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馬連良 京劇泰斗名滿城 鬱鬱而終空餘憾

美慧
2021-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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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連良在拿手戲目《借東風》中扮演諸葛孔明(圖片來源:網絡)

眉清目秀,五官端正,眼睛不大,卻善於表情,體態均稱,氣宇軒昂,戲衣一塵不染。這位在戲台上非常嚴謹,總是把最完美的一面呈現給觀眾的瀟灑男子,在上個 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京劇界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他,就是與梅蘭芳齊名的京劇大師,民國著名的「四大鬚生」之一——馬連良。

馬連良,中國京劇的鬚生泰斗,京劇界裡的代表人物,其雍容華貴的扮相和嘹亮優美的唱腔風靡大江南北,受到廣大民眾熱烈的迴響,在街頭巷尾爭相傳唱,但最終他卻成為藝術界在文革中受迫害的第一人,鬱鬱而終。

家庭環境薰陶造就出一代京劇大師

雖然馬連良並不為時下的年輕人所熟知,但他卻是老一輩京劇愛好者心中的經典回 憶,中國京劇史上極為厚重的一頁。

 馬連良世居北京 ,打祖父起就在阜成門外開茶館,茶館的院落很大,經常有劉鴻升、金秀山等名票來此唱戲,是戲迷們聚會的場所,馬連良的三叔馬崑山、六叔馬沛林都是京劇藝人,堂兄弟中也有不少在戲班裡演戲、做事的,而幼年時期的馬連良更是常常跟著父親、叔父到戲院裡看戲。在如此的家庭環境薰陶下,使得馬連良從小就對京劇有著特別的愛好。

 因此,馬連良從八歲就開始學戲,九歲便加入「喜連成」科班學藝,「喜連成」是北京城內最大的京劇科班,23歲時,他更自行組班,與周信芳在天津同台演出,因他們精湛的技藝,各具風采,還被讚譽為「南麒北馬」。

風格獨特 紅遍大江南北

馬連良在拿手戲目《借東風》中扮演諸葛孔明。在京劇界,「鬚生」是指表演老生的演員。馬連良與余叔岩、高慶奎、言菊朋在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因各自創立了獨具風格的藝術流派而被推崇為「四大鬚生」。

 馬連良從小就紮下了深厚的京劇基礎,再加上他在唱功及做工上吸收了許多名家的精華 ,並將之融會貫通,形成獨樹一幟的「馬派」唱腔,演唱流利舒暢,雄渾中帶著俏麗,深沉中有著瀟灑,為京劇開創出嶄新的風貌,也豐富了京劇老生的唱腔藝術。

 經過長期大江南北的闖蕩,「馬派」唱腔在京劇界中漸漸闖出了名號,其獨特的表演風格,贏得了無數的讚譽,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風靡全國,擄獲了成千上萬觀眾的心。

德藝雙馨老藝術家

馬連良的京劇藝術之所以如此受歡迎,其勤奮好學、做事一絲不茍的高尚品格是關鍵原因。

 他勤奮好學,對藝事渴求不已,兩度進入科班學習,還曾私塾前輩賈洪林,求教於錢金福、王長林、王瑤卿,專程赴天津拜名家孫菊仙為師,39歲時,還向山西梆子老藝人張寶璽、高文翰學到《春秋筆》劇中的《燈棚換子》和《換官殺驛》。這些都顯示出馬連良的虛懷若谷,學而不倦。

做事一絲不茍則是馬連良的另一項堅持,他要求舞台要「三白」:護領白、水袖白、 靴底白;他到好友章伯鈞家做客,還預先派遣廚師等員至章府洗刷乾淨,這些描述在章伯鈞女兒章詒和的文章中有詳盡的說明。「他演戲,一切唯美是尚。動作規範,無處不美。拍他的劇照,沒有廢片,張張漂亮。他的戲班扶風社,講究「三白」(即「護領白」「水袖白」「靴底白」)。他要求同仁扮戲前一定理髮刮臉。在後台,他還準備兩個人,一個專管刮臉,一個專管刷靴底。馬連良本人的行頭,極其精美和考究。在扮戲房(即今天的個人化裝間),有專人管熨行頭、熨水袖,掛起來,穿在身上就沒有皺摺的痕跡了。」(章詒和《伶人往事:寫給不看戲的人看》)

「父親是請吃晚飯。可剛過了午眠,幾個身著白色衣褲的人就來了。進了我家的廚房,就用自備的大鍋燒開水。開鍋後,放鹽。然後,鹽水洗廚房。案板洗到發白、 出了毛茬兒為止。方磚地洗到見了本色,才肯罷手。說句實在話,自從住進這大宅院,我家的廚房從來沒有這麼幹淨過。」(章詒和《伶人往事:寫給不看戲的人看》)。

 了解一位藝術家,除了觀賞他的演出之外,還得通過其奮鬥的足跡和周遭親朋好友的觀察,章詒和的這幾段話,不禁令人聯想:如此嚴格自我要求的藝術家,能受到眾人如此的愛戴也就不足為怪了!

被誣為「漢奸」鬱鬱而終

都說人生如戲,但任誰也無法預料,一場批判《海瑞罷官》的運動竟使得馬連良的人生也像一場大戲,情節急轉直下……

《海瑞罷官》是馬連良在晚年推出的巔峰之作,除了精湛的表演藝術外,海瑞不畏權貴,退還民田而被罷官下獄的正直形象,受到廣大群眾的歡迎,然而,政治鬥爭風雲變幻,誰能料到,《海瑞罷官》竟被當成是借古諷今,影射現實的「大毒草」。

1965年,文藝界、史學界掀起批判《海瑞罷官》的運動,曾主演京劇《海瑞罷官》的馬連良也受到牽連,被江青趕出北京京劇團。文革爆發後不久,馬連良被打成「漢奸」、「戲霸」,還被抄家,家中有價值的物品全被洗劫一空。之後,他被關押在北京中和劇院休息廳用景片隔成的小屋內,並時常被揪出批鬥。

 在被關押半年多的這段時間裡,馬連良在精神上、肉體上受盡侮辱與折磨,他憂憤成疾,於1966年12月16日含冤去世,終年只有66歲。馬連良原是回族,按照伊斯蘭教風習應予以土葬,但當時造反派卻置之不顧,強行將他火化了。

 曾經在舞台上呼風喚雨的一代京劇大師—馬連良,就這樣,在嘗盡亂世的人情冷暖中,和他最愛的京劇藝術一起隨風消逝……

馬連良最後的歲月

一九六六年春,毛澤東發動了文化大革命。夏季,紅衛兵運動驟然興起。北京開始「破四舊」,抄家,打砸搶。人性本不完美,善與惡的距離,也只隔一步。一個小提琴家曾說:「每人的心裡都有兩根琴弦,一根是天使的琴弦,一根是魔鬼的琴弦。」人們平素隱藏著的殘忍本能,在至高權威的慫恿下得以釋放。況且群體性行為,又總是能將它發揮得淋漓盡致。

啼鴂聲干,天地無春。馬連良的家被紅衛兵洗劫一空,他多年收藏的古董、字畫、以及所有的擺設、玩意兒都砸碎在地。剎那之間,以傳統文化材料構築的、既過於精神性也過於物質性的安樂世界,灰飛煙滅,不復存在。當管轄該地段的派出所王所長聞訊趕到馬家的時候,只見大門敞開,一撥一撥的紅衛兵都趕來抄東西。整座四合院面目全非,地上全是殘物碎片,惟獨不見了人。

所長急了,東找西尋。終於,從他家廁所里找到了人。馬連良癱坐於地,面灰如土,穿的白襯衫全被撕破,臉上、身上都是傷。想到昔日舞台上的馬連良,是何等的清秀俊逸—這個愛好戲曲的所長,心痛如刀割。他也豁出去了,當著滿院子的紅衛兵,攙扶著馬連良回到自己的臥室,躺下。四下找尋,可連被子也找不到一條。所長順手扯下一副墨綠色絲絨窗簾,給馬連良蓋上。尖風急雨,殘杯冷炙。甚麼時候都能有一副閒定自在樣子的馬連良,再也沒有了自在閒定。舞台上能把不同的時代糅到一塊的他,永遠不能把自己揉進眼下的這個時代。

「離店房逃至在天涯路外,我好比喪家犬好不悲哀。」這是馬連良在京劇《春秋筆》裡的兩句唱,唱腔是二黃悶簾導板接回龍。在疾風驟雨的氣氛中,惶急的主人翁化裝更名,由差官陪同,向遠道逃亡。在這裡,馬連良的演唱、做派、臉上、身上、台步、手裡頭、腳底下,全是戲。不拘一格,縱橫如意。每演至此,掌聲四起。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有一天,身在家中卻成了喪家之犬,且無路可逃。

盛夏的北京,赤日當頂,流火滿天。望著雙飛的燕,紛落的花,馬連良已一無所有,只是寂寞地生活,寂寞地存在著。一天,王吟秋在中和劇場,看到一手拄棍,一手端盆的馬連良,從關押牛鬼蛇神的「牛棚」里艱難緩慢地走到鍋爐房接了小半盆熱水。對別人解釋說:「我擦擦汗。」

貫大元背後心疼地說:「馬先生多愛乾淨的一個人,兩月沒換汗衫了。」話語中有的是年深日久的哀傷。

十月一日,馬連良被釋放回家。他家坐落在西單民族飯店對面,已成為北京紅衛兵「西糾」(西城糾察隊)總部。

一個秋夜,在劇場值班的聽見有人叫門。開門一看,是馬連良。孤零零地站著。

「都過了十二點了,您怎麼來啦?」

數度驚魂,早已心力交瘁。他無可奈何地說:「我們家的紅衛兵跟紅衛兵打起來了。等會兒他們講和了,想起馬連良來,就打我。我受不了,還是到這兒來吧。」偌大一座北京城,竟找不到一枝之棲。

在劇團,馬連良不敢跟人交談。能悄悄說上兩句的,只有義女梅葆膿(梅蘭芳之女)和義子王吟秋。可謂天覆地載,孑然一身。一天,馬連良看到是梅、王二人值班。便一瘸一拐地走到倆人跟前,提起褲腿。說:「你瞧,我的腳面那麼腫。」俗話說: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男人的腳腫和女人的頭腫,都是在暗示人的「氣數」將盡。

把全副心力毫無顧忌地托在一樣東西上。這東西可以是物質的,可以是精神的,可以是感情的,也可以是藝術的。那種「托」是托以終身之託。而藝人就是把一生一世都托在「戲」里。突然有人宣布:你不在戲裡了—這無異於宣布你不再屬於你自己了。 舞台上揮灑自如的馬連良立刻變得六神無主。那種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浮也不是、沉也不是的感覺,是致命的。不難想像他那一代藝人,要從以藝術為人生追求轉變到以革命為人生目的,是多麼艱難……

冬天來了。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中午,劇團食堂開飯了,大家排隊。馬連良問站在他前面的張君秋:「今兒吃甚麼呀?」

張君秋答:「吃麵條,挺好的,您來三兩吧。」

馬連良說:「今兒家裡會給我送來點兒蝦米熬白菜,我倒想吃米飯。」但此時只能吃麵條,他買了一碗。之後,便摔倒在地。拐棍,麵條,飯碗都扔了出去。據說馬連良致命的一摔和演戲一樣,極像《清風亭》裡的張元秀:先扔了拐棍,再扔了盛著麵條的碗,一個跟斗跌翻在地,似一片秋冬的黃葉,飄飄然、悠悠然墜落。人送到了阜外醫院,他的一個女兒在那裡當護士。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六日,馬連良遽然長逝。

去世後,梅蘭芳夫人福芝芳讓自己的兒媳屠珍去和平里的一個單元房探視陳慧璉。當聽說馬夫人吃住條件都很差的時候,便立即請她搬到新帘子胡同的梅宅,與自己同吃同住整六載。陳慧璉來的時候衣服單薄,第二天福芝芳就打開柜子,找出衣料和棉花,特地為她做了一身新棉褲、新棉襖。後馬夫人病逝。馬連良生前沒有預購墓地,福芝芳毅然將馬連良和原配夫人及陳慧璉三人,合葬於梅家墓地—萬華山青松林下。

那樣一個曾經散發過絢爛光澤與激情的生命,歸於寂滅。在掩埋骨灰的同時,也掩埋了中國文化的一份精萃,斷絕了藝術流延的一脈香煙。中國傳統表演藝術的傳承,不是靠現代化、規範化、標準化的批量生產。它是古老作坊里師徒之間手把手、心對口、口對心的教習、傳授、幫帶和指點,屬於個人化、個性化、個別化的教學方式。量小卻質高。 如不是在紅色政權下遭遇一次次的革命運動,他本當福壽雙全。

一九七八年八月三十日,北京市文化局召開落實政策大會,為受迫害致死的馬連良先生平反昭雪。

(選自「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父親與馬連良」文:章詒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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