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血不是胭脂
——讀鐵流《一千個名字,一千條生命》

淘汰郎
2021-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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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右集會活動。(網絡圖片)

記不得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讀到過這麼一句「人血不是胭脂」。

因為年輕,因為愚鈍,記得這六個字不是因為震撼,只是覺得比喻特別,還有點好玩。「人血」和「胭脂」除了顏色都是紅的,兩者實在沒有什麼可比性。隨着歲月和閱歷,漸漸悟出這句話也許想說血腥和暴力不美,不是審美對象,是不可以拿來欣賞的。而當我從網上讀到署名鐵流的《一千個北大荒人的名字,一千條才華崢嶸的生命》時,我好象一下子明白了這句話的全部含義。

這份近千人的的名單全部有編號順序。因為長,占了很多頁碼,讀一遍要花很長時間。當我用電腦鼠標器從頭到尾從上到下拉一遍時,忽然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一種渾身發冷的感覺。這多麼象一個外科醫生開刀時,那把手術刀輕輕地,慢慢地,從一個人的背後,從頭頂天靈蓋開始,一直劃到腳底跟,血滲出來了,濺出來了,戴着大口罩的醫生眼都沒眨一下;看得見骨頭、血管、筋脈、內臟了,醫生依然不為所動,依然有條不紊……

作者鐵流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去北京潘家園淘古搜舊時,發現了這份一千個北大荒右派受難者的名單。擁有者也許想把名單當古董賣,鐵流勢在必得這份名單不僅僅因為自己也是右派(當年共青團中央的三大右派之一),而是它具有的重大史料價值。幾經交涉,鐵流最終獲得。

這是一份1958年中央國家機關25部5院5委5托1行1局和軍委五總部等單位將右派送往北大荒850農場勞動改造的右派份子名單。

名單不知何人何時何地整理。許多人有職業,職稱,級別,但無性別;有的有出生年份出生地點,多數沒有;一般的只有寥寥幾字,多也不過幾行;已故者多有死亡原因,個別有名的還有簡單介紹;有一些看不明白,如右四、右五、右六……不過,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一千人全是知識分子。

但不管文字多麼短多麼少,這份名單中的每一個號碼,每一個名字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們被打成右派後在北大荒度過的日子,大多是他們一生中的青春年華,黃金歲月。茫茫荒原,漫漫長夜,勞動,改造,飢餓,寒冷,疾病,死亡。一肚墨水無人識,滿腔冤屈何處訴?名單中有鐵流認識並賞識的名人如高汾(《大公報》名記者)、戴煌(著《九死一生——我的右派經歷》)、殷毅(著《回首殘陽已含山》)、吳永良(著《雨雪霏霏》)等,鐵流提到這些為850留下文字的知識分子時感慨萬千:「文如人,字似血,一文一字都在呼喚中國的民主自由。真是,北國風冷,陳屍未腐,呻吟仍在,鐵鉗鎖喉,問神州大地,何處是春天?一千條生命,一千個花蕾,記錄着歷史的災難。」

名人畢竟是少數,名單上大部分是不怎麼有名的,或者說850使他們很難再有成名的可能。因版面有限,我先在不怎麼有名的的名單中挑出幾十個非正常死亡的,又在這幾十人里篩選出三個死難瞑目的:

633郭冠軍,1931年生於河北東鹿縣,副科長20級。1960年12 月在850一分場聽到自己摘帽子的消息,欣喜若狂,他和大家一一告別,還把有紀念意義的物品悉數揀出,送給夥伴們留念。當夜,他由於極度興奮引發心力衰竭而死去。

716楊泰泉,1925年生於四川大竹縣,三部科員,中尉,副連級。在雲山畜牧場勞動,挨餓浮腫而死,從來不說話。

811趙應謙,1928年生於陝西紫陽,中央警衛師,中尉宣傳助理員,離開850到東方紅林業局工作。在全國恢復高考時,他在陝西的女兒高考分數優異,只因父親是右派政審不合格而未被錄取,接到女兒來信,他愧疚自縊而死亡。

這三人死在不同的時段:楊泰泉餓死在當右派時,特點是從來不說話:郭冠軍死在摘去右派帽子的當夜,特點是極度興奮;趙應謙已經逃過了難關,已經快要忘記自己是右派了,最後還是死在這頂帽檐下,他給我的震撼是「愧疚自縊而死」。

誰應該為這樣的悲劇愧疚?親手發動者沒有愧疚,積極參與者沒有愧疚,盲目捲入者沒有愧疚,首當其害者倒愧疚起來,還連累女兒,最後自己結束生命。這可真是天地顛倒,是非混淆呵!

在記錄者看來,850就是一個代號,不需要再作解釋說明。我想,如果更多的人給予850更多的關注,有一天850也許會和作家楊顯惠筆下的「夾邊溝」一樣出名,和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一樣留在共產主義的辭典中。

說什麼「過去的就讓它過去」,說什麼「悲劇不會再重演」,說什麼「不提這些有利於安定團結」……那個年代的中國人都會說都會背的那句「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今天怎麼都不說了?

1957年發生在中國大陸的「反右」運動已經整整五十年了。人們習慣於把若干年放在歷史的長河中,然後說這只是短暫的一瞬。但,對於一代人來說,五十年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可以忽視的時間長度。而對於北大荒850農場的這一千名右派來說,他們的內心深處會忘記嗎!

作為個體的人,850那些右派苦難遭遇中的每一下飢餓引起的痙攣,每一晚惡夢過後的餘悸,每一次審訊帶來的恐懼,每一種歧視造成的折磨,都不應當被忽略,更不用說那些帶體溫的人血和鮮活的生命。

「人血不是胭脂」,此時此地我覺得我讀懂了這六個字。

200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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