《昭明文選》第四十九和五十卷收錄了班固〈公孫弘傳贊〉、范曄〈後漢書二十八將傳論〉、〈逸民傳論〉、〈後漢書光武紀贊〉等。史書中大多數文字都是客觀記事,而史論和史述贊是抒發見解與評論的部份,尤為文學家所重視。
讀《昭明文選》時,建議結合《文心雕龍》,因《文心雕龍》對不同文體的講解有助於鑑賞《昭明文選》中的作品。
例如銘、箴是什麼,寫成怎樣算好,《文心雕龍》〈銘箴第十一〉講得很清楚:「昔帝軒刻輿幾以弼違,大禹勒筍簴而招諫,成湯盤盂,著日新之規,武王戶席,題必戒之訓,周公慎言於金人,仲尼革容於欹器,則先聖鑑戒,其來久矣。故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箴者,所以攻疾防患,喻針石也。」「銘實表器,箴惟德軌。有佩於言,無鑑於水。秉茲貞厲,敬言乎履。義典則弘,文約為美。」銘和箴都是用於警戒的,可以規正品行,黃帝、大禹等先賢聖人刻銘文提醒自己;臣子可以用箴針砭時弊,諷諫君主,防患未然。寫這兩類文體,應做到「義典」、「文約」,思想要正,文辭要簡約,不能寫得太艷。「箴全御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讚,故體貴弘潤;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在文中引用事例前務必核實。箴完全是用於指出過失的,所以尤其注重確切;銘不僅可以警戒,也可以褒揚,所以應當弘潤。《文心雕龍》還舉了幾個例子,如王朗〈雜箴〉寫水火井灶,文辭繁雜,偏離了宗旨,是不夠好的範例;西晉張載〈劍閣銘〉寫得極好,如駿馬飛速奔騰,「其才清采。迅足駸駸,後發前至,勒銘岷漢,得其宜矣。」由此可知〈劍閣銘〉為何被《昭明文選》收錄。此外,蕭統選取的其餘銘、箴也是佳作。
美中不足的是,《昭明文選》分類碎雜,37類文體易使讀者頭疼。清代桐城派大師姚鼐在《古文辭類纂》中寫道:「昭明太子《文選》,分體碎雜,其立名多可笑者。」
相形之下,《古文辭類纂》刪繁就簡,更臻完美,將古文分為13類:論辨、序跋、奏議、書說、贈序、詔令、傳狀、碑誌、雜記、箴銘、頌讚、辭賦、哀祭。該書以文體為經,以時間為緯,橫向為讀者展現簡明嚴謹的古文分類,縱向依時代先後順序選錄各文體的佳作,上溯先秦,下迄明清,匯集兩千年間七百餘篇文章,亦包含姚鼐的評語。吳闓生說:「《古文辭類纂》一書,實千古文學之津梁,永世不刊之典籍也。」
下期我將詳講《古文辭類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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