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音樂家馬思聰:我為甚麼逃出中國

馬思聰
2021-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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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提琴(圖片來源:Unsplash)

關於「文化大革命」的可怕真相

我是音樂家。我很珍視安寧與和平,以及利於工作的環境。況且我是中國人,並熱愛和尊重我的國家和我的人民。在中國發生的事情,這是一場悲劇。和它比較起來,我個人所遭遇的一切不愉快都顯得微不足道。文化大革命還在進行,這個運動的殘酷、橫暴、恐怖、盲目和瘋狂是超過十七年來所發生的一切的,而實際也是史無前例的。它導致中國知識份子被消滅。這樣的結果在多年後終於起顯著作用,去年夏天和秋天所發生的事件令我灰心喪氣,並且迫使我和我的家人成為逃亡者,成為在國內漂泊無依的「飢餓的幽靈」。如果說我的遭遇在某些程度上和一般人有所不同,那只是因為我成功逃出了中國,而大多數人都沒有能做到這一點。

這是怎樣開始的

我記得這是一個五月的星期天,這一天我第一次聽說到「文化大革命」。我的一個學生到我家來,沒帶小提琴,並且說他不能再到我這兒來學習了。由於「文化大革命」,他因「資產階級」思想方式和生活方式而受到了批評。他不敢再學小提琴了。

前幾個月已經顯示出正在開展一場甚麼新的運動。最近對電影、對某些歷史學家的攻擊加劇了,譴責他們「借古喻今」,每天晚上,廣播裡除了沒完沒了地反覆敘述如此類的這個那個「罪犯」(這些罪犯中的許多人後來都自殺了),實際上其他的廣播就一無所有了。然而老實說,我並沒有感到可怕。當時一個來訪問我的朋友說:「你沒有寫過甚麼文章,沒有說過甚麼不正確的話,你毫無擔心的理由。」我唯一的罪行就是作為中央音樂學院的主席(原文如此—譯者注),在拿薪金,雖然實際上並沒有在那裡工作。

一九五四年起,事情已非常清楚,我這個學校領導人不過純粹是個掛名角色,於是我就儘可能擺脫了學院一切事務。學院的一切權力實際上都屬於學院的副主席,我還給幾個學生教小提琴。其中包括我的兒子胡龍(譯音:即馬如龍),並且有的時候在北京和中國的其它地區開音樂會。一九六三年以後,歐洲音樂完全被禁止了,我對於這個新的運動將如何進行毫無所知,而且別的任何人也完全不能設想甚麼在等待著我們。局勢是緊張的,但是在過去也曾經有過比這還要緊張的時候,比如一九五二年。我對於這已經習慣了,不得不習慣了。但是六月份初,我被通知說音樂學院貼了攻擊我的大字報。

一個朋友說,對我說來最正確的辦法是在事件進一步發展之前先作自我批評。我的妻子和女兒雪莉亞(譯音:馬瑞雪)表示同意。我感到猶豫,除了我不喜歡之外,我沒有甚麼好招認的。最後我的女兒以我的名義寫了一張聲明,聲明里說我很高興地支持「文化大革命」,雖然我並沒有具體承認任何罪行,但是我仍然表示願意改造。我們買了三張黃紙,用大字報的形式寫了這張聲明,並且給它加了一個「我的決心」的標題。於是我把這張聲明送到學院去。

頻頻更選和無政府狀態

在那個時候還沒有紅衛兵,但是那些自稱的「革命師生」已經開始給學校工作造成混亂。一個名叫趙渢的人,是音樂學院的副主席,過去他實際上是音樂學院的主宰者,但是我把大字報拿去的時候,趙渢不許我掛它。我懷疑他恐怕是有意用我去做幌子,好轉移反對他的批評,但是不管他的計劃如何,也都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第二天他就被停職了,並且自己遭到大字報猛烈攻擊,一個對音樂一竅不通的姓王的軍官來代替他。然而過了一天,王也失寵了—他由於企圖召警察來制止「革命學生」兩派之間的衝突而犯了錯誤。

當我準備回家的時候,一個附中的學生要求我跟他一起到他們的學校去。在那裡,我被一群狂暴的少年包圍了,他們開始對我寫的一部音樂作品大喊大叫。這是一首為了紀念一個英勇的區黨委書記焦裕祿而寫的悲歌。這位書記為了捍衛自己的農村選民的利益而犧牲了,他永遠是黨的工作者的模範。我不是為了寫這類作品,為的是避免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雖然當時我還是確實是對奉獻這首悲歌懷著敬佩的。但是少年們狂叫道:「你為甚麼寫這麼悲傷的音樂?你不配是焦裕祿的擁護者!」然後他們讓我帶了一卷大字報回去,要我掛起來讀。我把這些大字報塞進了儲藏室。

過了幾天,從學校里打來了電話要我去。在學校里,我立即陷入了幾百人的破口謾罵、狂吼亂叫的大學生的包圍之中。「打倒資產階級權威!」在每一個口號就有人吼叫:「毛澤東萬歲!」一個小伙子喊;「馬思聰萬歲!」但這是喊錯了,而所有的人都向他猛撲過去。有一個人用書包砸我,但是沒有人打。我除了站立不動,別無他法。這一切我覺得完全是不真實的,可笑的。

我們被改造

這件事以後不久,我們十七個人就被叫到學校,並且接到通知要派我們去「受訓」,這裡面有幾個教授和音樂學院的行政人員,其中包括學院的副主席趙渢,他的樣子好像是有幾夜沒有睡覺了。

這些人裡面好多人是黨員。我們被送到社會主義學院,那個地方以前是共產黨的幹部馬列主義學習的地方,後來這所學校變成了知識份子和著名的文化人士設置的集中營。

在那裡你可以碰到各種各樣的人—畫家、演員、音樂家、電影導演、作家、文化工作者,美術學院、電影學院和其他學院的教師和教授。我們總共有五百人,我和國內最著名的一個小提琴家住在一個房間裡。

我在這個地方度過了五十天—從六月中到八月初,那裡是枯燥無味的,令人厭倦的。但是沒有人嚴厲地對待我們。我們被分成小隊,在軍官們的監督下閱讀各種文件,進行討論,而在空閒的時間,就給自己或互相寫大字報,而且還給「黨內當權派」寫大字報。

有一回我聽到一個非常的新聞,中央宣傳部擁有無限權力的副部長周揚垮台了。多年以來,他一直是我們的頂頭上司,在多次的整肅中,他都起主要作用。給各個文化領域的指示,比如說規定哪些外國音樂作品中中國可以演奏,都是從那兒來的。如果不算一九六二年那個很短的時期,德彪西和拉威爾以及二十世紀大多數作品都是被禁止的。在一九六三年全部歐洲音樂統統被禁止以前,貝多芬、勃拉姆斯、舒伯特等古典作曲家的作品還可以演奏。

周揚曾經被描繪成為毛澤東思想的表達者,而現在一位取代他的副部長卻向我們聲稱「周揚本人的思想是臭不可聞的、胡說八道的和難以理解的」。

他被稱為「頭號牛鬼蛇神」。

文化部派人來告訴我們關於周揚和他的部下令人吃驚的事情。我們被告知,似乎私藏武器(也包括大炮)的「反動份子」包圍了毛澤東和其他領導人居住地整個中南海地區。我們當時對外發生的事件所知不多,雖然偶爾我們也被允許回家過禮拜天,但是有一次我看見在我們自己房子上的牆上用大字寫著「打倒×××」。

有一天傍晚,一些從各個學校和部隊來的卡車開到學院。在一輛卡車上寫著四個漢字「黑幫專車」。這是八月九日,一進大門,我們就看到一大群群眾。我們被從卡車上推下來,我的腳還來不及著地,就有人在我頭上倒了一桶漿糊,別的人就在我的衣服上貼了大字報,戴上紙做的高帽子,上面寫著:「牛鬼蛇神」。我的脖子上被戴上了一塊大牌子,上面寫著「馬思聰—資產階級反對派的代理人」(譯者:原文如此),然後又加了一塊上面寫著「吸血鬼」的牌子。後來他們給我們每人一個臉盆—「喪鐘」和一根棍子,我們必須用它來敲盆子。在趙渢的高帽上寫著「黑幫分子」,還給他披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襖。天氣是很熱的,北京真正的八月天—不會低於38度。

這是一個野蠻的場面,那些攻擊我們的人好像瘋子一樣,在喊著各種各樣口號的人群的喧囂聲中,我們被帶著游遍了整個的音樂學院,沿路人們一直推撞我們,啐我們。我認出我的幾個相貌變成了畸形的學生。最後,他們強迫我們低頭,在一間房子的台階上排出兩排,開始百般辱罵,那些被認為「罪行」最嚴重的「黑幫」份子站在第一排,而比較小的「牛鬼蛇神」就站在後面。在後排站出的有鋼琴家劉詩昆,他是一九五八年莫斯科比賽時克里伯斯的競爭者,後來他的手被打斷了,已經不能再演奏。

紅衛兵全國大串聯

我的妻子和孩子穿上了那個窮人的破爛衣服,坐公共汽車到華中的一個城市,那兒有我的朋友。

雪莉亞告訴我們,六月間在音樂學院的學生中發生了長時間的無盡無休的爭論,這種爭論有時間帶有歇斯底里的性質,在學院裡,在北京,我想也都一樣,紅衛兵的隊伍把自己稱作「八一八」、「東方紅」或「毛澤東思想」運動。在十一月,「八一八」運動由於自己的「反革命」性而遭到了「東方紅」和「毛澤東思想」這些隊伍的攻擊,但同時這三個組織都認為自己是赤膽忠心的「毛派」。

當秋天來臨的時候,局勢變化了,成千上萬的紅衛兵從中國的各地來到北京。他們住在學校的校舍里,雖然街上有時還是很危險的,但學校里的形勢對我們來說卻緩和了一些,我們的門旁已經沒有看守,也不注意我們,是按照預定的計劃還在寫懺悔。在九月初,我們被允許回家過禮拜六。後來我們又被允許從星期六的傍晚住到星期天的傍晚。而到十一月,我們已經能夠回家過夜,而且只在白天到學校里「工作」和「學習」。

我的妻子和女兒在九月底到北京來想和我見面,但是我不能夠走出門,也就沒有能見到他們,他們是乘坐擠滿紅衛兵的火車來到,她們受到嚴密的盤問,並且差一點被當做嫌疑犯逮捕起來,雪莉亞開始說話,並且吃了沒有洗過的梨,這樣使他們就相信了她和我的妻子是貧苦的農村婦女。妻子和女兒在北京的時候,想住我們的朋友家裡,但沒有人敢接待她們,她們只好在乘上火車之前在人群堆里躲了幾個小時。

在這次嘗試以後過了兩個星期,雪莉亞一個人來到北京,這一回和我取得了聯繫,並在我們的一個遠離市中心,住在南郊的朋友家裡會了面。我們在院子裡一間小廁所的黑暗中悄悄地說話,而我們的朋友則站在入口處給我們看望,我們一直談了好幾個小時。

脫逃

在他們當時居住的那個城市裡,人們經常談論從中國逃出去的各種辦法,有些人是步行走去的,另一些人是坐小船—究竟怎麼走去,也知道的不太確切,但是她確信,我們也能那麼做。

可是我還沒有準備走這一步,我不可能輕易地離開去和我的家人會合,在我的家人居住的那個地區,紅衛兵的積極性加強了,他們可能在那兒逮住我。從另一方面說,如果逃跑的計劃失敗,那麼我們就完了。整整一夜,我非常緊張,不能入睡。正如中國常說的那樣,我是「背水一戰」,最後我和一個熟人交談了自己的想法。

最後是「走」—他說,於是我同意了。雪莉亞排了半夜的隊,但終於弄到了火車票。我到學校去上了早班,然後說:「我病了,要去看門診。」我和雪莉亞收拾了那部分送去保存的東西,其中包括我的小提琴,然後用繩子捆成兩個包袱,我的新作品不得不留下來。

(編者按:1967年1月15日夜晚,馬思聰攜帶著他那把至愛的小提琴,與妻子、子女,登上偷渡船逃離中國大陸。1967年4月12日,馬思聰在美國發表《我為甚麼要逃出中國》。1985年1月文化部發布《為中央音樂學院前院長馬思聰先生徹底平反的通知》,為馬思聰平反。1987年5月20日馬思聰於美國費城逝世。馬思聰先生自逃亡後未踏入大陸一步。2007年12月,馬思聰及夫人的骨灰安葬在白雲山麓的「聚芳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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