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故事。
金庸小說《鹿鼎記》裡，有一位高手，是華山派的名宿，叫做歸辛樹。
此人有個外號，叫「神拳無敵」，出拳非常厲害，武功奇高，屬於江湖前三的水平。他也自居俠義道，表演欲望極強，很迷戀「匡扶正義」的感覺，整天吹牛逼，要拳打天下的壞人惡人。
可惜這個人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就是沒有腦子。
金庸告訴我們一個深刻的道理：天下最糟糕的人之一，就是既愛打架，又沒腦子，偏偏還正義感和表演欲爆棚的人。他們越是「神拳無敵」，肌肉發達，就越糟糕，破壞力就越大。
二
有一天，吳三桂請歸辛樹吃飯，讓他去捶死一個人——廣東提督吳六奇。
吳三桂說：這個吳六奇大大的壞，是個大漢奸。現在國家這麼多不好的現象，都是吳六奇給鬧的。殺了他，咱國家就蒸蒸日上了。
都聽出來了吧，吳三桂指責別人是大漢奸，這個事本身就特別諷刺。但凡是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應該本能察覺這裡面不對，至少應該多想一想：老子是不是被人利用了？吳三桂是不是當我二百五？
然而神拳無敵歸辛樹卻不疑有他，恍然大悟：終於知道國家面臨這麼多問題的原因了！我這就去捶死吳六奇。
於是他拎着U型鎖，帶着老婆孩子風風火火殺奔廣東，活活捶死了吳六奇，還咔嚓一刀割了腦袋，心想：這下社會該變好了吧？
三
可惜，才捶死吳六奇沒幾天，都還沒來得及回雲南請功，歸辛樹老爺子又遇到了天地會和陳近南，被告知：
殺錯人了！吳六奇原來是天地會臥底，身份是天地會紅旗香主。真正的大漢奸是吳三桂，現在國家這麼多不好的現象，都是吳三桂給鬧的。殺了他，咱國家就蒸蒸日上了。
歸辛樹立刻腦子死機，目瞪口呆，想了很久才一拍大腿：媽個巴子的，我現在就去捶死吳三桂，讓國家蒸蒸日上。然後拎着帶血的U型鎖，又奔雲南。
這還沒完。
沒等歸大俠捶到吳三桂，有人又告訴他，你錯了，真正的大壞蛋是小皇帝康熙，您老不是反清復明嗎，那應該先殺康熙啊，現在這麼多不好的現象，都是滿清的康熙給鬧的。殺了他，咱國家就蒸蒸日上了。
歸辛樹大腦再次死機，緩了半天，又一拍大腿：媽個巴子的，悟了，悟了，走走走，現在就去京城皇宮裡捶死康熙，拯救社會。
最後，歸辛樹大俠殺進皇宮，居然叫韋小寶帶路。韋小寶能給你帶路？於是給歸大俠畫了個迷宮。可憐的歸大俠就玩起了「是男人就打一百層」的經典遊戲，英勇戰死，臨死前還十分疑惑：
怎麼越打侍衛越多啊？
不是都說清朝腐朽糜爛、一推即倒嘛，怎麼侍衛還挺能打啊！
四
這就是金庸寫的U型鎖大俠歸辛樹的故事。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很搞笑，也很諷刺。
他要揪大漢奸，居然被吳三桂當刀；他要殺小皇帝，居然被韋小寶帶路。
試問，一個人要黑白不明、是非不分、常識匱乏到什麼地步，才能有如此二百五的悽慘遭遇。
這位老兄壞了多大的事，自己一點也不明白。天地會反清復明，最大的一枚棋子就是吳六奇，因為他手握兵權，坐鎮廣東，陳近南辛辛苦苦布局了那麼久的一招棋，卻稀里糊塗死在歸辛樹一個愚夫的U型鎖下。你要是陳近南，會不會吐血。
完全可以這麼說，當歸辛樹高舉U型鎖怒砸吳六奇，並且還得意洋洋的時刻，正是理想主義者陳近南覺得最虛幻、最人間不值的時刻。
甚至，也是金庸這個作者本身覺得最虛幻、最人間不值的時刻。
由於沒頭腦，歸辛樹活成了一個人型的信息過濾器，能自動精準過濾掉一切有質量的知識和信息，只剩下低水平的謠言、煽動、蠱惑。別人忽悠他說誰是大壞蛋，他就去捶；好說不信，歹說偏信；人話不信，鬼話偏信。正是所謂見屎就吃，見謠就傳，見陰謀論就信，見鐮刀就伸頭。
這種人整天揪別人禍害社會，卻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就是社會最大的禍害。他對滿清的康熙固然是禍害，對於反清的陳近南也是禍害，以一己之力神奇地實現了敵人的敵人也是敵人；他們做了真正的漢奸吳三桂想做卻做不了的事，就是摧毀這個社會真正的精神和棟樑；像「神拳無敵」一樣，他們越是孔武有力、四肢發達，對同胞的禍害就越大；他一生對社會所作的唯一貢獻，就是撒手人寰。
五
有人可能說，你是不是隱喻現在網絡上愛胡亂揪人批人的某些人。完全不是。拿歸辛樹比當下的人，太瞧得起他們了。
歸辛樹儘管智力低了點，但畢竟武功高絕，華山派正統嫡傳，「神拳無敵」四個字不是假的。而且人家傻是真傻，拼卻也是真拼，身先士卒，不捏軟柿子。
現在哪有歸辛樹？都是腦子不如歸辛樹、身手不如馬保國，還想比作歸辛樹？用句歇後語，那就叫上茅坑整了一褲子。
腚位不准。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六神磊磊讀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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