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似乎都在進入消沉期

押沙龍yashl
2023-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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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示意圖。(圖片來源:Adobe Stock)

01

今天讀到許紀霖老師的一篇訪談,裡面提到了90/00後一代的「集體性保守」。作為一名大學教授,他對此有直觀的個人體驗。在他看來,無論是在就業上,還是在思想觀念上,新一代年輕人都變得越來越趨向保守。十幾年前、二十年前的那種精氣神兒好像沒了。

看到這兒,確實讓我也莫名的感慨,這個世界真是有了天旋地覆的變化。在我小時候,有首特別流行的歌曲《八十年代新一輩》:「啊,親愛的朋友們,美妙的春光屬於誰,屬於我,屬於你,屬於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這當然帶有一定宣傳意味。但回想起來,當年的年輕人意氣風發,確實有種略顯中二的樂觀主義精神。

90年代也是如此,羅大佑在1992年寫過一首《新生代》:「我要作優質新生代,爸媽的苦惱給我解開;我會是精英新生代,我努力翻江覆雨倒海!」這也不是向壁虛造。那個時代的青年人似乎真有這種自命不凡的狂想,覺得自己這一代註定會整頓乾坤,全方位超越父母一輩。

我在2000年左右進入社會,那種樂觀氛圍也未曾稍減。那時候我對未來有種種構想。如果有人對我說,二十年後的年輕人會把「進體制」、「求安穩」當成自己的理想,對「上岸」念茲在茲,我絕對會認為這是在胡說八道。

年輕人讀到這裡,可能已經開罵了:「爹味」上來了不是?就你們拽是不是?!

其實我並沒有批評的意思。世界變了,人的行為方式當然也就會變。就像許紀霖老師在訪談里也說:對於現在的年輕人來說,「保守」其實是一種理選擇。機會窗口變小了,容錯度下降了,不確定性增加了,人們就會變得更保守,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如果我是90後,多半也不會有當年意氣風發的妄念。

說到底,就像六神磊磊以前在文章里說的,還是前浪沒有把事情處理好,後浪才會是現在的樣子。

只是,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

還是有點讓人迷惑。

02

不光是在就業選擇上,年輕人在道德觀念上似乎也變得更加保守。這一點是我最想不通的。

總的來說,這一代年輕人比當年的我們更善良,更有禮貌。在大街觀察一下,就會發現人們對陌生人溫文體恤的程度,往往跟年紀成反比。回想當年的我們,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坦率地說,當年的社會風氣更粗暴,更不友好。現在你要是碰到點小麻煩,尋找年輕人求助,我想成功率會比20年前高出不少。

但與此同時,他們在道德觀念上也變得越來越保守。這樣一來,「善良」就有點接近於「溫馴」,「守序」就有點接近於「狹隘」。這種變化是我最想不通的。

我聽到過一個小男生發議論,說某某明星看上去女里女氣,讓人噁心,為什麼不封殺了他?

當時我就覺得很吃驚。回想當年,蔡國慶、張信哲他們也被人這麼嘲諷過,但很少有年輕人變現得如此憤慨。中老年人裡頭倒是有這麼說的,可那是中老年人啊,怎麼現在年輕人把中老年人的詞兒給搶了?

我很想告訴這個小男生,你不喜歡他那個樣子,並沒有錯誤;可是也有喜歡他的人,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自己不看就行了,管別人看不看幹嘛?

可是我這麼說,他不會理解。而且最荒謬的是,說這些話的人本來應該是顛倒的。一個正常環境裡,應該我這樣的中年人看不慣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然後年輕人告訴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看不慣就不看好了!

當年我們父母一代就是這樣看不慣的,而也我就是這樣反駁他們的。可誰能想到,二十年後,新一代和老一代在觀念上會師了,而我這樣的中年人倒成了奧利奧裡面的夾心層呢?

這真是從何說起啊。

正像我不能理解現在的孩子為什麼在拿着放大鏡,監督明星們他們有沒有出軌,有沒有花心,有沒有言行不一,有沒有塌房。我也不理解他們對出現道德瑕疵的人,為什麼會如此嚴厲。

我知道中國有追求道德潔癖的傳統,但是按照慣例,這是中老年人的嗜好,年輕人應該是整個社會裡對此最淡漠的一群人。原因很簡單,年輕人本來就處於尋找自我的過程中,願意嘗試,願意冒險,當然也就容易出錯。他們天然地更叛逆,對訓誡更反感,更願意打破規則。當年輕人都有強烈道德潔癖,要求道德上的整齊劃一時,冒險和創新的精神也就萎靡了。

打個比方的話,在社會的演進上,年輕人更像油門,中老年人更像剎車。當油門搶着去剎車的時候,輪子還怎麼轉呢?

03

要細究起來,這並非是中國特有的現象,西方年輕人似乎也有同樣的苗頭。

在西方,七八十年代的叛逆浪潮也已經消退了。當年那些嬉皮士們吶喊着要爭取平權,反對歧視,抱着吉他高唱「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g」。可是現在這一切也都風流雲散。他們的挑戰勝利了,可是新一代的年輕人把這份勝利成果變成了新的道德枷鎖。

我們的年輕人拿着放大鏡審查明星的下半身,西方的年輕人拿着放大鏡審查公眾人物的發言,一旦有任何不夠「政治正確」的言論,馬上打翻在地。60後的J.K.羅琳大媽不就這麼被打翻的嗎?

當然,他們的道德觀念和中國青年及其不同。如果從歐美和中國各自隨機抽一位年輕網友,讓他們暢談三觀,那麼歐美青年可能認為對方是蠻子,而中國青年可能認為對方是腦子不正常的偽君子。

但是,他們對「三觀不正者」的嚴厲態度確是高度相似的。

從某種角度上說,他們都是保守主義者。什麼東西決定了一個人是不是保守主義者?其中的關鍵不在於他對具體問題的看法,而是他對認知圈子之外事物的態度。當他對圈子之外的看法不是好奇,而是強烈的排斥,那麼他就會成為保守主義者。

有道德潔癖不是錯誤,當一個保守主義者也不是錯誤。人的認知遲早會固化下來,也許每個人最終都會變成保守主義者,把道德潔癖和正義感混為一談。

但是,人不能過早地成為保守主義者。

年輕人尤其不該成為保守主義者。在該去嘗試和探索的時候,你就已經開始保守了,那麼你保守的東西到底從何而來呢?

04

我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覺得現在整個世界正在進入一個消沉期,其力量之大,幾乎不是人力所能抵抗。

這在世界歷史上也並不是罕事。文明總是在激昂和消沉之間震盪,有時候它會忽然振作,充滿了青春活力。原有的條條框框被打破,創造力噴薄而出,人們對未來有一種幼稚的樂觀,似乎一切都會順風順水地好起來。當這種力量揮發殆盡,深層矛盾開始顯露,世界又漸漸走向消沉,人們開始對自己不那麼自信,對未來不那麼確定。

布羅代爾在《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裡就提到過這種波動。16世紀的昂揚奮發一變而為17世紀後期的消沉低落,而18世紀初人們又恢復了活力,對未來的樂觀比以前更甚。當然,消沉期並不意味着沒有進步,激昂期也可能存在着動亂,但是人們的心態確實是不同的。

在這段時間裡,人們的道德觀念也在波動。16世紀的莎士比亞可以放縱地開玩笑,肆無忌憚地講各種葷段子。他如果晚出生五十年,克倫威爾的清教徒會把這個道德敗壞的傢伙活活吊死。但他如果晚出生一百年,又會成為人們心目中的大師。而他如果晚出生兩百年,大師還是大師,但是恐怕只能寫作「潔本」戲劇了。

哈姆雷特對奧菲利亞說:我能把head放你那裡嗎?流氓。

是經濟起伏在製造這些波動嗎?似乎有影響,但又不全是。這種波動沒有人能夠預測,波動的時間長短更加說不清。也許這個世界只是經歷了一次偶然的短暫波動,也許全球正在滑向一次漫長的消沉期。

誰又能真的知道呢?

但確實有不好的預兆。就像那位香港導演說的,「我覺得現在的電影是差了,全球的電影都差。」其實不止電影,音樂、文學同樣如此。在這背後,是創造力的消退。當世界越來越保守,容錯能力越來越低的時候,創造力必然會消退。

但是他又說:「我希望這只是暫時的。」

是啊,我們也只能這麼希望。

但是說到底,這一切最終還是要由年輕人來決定。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押沙龍YAS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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