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畢業後第一份正經工作在朝陽門。作為技校畢業的專業型人才,我很珍惜格子間搬磚的機會。每天早上8點出頭就到公司,先去飲水機那打一大壺水,然後回到小工位上,打開電腦努力工作。
老闆豪哥每天到公司,進門看到第一個員工就是我,很早來公司,很晚下班。他非常感動,經常表揚後生難得,不像其他同事,每天撅着屁股炒股、摸魚。
融洽的局面被意外打破。有一天他繞到我工位後想跟同事說事,發現我正在網上如饑似渴學習體育畫報泳裝特輯。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最近沒啥事,要不你去研究下物業稅吧。
物業稅是我研究的一個正經課題。我請教了很多人,第一個拜訪的,是當時北京房地產中介協會的會長。
我在他辦公室等了他一會。他回來後表示非常歉意,說自己剛在會議室跟同事研究一個二手房的產權問題:
研究半天也沒研究出來,到底能不能交易。
我說房子產權能有啥研究的,不都70年嗎。他說小伙你剛來的吧。北京的住宅有幾十種產權。央產、軍產、校產、經濟適用房、小產權房,廉租房……所以你跟我聊物業稅,北京這種情況怎麼收?
拜訪的第二個人是一家央企總裁。我問他物業稅出台,房價會不會降。
他咯噔咯噔直笑,說物業稅是一個潘多拉魔盒,且現在制定政策的人,都是有房子的人,你說他們會制定政策,讓自己去交稅嗎?
當時還住在地下室的我使勁點頭,仿佛知道一個天大的秘密。
回來後,我把調研寫了出來。當時月薪1800元的我,第一句寫,懸在半空中的物業稅,似乎要落地了。
一晃十五年過去了。物業稅已經沒幾個人提了,大夥管持有稅不叫物業稅,叫房地產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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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月底,房地產稅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全國人大授權國務院開展房地產誰改革試點的《決定》裡說:
先試點,再立法。
這次試點,要比重慶和上海的試點更進一步。房地產稅,真的在路上了。
房地產稅沒來時,大家能找到各種理由來證明它的不合理。但等它突然來到眼前,大家發現,這就是一咬牙一跺腳的事兒。
過去二十年,房子是家庭最大的資產,已成為全民共識。房地產稅過去十年之所以遲滯不前,就是因為兩個理論問題始終無法釐清:稅基不明,稅源不清。
大家普遍有疑問。內地的土地制度學習的是香港製度,土地是國家的,房子是租用70年的,憑什麼交持有稅呀?
但物權法的完善,意味着這個法理依據已經準備好了。
此外,在很多人看來,房地產稅最大的現實障礙,是北京房地產中介行業協會會長十幾年前說的那個問題,房子產權太複雜了:
可以統計清楚嗎?價格評估沒有尋租空間嗎?
但現在,大家不會有這種疑問了。經過房地產十幾年來的高速發展,商品房成為中國住宅的大多數,很多城市對於存量房,也有了初步評估價。
其實,隨着中國房地產浪潮的回落,除了一二線核心城市外,大部分城市的住房不再是逐年增值的投資品,而是不斷折舊的大宗消費品。但有一點也經形成共識:
相比無房產者,有房產者還是享受了更多的城市化紅利。
而且這並不是房產持有稅的第一次試點。
在它前世還叫「物業稅」時,財政部和國家稅務總局就牽頭,從2003年開始,分3批在北京、遼寧、江蘇、深圳、重慶、福建、天津等十個省區市,開展了「空轉」試點。很多城市物業稅「空轉」了六七年,沒拿出一套完整方案。2009年,深圳曾向國稅總局上報過一套物業稅的運作方案,但「深圳方案」未獲總局同意。
就這樣,「空轉」真的成空轉了。
再後來,住建部開始牽頭了。上海和重慶的房產稅試點,就是那時促成的。
只是住建部和財政部的分歧似乎一直存在。中國經營報報道說,住建部認為房產稅是房屋持有成本,並將其當作抑制房價的利器;而財政部看來,房地產稅是地方政府的稅源,不能用稅來控制房價。
房地產稅和房價的關係,已經有很多實證的數據。所有影響房價的因素,歸結起來就是兩個字——預期。只有在大眾預期降低的時候,房價才會降。
預期對於房價的影響,要遠遠大於房地產稅的實際影響。
2013年4月,房地產稅的「杭州方案」被送進了國務院。
杭州方案借鑑了上海房產稅的方案,對新增房屋徵稅,但把原本的「房產稅」核心點轉入「房地產稅」這個新框架。
它以家庭為單位,免徵面積為人均60平米。杭州新成交的房產,按照購買者擁有的房產面積計算免徵額,超出部分,房產稅稅率為:
交易額的千分之四,或者千分之八。
這可能是最接近標準定義的房地產稅方案。不過在將要執行的前夕,方案被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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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底,邊境線上的雲南省瑞麗市第一次封城,27天;7月4日開始封城20天;8月3日第三次封城直到現在。
一年有小半時間,瑞麗的商場飯店長時間關門,很多人沒法出城。最重要的,是財政開始不堪重負了。最終,連曾掛職瑞麗副市長的作家戴榮里都忍不住得罪前同僚,發出公開信替瑞麗百姓求助。
他說,瑞麗曾是一個藏富於民的城市。政府的公共財政缺少雄厚的經濟基礎,綿長的邊境線防護,一輪又一輪的疫情支出,讓這個城市不堪重負:
瑞麗需要祖國的關愛。
內蒙古的額濟納旗,情況是一樣的。有一段時間,對於在當地隔離的外地遊客,額濟納旗政府每天只能免費供應一頓午飯。
社交媒體上,這兩個地方的官員被罵得狗血淋頭。他們其實真的盡力了。在全國一盤棋的防疫要求下,財政實力不雄厚的地方,比大家想象得艱難。比如額濟納旗,2021年上半年預算收入和支出分別為1.7億和6.3億元。
瑞麗和額濟納旗遇到的問題,歸根結底是錢的問題,是1994年分稅制改革遺留下來的問題。分稅制改革讓財政大權歸中央政府,這留下了後遺症:
中央財權和事權的不對稱。
85%的財政支出,要由地方政府自己負擔。2020年,中央財政盈餘4.9萬億,地方財政赤字13.4萬億,相比2017年,多了5萬億。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地方政府表外融資寅吃卯糧,來保持收支平衡。而且地方政府認為中央會無限兜底,用匈牙利經濟學家科爾奈的話說是:
父愛主義。
地方債務規模迅速膨脹,賣地成了最大的收入。排名前幾的城市,財政對賣地的依存度已經超過了100%。
這種大背景下,房地產稅對於地方財政的持續穩定,就顯得尤為重要。從經合組織的30多個國家平均數據來看,房地產稅一般占到地方財政的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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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方案被否後,房地產稅的工作,有一段時間外界看來似乎躺平了。
八年後,它再次被熱烈討論。即使沒有細則,但網絡上言之鑿鑿的預測,依然如潮。
仔細閱讀《決定》會發現,房地產稅的真正落地,依然留足了時間和空間。
比如,雖然規定試點期限為五年,但具體的實施啟動時間,至今還沒有確定;哪怕試點五年期滿,離房地產稅的全面鋪開可能依然有距離。
人大對此有心理準備。在《決定》的末尾,說「需要繼續授權的,可以提出相關意見,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決定」:
條件成熟時,及時制定法律。
十五年前我剛入行寫物業稅時,中國城市化率還不到44%,現在中國城市化率已經達64%了。幾億人進城買了商品房。截至去年,2020年中國住房總市值已經超過了400萬億人民幣了,是GDP的4.1倍。
經合組織38個國家中,大部分都徵收房地產稅,很多的徵收時間已經有上百年。加拿大的房地產稅歷史是130年,美國已經徵收了350年。
對它們的研究,基本達成了兩點共識:
開徵不動產稅的國家,房價受到了衝擊而波動;
房地產稅對房價的衝擊,隨時間而減弱,20年後衝擊徹底消失。
十五年前採訪的那個領導人前秘書說得對,它真的就像盲盒。當然時代也在變化,他說的另一個阻力,「制定政策的人都是有房子的人」,現在基本不復存在了。
前幾天,我看到微博上有網友說,他同事前兩天看到一個新聞,說上海有人買了泰禾的房子,房子出問題延期了,但是卻已經被通知去交房產稅了。
這個網友悄悄湊過去說:
新聞里那個悲催的傢伙,就是我。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包郵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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