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完沒了的新冠疫情限制了人們的遠行,聖誕假期也變得從未來有過的冷冷清清,毫無節慶喜悅可言。我與表弟一家5口結伴而行,選擇了距悉尼200公里外的臨海小鎮Hawks Nest,算是就近度假,告別這令人憂心煩惱的2020 年吧。
Hawks Nest與新洲著名的度假聖地Nelson Bay隔水相望,中間是Kanuah River的入海處,天然的地形像一座巨大的門戶,為沿海內陸造就了一條風平浪靜的支流水域,一座天堂般優美的海灣。
與Nelson Bay相比,Hawks Nest顯得超然的幽靜,除了沿海小鎮上還有點人氣外,幾乎都是未開發的原始森林與牧場,驅車在漫長的綠蔭中奔駛,一切都市的喧囂全被拋至腦後,只覺得「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好似遊蕩在另外一個世界裡。
表弟大阿豆十幾年前移民澳洲,並生養了三個孩子,過著逍遙自在、其樂融融的生活。每次與表弟相聚聊天,他喝酒嘆人生,我飲茶憶往事,彼此都能產生共鳴,畢竟我們曾共同走過了那段歲月。
當代中國人面對一段既成事實的歷史過程,習慣地拒絕回憶,或給歷史尋找理由,拿心酸作笑談,用滿足的心態抹去刺痛心靈的無奈,幾乎成為了一種社會共有的特徵,其作祟的就是史上最忽悠人的「黨思想」,即所謂的「忘卻過去,一切向前看」。
但人生短暫,怎麼可能輕易地忘記過去呢?何況那種過去對生命是多麼的不公平。
我媽排行老大,有六個弟妹,表弟的母親排老二,我稱呼她為大阿姨。大阿姨年輕時是一位非常漂亮而又活躍的女性,直到老年,依然是那種豁達開朗的性格,任何場合只要有她在,那都是一個笑聲漣漣的歡樂場面。大姨夫是一位有才華有思想的知識分子,真可謂是郎才女貌的天然絕配。
但在那樣的年代裡,文化與思想都是原罪,是一切不幸與痛苦的根源。表弟大阿豆出生在文革之前,在他尚未踏入學齡時,文革在上海已經搞得轟轟烈烈,大姨夫因言獲罪被打成了右派,並送往上海遠郊的一個單位里接受改造,常常晚上不能回家。而大阿姨更是受到牽連,莫名其妙地被調往山東「支援」內地,一年可以囘滬探親一次。無奈之中,姨夫曾一度將兒子寄宿我家,與我入讀同一個小學。幾年後,大阿姨生下第二個兒子小二豆,從此之後,阿姨姨夫各帶一個孩子,一個家庭無奈地過著分居兩地的生活,直到阿姨提前退休,才回到上海團聚。
誰知剛剛開始了新的生活,卻又晴天霹靂,姨夫在一次小小的前列腺手術中永遠地告別了人世。儘管充足的依據顯示這是一起人為的醫療事故,兩位表弟狀告院方,可在中國的土地上,百姓的生命就像韭菜,受害的家庭除了自認倒霉,何來公道可言?
總算兩個表弟非常孝順,時刻陪伴著的母親,給母親帶來了快樂的生活。
記得十年前,阿姨來澳洲度假,曾在我家小住了幾日。在閒談之中,阿姨對中共製造的家庭悲劇不以為然,她認為許多家庭更慘,相比之下,自己還是幸運的,至少還能領著退休工資,分得一間住房,在上海安度晚年。望著阿姨安詳而又無憂無慮的神情,我幾乎無語。在歷次毫無人性與道德的政治運動肆虐中,中共當局徹底毀了阿姨這一代人的正常生活,令無數生命嘗盡了人世之苦,受害者卻依然心懷感恩,沒有怨恨。這到底是人性變得太強大,還是中共的洗腦太成功?
我對阿姨說,當你懷著青春年華踏進大上海時,中共占領了上海,毀了你應有的似錦前程。當你構建了愛巢享受天倫之樂時,中共拆散了你的家庭,讓你們天各一方承受思念之苦。當你好不容易家庭團聚了,中共又奪走了丈夫的生命,卻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對一個無辜生命來說,這是何其之悲哀,憑什麼要承受這樣的苦難?歸根到底,就是因為有一個巨大的魔鬼掌控著中國。
阿姨驚訝而又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年近八十的她,可能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我媽在一旁插話說,「真因為你的阿姨是個樂天派,沒有你想的那麼深刻,否則如何度過這幾十年呢?」
其實,站在阿姨的處境,她確實是算幸運的。
上海之外的人常常羨慕感嘆上海的繁華與生活水平,卻從不思考為啥中國所有落後困苦的地方都留下了上海人飽含血淚的足跡。從中共控制上海之後,上海人就失去了一切自由與權力,就像任人宰割的羔羊,命運完全掌握在黨的手裡,黨說去哪裡就只能去哪裡。
最早被趕出上海的是一批所謂的「不良」單身姑娘,上千的上海女子被押送到了新疆,強行嫁給傷殘的兵團戰士。接下來是上海交大西遷,上萬上海師生與家屬被迫遷往西安建校。之後就是老三屆的所謂「上山下鄉」,大批青少年被送往「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大哥也因此不得不告別家人,來到了連鳥都飛絕的不毛之地玉門油田。再後來就是在職的上海人被送往窮山僻壤搞「支內」,無論遇上哪一種「黨的召喚」,其結果幾乎都是流放。
大阿姨的「支內」落腳點是山東棗莊,這是一個具有悠久文明歷史的地方,卻也是一個超級貧困的城鎮,直到今日,棗莊依然被稱之為「窮命莊」。2020年12月,中共當局宣布棗莊「脫貧」,可想而知在五十多年前,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破爛地。但越是貧困就越亂,文革中曾發生一起棗莊「反黨叛亂反革命事件」,結果當地設立了500個監獄,超過12萬人遭到酷刑毒打,很多上海人客死他鄉。
很多從那個年代過來的老人總愛說,「只有忘記歷史,才能安安靜靜地活下去。」這句話包含了多少心酸與無奈,降生在中國,唯一的奢望是能好好地活著。
今年年初,大阿姨安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終年八十七歲。由於起源於中國武漢的新冠病毒肆虐全球,也阻斷了表弟大阿豆回國奔喪的路。或許大阿姨自始至終完全不思考這個世界有沒有虧欠了她,但事實上,這個政府虧欠她家太多太多。
只有當中國人走出國門,來到自由民主的社會裡,才真正能感受到自由人權的價值所在。
Hawks Nest的Bennetts Beach潔白而又秀長,集沙灘、岩石、綠蔭及涼亭於一體,景色宜人,是一個讓心歸於純淨,放空自我的好地方。但每當迎著海風聆聽濤濤海浪聲時,腦海中總能浮現出虛無縹緲的大上海,就像電影一般,一幕幕播放著回憶,不堪回首的過去,沒有什麼值得留戀。
2020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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