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離開天通苑

吳尋
2024-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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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圖片

天通苑沒那麼擠了。近三四年總有人這麼說。

亞洲最大社區天通苑,曾住着六七十萬北漂,早高峰上地鐵要排隊半個小時。25年來,這座誕生於1999年的居住社區,一直以房價、房租窪地,被很多成本有限的北漂一族作為在北京的第一個落腳點,因此居住密度大,聲名在外。天通苑的人潮聚散,某種程度上也暗示着人潮對北漂未來期待的漲落起伏。

走入這座社區,業主、租戶和房屋中介都對「沒那麼擠了」體會深刻。天通苑人群聚散,沖刷着北漂群體的歡欣與失落。

01

天通苑不擠了?

工作日,天通苑的「甦醒」,以上班族從四面八方的住宅樓棟里魚貫而出,如蟻群般湧向北京地鐵5號線天通苑站為標誌。

早8點,住在天通苑東二區的李福順也匯入了向地鐵站涌去的人潮。天通苑沒那麼擠了。李福順回憶,至少從今年年後開始,擠地鐵的人少了許多。

地鐵站門口排隊的人群不再如汪洋大海。過去,地鐵站管理方為維持人群進站秩序,設置了一列列鐵柵欄,如今鐵柵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撤走。抵達地鐵站後走大概五六分鐘,隊伍中的李福順就進站登上了地鐵。李福順說,兩年前,他在這裡得排隊半小時以上,才能擠進車廂,人們卡在柵欄中間,摩肩接踵,來來回迴繞彎,有時候他覺得那陣仗跟電子遊戲「貪吃蛇」一樣。

去年年底,就有人發現天通苑的地鐵沒那麼擠了。一位網友在社交平台發帖說:「天通苑站8點外邊竟然不排隊了。」另一位網友在帖子下回覆說:「7點鐘天通苑站一趟可上,7點半最多(等)兩趟。」

2023年,因為北京地鐵17號線在天通苑社區範圍內的「天通苑東」站投入使用,一部分人換租到天通苑東站附近。這不僅讓每天湧向5號線的人群變得稀疏,也帶動了天通苑東附近的房屋租金上漲,5號線附近的房子租金有所下跌。

在李福順的感受之中,地鐵站沒那麼擠了,撇開新增地鐵站的因素,也和天通苑區域內的人確實變少了有關。人變少了,不僅是在地鐵站,好像從今年以來,天通苑及周邊社區都給他這種感受。

住在天通苑這3年,李福順有時候會在五號線上多坐一站,到終點站「天通苑北」去吃飯。在天通苑北附近,一個叫「東三旗」的城中村里,李福順印象中,那裡都是二三層樓的自建房,即使在天通苑範圍內,那裡的物價也更為低廉。往往,只掏十二、三塊他就能吃上一頓蓋飯,這個物價水準的飯館在北京其它地方基本不會成群出現。

今年春天,李福順去那兒吃飯時,發現曾經家家爆滿的小飯館街,有的飯店已經關張,有的門上貼着「本店轉讓」的信息。即便開着的飯館裡,也沒有多少人吃飯。

自千禧年前後進入民眾視野,天通苑這個盤踞北京奧北地區的社區,就以人多擁擠的固有印象,成為北京的標誌性區域。在媒體二十餘年的報道中,它龐大而擁擠,是亞洲最大生活社區,常駐人口一度達到60餘萬。

天通苑總共600多棟樓。龐大的住宅樓群,劃分出區域,分為本區、東苑、西苑、北苑和中苑五大部分,每個部分,又分為3個區。

天通苑沒那麼擠了,成天穿梭於住宅樓叢的二房東和房產中介們,對此也有所感應。

一位在天通苑工作了5年的房屋中介說,以前天通苑的一個單間,房租都在1500元以上,而且得是遠離地鐵站的小區,才能有機會遇到這個價格。今年以來,預算每月1200元左右也能找到更好的房子。「北京整個租賃市場都降了,五環以內可能不太明顯,天通苑這樣的打工人聚集的超大社區,降得明顯一些。」這位房屋中介說。

在他的印象中,天通苑租房市場最好的時候,是他剛來的2018年和2019年。這些年,租房的人逐漸變少,今年租房的人比去年同期少了一半,他猜測原因:「我的客戶不少是做IT的,這兩年他們一些人連續降薪,北京消費又比較高,就有人就離開了,去到重慶或杭州這些地方發展。」

天通西苑三區,緊鄰天通苑地鐵站。頂着6月北京的烈陽,兩位五十多歲的東北籍老年女性,在小區台階上等待着她們的租客。地鐵站里出來一個青年人,停在她們面前問了幾句後,她們收起擺在一旁寫着租房信息的硬紙板牌子,去開不遠處停放着的一輛大江牌電動三輪車。

三輪車駕駛位後的方形車斗內,架了一塊墊了軟墊的木板,年輕人往上一坐,兩個老人帶着他,扎進了不遠處天通西苑的樓林之中。

年輕人離開天通苑
兩位老人的三輪車

天通西苑三區共有36棟樓,不算太多——路上,老人不忘和年輕人介紹社區——這裡最多的一個小區有60多棟樓呢。路上聊開了,兩位老人們說起,電動車是借來的,當二房東只算是兼職,她們來北京,都是為了給在北京工作的孩子帶娃。

三言兩語間,三輪車停了,她們把年輕人帶到一間半地下室前。打開門,一股濕氣夾雜着類似未洗襪子的氣味漫了出來。屋內靜悄悄,目之所及是一條走廊,牆上鋪排開一列房門。房頂的水管上,掛着還在滴水的衣服,女性的貼身衣物和快遞員的制服貼在一起。

這是一處半地下室隔斷房。其中一位老人打開一扇門,內里房間狹長,不足5平米,鋪了一片榻榻米和一張桌子。床頭上方靠近房頂的位置開着一扇小窗。年輕人想知道其它房間裡住的都是什麼人,老人告訴他:「現在住的人少,不少房間都被人租來當倉庫用。」年輕人正猶豫,老人問他:「這間房租金800塊,你今天能不能租?租的話可以便宜點,700塊。」

年輕人離開天通苑
圖 | 半地下室里的單間

年輕人提出,想繼續看看其它房源。於是,兩個老人開着三輪車,如翻越群山一般,帶着他從1號樓翻到19號樓,又去了31號樓。一下午看了4間隔斷房。

天通苑的主力戶型為150平米的3室兩廳,和150平米左右的頂層複式,均是方正戶型。現如今不少三居室都被改造為7到8個房間的屋子,設置兩個公用衛生間。每個房間面積10平米左右,租金普遍在1500元到1900元之間。蝸居的空間無法談戶型。在一間隔斷房裡,年輕人看到陽台上還放着一張床,只用了一個帘子遮擋。

這些隔斷房,是過往熙攘時期留下的痕跡。過往,每套隔斷房人都住得滿滿當當,如今房間空置了不少。老人跟來租房的年輕人說:「現在是租房的好時候,一個單間價格比往年降了兩三百。」為什麼會降價,老人說是因為租房的人少了:「三年特殊時期過後,不少企業都搬離了北京。」

02

多面天通苑

在天通苑,房租水準和與地鐵站的距離相關,離地鐵越遠房租越便宜。在房屋中介王易的客戶中,有不少剛畢業的大學生,他們剛開始奮鬥,很多人只租那種不靠近地鐵站的單間。

2016年,王易就在天通苑當租房中介了。他是河南周口人,2016年他女友在昌平的吉利大學讀書,為了離女友近一些,他大專畢業後就從河南來到天通苑,找了一份租房中介的工作開始打拼。這些年,他的見聞為天通苑的租房史提供註解。

他看過很多北漂完成當初拼搏的目標,在北京買房落地生根。

王易有一個家庭客戶,男主人在大廠做IT,一家人在天通苑租兩年後,乾脆在天通苑買了一套房。天通苑的房子都是經濟適用房,房價相對便宜,是財富積累不多的上班族最優選擇。

王易身邊有個早幾年入行的中介朋友,2017年在天通苑買了房。他還聽說,有更早入行的二房東,在天通苑購置不止一套房產,從二房東變成大房東。這些成功的故事,激勵王易更加努力上班。他幾乎不出天通苑,很少進城,唯一的業餘活動就是去旁邊的水庫里釣魚。

像很多來北京打拼的人一樣,王易懷揣樸素的願望,想在這裡掙一筆和女友結婚的彩禮錢。他加入一家小中介公司,做六休一,底薪4000元,租房旺季,底薪加提成能達到兩萬多元。

那時候互聯網蒸蒸日上,位於西二旗的大廠還沒那麼卷,字節跳動的市值剛過千億美元,沒人談論996。租住在天通苑的,有很多大廠員工。每天清晨,他們從天通苑站出發坐兩站到立水橋,再轉13號線到達西二旗。

早期來到天通苑打拼的人,更容易積累財富。1999年,天通苑社區建立初期,菜地遍布,人煙稀少,只有一小片低矮的樓房。住在這裡的人們,購物、逛街、看電影、看病都需要開車進城。也是在這一年,北京推出天通苑等19個經濟適用房社區,此時天通苑房價僅2650元/平米。從2000年到2003年,天通苑東苑和西苑相繼建成,隨着居民陸續搬入,天通苑人口急劇膨脹,迅速超過10萬人。

2006年,37歲的邱立華在天通苑北一區買下了一套120平米的房子,每平米房價不到3千元。在邱立華的印象中,當時天通苑的道路和生活設施基本已經成型,很多北漂人的第一站都會住這裡,因為房租相對便宜,一個單間房租僅幾百塊錢,租一套一百多平的房子,也只要一千五百多元。

2007年10月,北京地鐵5號線開通後,天通苑人口進一步增加,隨後龍德廣場和物美超市也陸續建成。那時候天通苑人群比較雜亂,小攤販到處叫賣,路邊隨處可見燒烤攤,讓這裡充滿煙火氣。

「就感覺整個社會生機勃勃,機會遍地,只要努力就能掙到錢。」那時,30多歲的邱立華對未來充滿希望。他畢業於醫藥大學,在北京做醫藥銷售,屬於自由職業,平時還幹些兼職,2008年前後他每月就能賺兩三萬,好的時候能賺四五萬。他身邊接觸的一些人,有做買賣的、開飯店的,大家每天幹活的勁頭十足。

如今在天通苑已住十多年的邱立華,一直記得2018年的那個夏天,「突然發現,大街上沒什麼人了。」邱立華認為,以前天通苑亂吵吵的,熱鬧極了,後來環境逐漸變好,人卻沒那麼多了。當時,因為一場嚴重的火災,城市管理方意識到集生產、倉儲、住人於一體的違章建築的危險性,開始在全市範圍整頓違章出租公寓、群租以及地下室出租,天通苑成為重點整治區域之一。

在租房中介王易的印象中,2017年年底,天通苑北站拆除了很多三、四層樓的自建房。一些租不起房的人離開了北京。

這些年還有一部分租客,因為隔斷房離開了天通苑。由於不合規,隔斷房雖然存在時間久,但有被舉報的風險。王易手裡的房源一旦被舉報,他會很配合管理方,不敢有任何反抗,否則可能還會面臨罰款。

具體解決辦法是,他先把隔斷房裡的租戶安排到其他房子裡,再請工人去拆除隔斷,等過陣子沒人上門檢查了,他再過去重新打上隔斷。他坦陳,這個過程像貓鼠遊戲一樣。一拆一裝,成本是兩千元,錢公司不給出,得他自己承擔。

「說白了,我們拿到房掙的就是客廳的錢,不讓在客廳打隔斷掙什麼錢呢。」王易說。這種舉報一年會有四五次。

他懷疑有些是二房東所為,也有旁邊鄰居舉報的情況,後者是因為生活被打擾到。天通苑的住戶有時會呈現出一種階層摺疊,這套房租住着八戶打工人,下面樓層的大三居可能住着一戶中產家庭,生活境況不同,難免會有摩擦。有些房子隔音效果不好,打工人晚上九、十點下班回來,很容易吵醒樓下已經入睡的孩子。

被鄰居舉報次數多了,王易想到避免的辦法。他在天通苑東二區有個房源,那是一套複式,加上隔斷總共6戶,住着12個人。他知道樓下的業主有孩子,便花200塊錢買了一籃子水果,敲開業主的門說:「樓上住的人比較多,您多擔待,有什麼事可以先打電話給我。」他把水果和名片一同遞過去,200塊錢解決了2000塊錢的事。

王易說,前幾年特殊時期,天通苑人口流動比較穩定,房租也沒怎麼上漲。那幾年反而是王易收入最高的時期,「因為很多人無法離開北京,只能續租房子。」他不僅首次租給客戶房子能拿到提成,客戶續租時,他還能得到一筆錢。2022年,有一個月他的工資達到3萬多,是他幾年來工資最高的一次。

近兩年,天通苑的房租開始下降。王易說,現在100平米左右的兩居室大概每個月能租5700元,租客可能還會往下壓個三四百塊。2019年的時候,同樣的房子差不多每個月能租6500元。

去年國慶,王易從一個業主那裡拿到一套5層沒有電梯的房源,這套房子在三年特殊期間的租金是5000元,業主以為特殊時期過去後,會有一波租房熱,就把房租漲到5500元。結果,來看房的客戶一聽價格扭頭就走,後來業主陸續把價格降到5300元和4900元,至今沒人談價。「還有一些業主死扛着價格,寧願不租都不降價,跟賭氣一樣。」王易說。

王易直觀感受是近兩年天通苑的人少了兩到三成,「一些公司不在了,員工找不到工作就只好回家。」王易說,近兩年他的一些客戶,找工作就要花三個月到五個月的時間,有位從事互聯網行業的客戶,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剛上兩周班,公司突然宣布要搬到杭州,他只好跟着去。還有一位租客,今年一月份被公司裁員後,一直在外面旅遊,房子也不退,人也不回來。

「一家三代人的租戶,孩子爸爸往往是掙錢主力,孩子爸爸一旦失業,一大家人都要搬走。」王易說,他的中介同事遇到過這樣的客戶。因為租房人少,近半年王易每月的收入下降了20%。6月份過去馬上將迎來畢業季,按照往年慣例,畢業季也是一次租房熱潮,但今年直到現在,王易還沒感受到回暖的跡象。

王易在天通苑工作這些年,沒能像他的一些同事一樣買房,不過他還是掙到了彩禮錢,還在老家縣買了一套房。2020年,他和女友結婚,如今孩子已經三歲多,老婆在老家做全職太太,王易每月會把工資的一大半轉給老婆。他感覺住在天通苑和他老家縣城沒多大區別,可儘管現在租房市場不好,賺錢也比在縣城多,還無法離開。

03

沉默的新陳代謝

一些人從天通苑搬走,僅僅是因為無法忍受這裡的環境。去年五一,金苗的丈夫因為工作搬到昌平區,夫妻倆便從朝陽搬到天通苑住。他們在西三區租了一間主臥,這套房一共有8戶,有中年夫妻,也有年輕小情侶,每天晚上鬧鬧嚷嚷。

金苗今年29歲,在東城區的一家國企上班。她每天早上7點20趕到天通苑地鐵站,因為第一次住在天通苑,她也感受不到看天通苑的人流量變少,反而覺得到處都是人。眼看着身邊的人陸續擠上去,車廂里人貼着人,她不敢上前。

去年冬天,她睡覺時感覺臉上有什麼東西在爬,驚醒後發現竟然是只蟑螂。還有一次在地鐵上,她看到自己的衣服上有隻蟑螂,地鐵上的人都看到了,令她十分尷尬。今年5月,丈夫的公司遷到望京,她又隨老公搬到望京住。搬家時,她丟掉了一些鍋碗瓢盆以及大多數生活用品,覺得這些東西都被蟑螂爬過,不乾淨。

不同人眼中有着不同的天通苑。37歲的胡泉是一名律師,他碩士畢業於北京一所985大學,工作5年後,2019年他和老婆到天通苑北一區買下一套房,名下還有兩輛車。通過自己的奮鬥躍升到中產階層,胡泉是一個相對成功的北漂,他看到的天通苑是另一番模樣。

十幾年來,天通苑在一些媒體報道和名人的講述中,也形成一些固有標籤,著名考研輔導老師張雪峰,曾在一堂課上對學生激情澎湃地說:「想認識北京就一定要去一趟天通苑,那裡住了四百萬人,地鐵都修了三站,而這才是北京真實的模樣」。直到2022年,還有媒體報道天通苑稱「一個小區住300萬人」。 

實際上,天通苑不是一個小區,而是一個社區,它也無法完全展現北京「真實的模樣」。 天通苑人口也遠未達到300萬、400萬,最多的時候不過六七十萬。

胡泉這幾年一直在網上為天通苑「正名」。他說:「很多人對天通苑的了解都是道聽途說,隨便在網上抄一段十幾年前的信息發出來,還有人拍一張又髒又亂的犄角旮旯照片,就說這是天通苑。」

年輕人離開天通苑
圖 | 胡泉從自家樓上拍到的天通苑

2019年初次到天通苑,胡泉就感覺網上對天通苑妖魔化太過嚴重。他在天通苑考察了幾天,發現這裡沒網上說的那麼多人,交通也便利。「其實天通苑就像北京大多數普通社區一樣,我之前住豐臺西局,早高峰地鐵上的人不比天通苑人少。」胡泉說。

那幾天胡泉看了幾十套房,最終在北一區相中一套106平的兩居室。房子南北通透,房價僅4萬,和天通苑僅一河之隔的北苑屬於朝陽區,房價達到七八萬。當時他認為天通苑是個很好的「上車盤」,看完房不到兩個月就付了200萬首付款。他原本對天通苑的期望不高,在這買房算是一個過渡,計劃再工作幾年把房子換到三環里。

這幾年天通苑的建設讓他感受到不少意外驚喜,街道不斷翻修,路面一次次拓寬。天通苑東邊有溫榆河公園群,周末很多人沿着京承高速開車過來遊玩,周邊公園數量也在不斷增加,西區剛修建了一個奧北森林公園,目前已修到三期。2021年天通苑藝術中心建成,裡面有圖書館、自習室、以及各類教培班,被稱為帶娃勝地,周末他和老婆經常帶孩子去逛,成人也可以在裡面辦公和學習。

年輕人離開天通苑
圖 | 周末熱鬧的兒童學習玩樂區

胡泉夫妻倆年收入過百萬,旁邊鄰居沒有普通的租客,都是業主。他身邊也有不少早期在北京積累財富的人,都在天通苑有房產。他有個客戶是企業老闆,公司員工幾百人,2010年創業初期就在天通苑買了房,只是人不住這,把房子租出去。胡泉老婆的單位有一個領導,在北一區有套100多平米的大三居,人也不常過來住。

有一次胡泉去小區門口取快遞,看到一個人長得很像某知名相聲演員。等那人離開,他問快遞站老闆,老闆說他沒認錯。「天通苑富人還挺多的,車庫裡奔馳、寶馬車很常見,也有保時捷。」胡泉說,帶着頗為自豪的語氣。

胡泉對天通苑有很強的認同感。這兩年他常在網上發帖,呈現天通苑好的一面,想打破人們對天通苑的刻板印象。有時他和外地客戶聊天,對方談到天通苑時就說那裡髒亂差,胡泉因為有合作關係在,只好勉勵一笑,不做解釋。他給客戶留郵寄地址時,從來不留天通苑的地址,而是留公司或者住在三環的同事家地址。

近兩年,他收入下降了約兩成。原本他計劃把房子換到三環里,現在只好作罷。他有一個同事原來住天通苑,兩口子年薪百萬以上,2020年他們在三環買了套房,從此搬離了天通苑。

胡泉對於自己目前還住在天通苑感到滿意。前幾年他的房子價格最高漲到500萬,這兩年又開始掉價,最近他小區同戶型的房子成交了一套,390萬。「現在大環境不好,我也不打算賣了,換五環內更貴的房子也負擔不起,住在天通苑挺好的。」

這個夏天,李福順也計劃着離開天通苑。他已經39歲,在教培機構當英語老師,北漂十多年來,他一直住在昌平區的回龍觀和天通苑。搬來天通苑的3年來,他原本和老婆住一間房,半年前老婆養了只貓,他受不了屋裡到處都是貓毛,就自己在旁邊租了一間小房子。

40歲的年齡線近在眼前,李福順和妻子還是沒有在北京買房,也沒生娃。經歷了教培機構的興衰更迭,李福順感覺,好像也看不到自己事業上升的可能。加上家鄉的父母年邁,他和妻子決心在盛夏的時節回老家發展。

回老家之前,他的首要任務是把房子轉租出去。不到十平方米的狹長房間內,擺下一張1米2寬的床,再擺下一張桌子、一個柜子,就只留一條一人寬的小通道,房租每月1250元。「現在租房的人少,天通苑房屋空置率很大。」李福順說,他轉租的帖子發出去一周都沒有人回復,「轉不出去就認栽。」他覺估摸着賠進去的押金就一千多塊錢,自己還可以承受。

自打有告別北京的念頭,李福順整個6月就沒上幾天班。到了6月中旬,他乾脆辭去工作,計劃在這個夏天帶老婆回老家。辭職後他時常在天通苑的地界內溜達,這天周中,他閒來無事打算去家附近的天通苑文化藝術中心看看。從家騎電動車,李福順出發了。

文化藝術中心是天通苑的文化地標。提起天通苑,人們談拼搏,談奔波,談生活。鮮少被提及的文化生活,是其在暗處脈脈涌動的一面。早在2006年,就曾有業主為天通苑寫作過一首社區歌曲《天通苑之歌》,歌詞裡寫「一幢幢高樓在荒野中修建,三十萬人們共同的家……天通苑是個人畜混雜的世界,天通苑貓貓狗狗不比人少。天通苑人們來自四海五湖,天通苑鄰居親和友愛」。

那年兩千多元的房價水準,也無意間記錄在歌詞中,而成為天通苑地區房價漲跌化石般的側面資料。

電動車騎10多分鐘就到,那天李福順在藝術中心裡逛了逛,少有地從這座天通苑文化地標的內部觀察這個龐大社區的一角。

李福順在裡面待了一天。

夜深深的時分,盤踞在北京奧北地區的600多棟住宅樓似森森的參天木林,沉沉呼吸着,吞吐着60萬普通人的喜怒哀樂,激動與落寞。

文化中心外部,天通苑的街上,人們總是行色匆匆,趕路,趕地鐵,趕着謀生。而在文化中心內里,李福順發現了很多本該匆匆的二三十歲的青壯年人。

他在那待了一天,很多人和他一樣,也在圖書館坐了一天。李福順不知道他們是幹嘛的,也想不通他們為什麼不去上班。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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