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我們發布了一篇稿件,《一個外賣員59次丟失了他的尊嚴》。稿件的主人公馮文學與保安的衝突在近期上映的電影《逆行人生》中也被簡筆勾勒:保安隊長要求把所有外賣員都攔下,外賣員站長要求見到保安就衝過去,而他們其實是同一個人。
電影的前半段,幾乎還原出了外賣員可能面臨的所有困境:系統冰冷的催促、顧客以及其他人對尊嚴的折辱、算法的壓榨、巨大的交通安全隱患、人情世故與情緒勞動的不斷消耗。
很可惜的是,這些取材於生活的真實的困境,最終在影片中被消解成一種正能量的呼喚。在很多不易察覺的地方,電影對我們本應被喚起的情感進行了置換。電影的結局,高志壘最終依靠他跑外賣時開發的小程序,「回歸了精英層」。
我們不禁想問,外賣員的故事只能由一個跌落的社會精英來講嗎?我們請來馮文學,和我們聊聊《逆行人生》,聊聊外賣員的生活。在這期播客里,馮文學連發妙語:「為什麼不讓王興來演呢?」「(電影)應該叫王者回歸。」
他有很多樸素的洞見,比如他知道,顧客對外賣員的霸凌,與平台的系統設計不無關係。他也知道,外賣員與保安之間不必互相為難,應該去找高一層的物業經理(但是物業經理的上面又是誰呢?)
他發明了一些話術去應對難纏的客戶:不能說我下一個訂單要超時了,要說我下一個客戶要超時了,「我不能因為你一個上帝,得罪兩個上帝,是不是?」這套話術簡單有效,這背後的邏輯是,另一個上帝需要被尊重,而外賣員卻不需要。
與馮文學聊天是一次很不一樣的體驗,他未必知道「結構性矛盾」、「系統」、「算法」等詞,卻有他獨有的智慧。他不是一個刻板印象中的外賣員,而外賣員也不該有所謂的「刻板印象」。在播客的結尾,兩位主播紛紛懺悔,在未來的生活中,我們會更努力地提醒自己,不要輕易地丟失同理心。
以下是播客內容的節選:
1
正面連接:其實這裡有一個小小的意外,我們本來策劃這個節目,是希望馮先生也能看一看這個電影,然後跟我們一起聊一聊對他的看法。但是馮先生因為最近就是眼睛要有點不舒服,要做手術,所以看不了電影了。
我問馮先生的時候,馮先生也有跟我聊,說最近這部電影在外賣員中也特別火。
馮文學 :目前以我的了解,可能好壞參半吧。苦難都是真實的,但是苦難是怎麼來的,誰給的,沒有怎麼說。
其實他(高志壘)本身就是精英層,最後也回歸精英層。實質就是電影版的體驗生活。
正面連接:電影裡有一個角色是賈冰演的,是一個外賣站的站長,他以前也當過保安,他當保安的時候,就會培訓他下面的保安說,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外賣員,你就咔,攔下來。他當外賣站站長的時候,就會培訓他下面的外賣員,說你不管遇到什麼樣的保安,你就唰,衝過去。我就立刻想到你們那個稿子了。
我不知道馮先生現在對這個問題會不會有新的想法,我覺得電影裡挺妙的一點是它讓這個外賣員和保安其實是一個人。我們一直知道這兩者可能是存在矛盾的,但可能很多人在此之前不會意識到他有一個更高的結構性的矛盾。你可能就會試圖去區分這裡面誰強誰弱,誰擁有權力,誰手無寸鐵。但電影告訴你的是他們是一個人,他們在兩套體系裡面就是分別被這兩套系統要求他們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馮文學 :我向來都說,我從來不罵保安,我都罵什麼呀?物業經理。因為物業經理是直管保安的。這個電影裡面說是保安隊長,保安隊長也只是算是中層,他的上面還有物業經理管着。
正面連接:其實我採訪馮先生的時候我也知道,我跟他去的時候,他對所有的保安都非常友好,他不會認為這是他跟那個不讓他進的保安之間的矛盾。馮先生認為是這是他跟物業公司之間的矛盾,跟小區所屬物業公司之間的矛盾。
馮文學 :你不能說老找那些擋箭牌,是不是?誰引發的矛盾就找誰,你得找根源,是吧?是誰讓他去引發這個矛盾呢?這你得知道啊。
2
正面連接:我採訪馮先生的時候,我們總是在眾包騎手在的一個美食城那個據點那裡見面。那次想解決他跟物業之間矛盾的時候,我們就找到了一個黨群辦。
裡面特別好,那會兒6月就是非常熱,裡面就有空調、礦泉水、很乾淨的沙發,有圖書。那個地方離美食城只有不到200米,特別特別近。但就是兩個世界。我覺得好像有一個天然的阻隔,即使你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它雖然是為外賣員服務的,它每天都能看到這麼多外賣員,但是外賣員們卻都不知道。
馮文學 :他那個地兒不叫黨群辦,跟黨群辦是分開的,他那叫服務中心。外賣員、打掃衛生的可以去那休息,算是一個公共的休息點、服務點。
我們為什麼對那有看法、有隔閡,因為那一塊地幾乎每個月都有幾次黨員去那開會,感覺那就不是一個底層人待的地方。
正面連接:所以我當時會覺得電影裡面呈現出來的那種非常欣欣向榮、團結一致(的氣氛),在現實中好像是一個挺奢侈的事兒。哪怕有這麼一個地兒,它並不真正對外賣員開放。
還有一些其他人也會阻擋外賣員進去,比如學校裡面的宿管阿姨。顧客說,你怎麼不上來呀?外賣員說是宿管阿姨沒讓我上來,這時候顧客會說一句話,非常典型,幾乎就完全跟馮安生跟我說的一模一樣。
馮文學 :別人能上來,你怎麼上不來?
正面連接:別的外賣員能上來,怎麼你就不行?
馮文學 :(這是)很多刁難的客戶的一種,第一標配語。學校本身就是一種特殊的制度,學生(之間)男女宿舍它也是不讓你隨便進的,像這種公平合理的制度按說外賣員就應該遵守。無非也就是個別的這種客戶,他可能跟學校制度可能也有點氣兒,他就非常給你送上去。
正面連接:大家都對制度生氣,最後變成大家互相刁難。
馮文學 :像這種心態可能跟平台有很大的關係。他們並不宣傳,說你客戶有權力做什麼,應該怎麼對騎手。今年這種事特別多,有些小產業就跟騙婚似的,你把餐給我送到的時候,我也吃了,但是我又點退了餐,退餐錢又回來了,然後再舉報你,又罰一回錢。一吃三口。
正面連接:平台只能約束外賣員,但並不能約束其他人。
馮文學 :我給美團我打過這個(電話),我說怎麼就不出拉黑客戶的系統,是不是?
正面連接:拉黑了以後就沒有外賣員給這個客戶送餐了!
馮文學 :我就給大家說過,客戶特別刁鑽的那些、刁難人的,老說你超時跟我有什麼關係?這些外賣員幾乎全都說:送那個影響我別的單,超時了。後來我就說,因為我也這麼幹。我在抖音上發布過,我就跟大夥說,這叫話術,千萬不要說我後邊的訂單要超時,你要說什麼呀?說我後邊的客戶要超時了。不能說因為你一個客戶影響我其他的客戶。
千萬不要強調自己怎麼着,要說別的客戶怎麼着,別的上帝怎麼着。我不能因為你一個上帝,得罪兩個上帝。你要是這麼說,可能那些苛刻的客戶有 90% 的還能彈回去。
就等於往咱們前面弄了一個擋箭牌,你知道嗎?我不是以我的名義說,我是以跟你平等的客戶在跟你說,你影響的是其他的上帝,單多的時候,可能你一個影響好幾個客戶,好幾個上帝。
3
正面連接:高志壘的妻子說了一句話,我印象還挺深的:以前我一直覺得這個房子是我們的底線,現在我知道了這個家才是我們的底線。我當時就胸口特別堵,我想問我們的底線是什麼?我們生活的底線如果只是有個房子,跟自己家人生活在一起,就這麼難嗎?我們的底線必須不斷地下降,你身為一個人,哪怕我的生活如此之艱難了,我還可能守住生活中的小小幸運,我還有個家庭可以守護,可以溫存,這種感覺。
馮文學 :其實這種觀念我覺得就是一種,只能說是,小幸福。
正面連接:對,您說的這個很準確,就是小確幸。因為我們無力改變那些大的問題、大的困境、大的矛盾,或者說被要求的也只是個體,你就只能守住自己生活中的小確幸。
馮文學 :但是停留在小幸福的話,我覺得有點像在已經到了道德的最底線了。你們不覺得嗎?說白了可能就是自私的底線了。別人的好賴跟我無關,為了我自己的幸福,可以損害、傷害、拋棄其他人的幸福,哪怕是所有人、很多人的幸福。
正面連接:是的,就像馮先生一直在提到良心這個詞,到最後好像你能不能愉快地、正常地度過這一天,都取決於你有沒有遇見過那個有良心的人。我們的底線好像就變成了對每一個個體的約束,你要有良心。那沒有良心的人有錯嗎?其實他也是被裹挾在其中的。不能指望良心救世界,你還是要指望更合理的規則和制度來救世界。
正面連接:我剛跟馮先生接觸的時候,我覺得馮先生教給了我很多知識。並不是我說出什麼系統、算法、結構性矛盾,這是一種知識,我跟他一塊出去的時候,他告訴我這條路怎麼走更快,他告訴我怎麼樣去在迷宮裡面迅速的找到你要送的那一戶人家,我會覺得這些也是一種知識。
我聽馮先生自己的故事,我會覺得他講出的故事就是外賣員的故事,但是外賣員的故事不應該由我來講,所以我們今天請了馮先生。但是在電影裡面展現的外賣員的故事,是由高志壘講的。你不可否認他就是精英,他接受過很好的教育,他有很好的工作經歷,他的女兒在上國際學校,為什麼外賣員的故事要由一個精英來講?
馮文學 :就好像一個智者說,傻子,你努力也能成為智者!
正面連接:我跟馮先生聊的時候,馮先生就說,那為什麼不讓馬雲來演呢?
馮文學 :我跟你說完這句話我當時就後悔了,應該說是王興,王興就是美團的老大。那才叫王者歸來嘛,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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